51 她果然還是夜襲來了
曹大夫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營。
還未進帳篷, 謝陟厘便從裏面迎出來,拉着曹大夫走遠了一些,确認左右無人, 才壓低聲音, 悄悄問道:“是大将軍受傷了嗎?”
曹大夫立刻搖頭:“不是。”又道, “大将軍英明神武,怎會受傷?”
謝陟厘:“……”
以前和惠姐閑談,問惠姐為什麽喜歡曹大夫,惠姐說曹大夫為了兒子可以從軍, 為人至真, 最不會撒謊,可以算至誠, 至真至誠,是難得的好男人。
旁的謝陟厘不知道, 但“最不會撒謊”這一條, 謝陟厘此刻算是見識到了。
風煊征戰至今,所受的傷還少嗎?
謝陟厘平日裏溫溫柔柔的, 總是垂着眼睛,乖巧柔順的樣子, 曹大夫頭一回發現她這麽望着人的時候, 眸子簡直是明若秋水,仿佛什麽都能看透似的, 當即有點心慌, 擡腳便想走。
“曹大夫是怕我會洩秘嗎?”謝陟厘低聲道, “我知道統帥的安危身系全軍的勝負,所以絕不會告訴旁人的。”
曹大夫心道這我還不知道嗎?就算滿大營的人都有可能出賣大将軍受傷的消息,謝陟厘也是萬萬不會的。
可臨走之前, 風煊有交代。
“不得告訴任何人。”風煊的語氣曹大夫記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謝陟厘。”
“我什麽都不能說,這是軍令。”曹大夫道,“你也莫要追問了,兩軍開戰之際,可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曹大夫說着又要走,這回還是沒走成,謝陟厘拉住了他醫箱的帶子,“您不告訴我,我……我就去告訴惠姐。”
曹大夫一愣:“告訴惠娘什麽?”
謝陟厘心中也是十分掙紮,松開醫箱帶子,恭恭敬敬地給曹大夫躹了個躬,“對不起,我只能告訴惠姐,說您……占我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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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夫:“!!!!!!”
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用如此乖巧恭敬又無奈的語氣說出如此無恥的話的?!
謝陟厘也感受到了曹大夫目光中的譴責,只能再次道歉:“對不起。”
曹大夫看懂了,她道歉歸道歉,主意卻是絲毫不打算改,眼看她就要回帳篷找惠娘,曹大夫腦殼都疼了,“哎喲我的天爺,你過來過來。”
風煊确實是受了傷,左臂中了一枚流矢。
流矢入肉不深,所以這傷并不算重,若是放在平時,将養一陣子便全然無礙了。
但風煊的槍術名振天下,鐵槍極為沉重,單手不能久支,必須雙手合使。誰也不知道這仗還要打多久,如果風煊一直這麽戰下去,傷口一直被牽動,崩為發瘡,便十分危險了。
北狄與北僵的戰事頻發,基本都是北狄入侵,北疆防範,攻守分明。但這次風煊一反常态,大開大阖,直接率領烈焰軍殺出了天女山關隘。
烈焰軍本來就是精銳中的精銳,又經過了這大半年的地獄式操練,一出關便如脫柙的猛虎,一路将古納逼退了五十裏。
五十裏在輿圖上只是小小一截,在北狄與北疆多年征戰的歷史上卻是前所未有。
北狄騎兵向來無敵于天下,只有自己追別人的份,這次居然會被別人追,全軍上下都覺得不可思議,開始覺得有鬼神作怪。
所以眼下正是極為緊要的關頭,風煊若退守關內,自然能保全身體,但烈焰軍如烈火烹油般的氣勢便難以維系,此前戰果皆要作罷。
謝陟厘幾乎不用想,便猜到了風煊的決定。
他一定是選戰。
風煊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知道自己今夜是睡不着了。
鎮痛的草藥會影響手臂肌肉的靈活,所以他特意命曹大夫去除了那一類藥物,此時傷口如針刺火燎般生疼,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一直烙在他的上臂。
“什麽人?”
帳外的守衛忽然出聲。
“是我。”
細細軟軟的聲音從帳外傳來,混在呼嘯的寒風之中幾乎聽不清,但風煊還是從第一個字便認出了這聲音。
“謝姑娘,”守衛聲音裏透着一絲訝異,“您怎麽會來這裏……”
“我……我太久沒有見到大将軍了,心中十分地……十分地想念。”謝陟厘道,“你……你可知何為相思之苦?”
這些話她說得磕磕絆絆,好生辛苦,原因無它,真是太羞恥了。
但這種時候,越是羞恥,越是有用。曾經讓她十分苦惱的緋聞謠言變成了最好的借口,守衛從帳門前讓開了。
謝陟厘深吸了一口氣,掀開簾子進去。
帳內暗沉沉地,無聲無息,她低聲道:“大将軍,您應該是醒着的吧?我可以點燭火嗎?”
“不可。”風煊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謝陟厘,你報起恩來還真是什麽本錢都肯下,姑娘家的清譽都不要了麽?”
他的聲音涼幽幽的,不帶一絲情緒,在寂靜和黑暗中聽來格外落寞。
謝陟厘心說承蒙您的特意照顧,“清譽”這種東西早就跟我沒什麽有關系了。
她本已經掏出了火折子,他既說不可,她便先不點了,摸索着向着聲音的來處靠近,一面道:“大将軍請恕罪,我知道您要隐瞞傷勢,方才我那些話都是借口,您不用放在心上。我是來替您治傷的。依曹大夫給您用的藥,您今夜恐怕是睡不着了。我這裏帶了些藥來……”
“站住。”風煊打斷謝陟厘的話頭,謝陟厘的小腿堪堪碰到了床鋪,她習慣了風煊的大帳,一時忘了這行軍的帳篷甚小,整個人重心不穩便朝前撲倒。
她生生将一聲驚呼忍在了喉嚨裏,人栽在一片堅實溫暖的所在,上半身伏在風煊的胸前。
此時此刻,一則慶幸沒有壓到風煊的傷臂,二則是慶幸方才沒有點燈。
風煊只覺得她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前,熟悉的淡淡芬芳撲鼻而來,人在黑暗中視覺被限制,其它感官卻似被無限放大,忍不住有些恍惚地想:她果然還是來夜襲了。
“對對對對對不起!”
謝陟厘急忙起身,吹亮了火折子,點上了蠟燭。
昏黃光芒如水一樣漫延過風煊,風煊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不,那只不過是他曾經的錯覺罷了。
謝陟厘的鬥篷底下藏了不少東西,針包、搗好的草藥、灌在水囊裏的湯藥、紗布、剪刀……一樣一樣全擺了出來。
做完這些她擡頭正要說話,卻迎面對上了風煊的視線。不知怎地,她好像從風煊的眸子裏看出了一絲無奈,還有一絲悲哀。
不過這多半是她眼花,因為下瞬風煊便阖上了眼睛,淡淡道:“你才學了多久?就覺得自己比曹大夫厲害了?他治過的傷還要你來接手?你走吧,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清譽,我可不想在陣前影響士氣。”
夜半有女子鑽進主帥的帳篷,傳出去像什麽話?
“曹大夫的醫術勝過我百倍,但有一點曹大夫不如我。”
謝陟厘一開口,聲音近在咫尺,風煊便像是被什麽東西紮了似的睜開了眼睛,便見她挨在床畔半跪了下來,溫潤圓亮的眸子望着他,瞳仁裏有小小的燈火躍動,明亮得不可思議。
謝陟厘看着他,認真地道:“他不如我了解您。”
因為連日的征戰,也因為臂上的傷處,他的臉色有幾分蒼白,眼底也有一片青黑,看上去比平日更冷峻威嚴些,但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對他心生敬畏,心中反而只有一片柔軟憐惜,就像以前看着着涼發熱的小羽一般。
她甚至有點想去摸摸他的額頭,撫撫他的臉頰,感受一下他此時肌膚的溫度,當然她清楚地曉得這可不是任她摸摸抱抱的小羽,她最多只能用手背試試他的額頭罷了。
“……”風煊很難說清自己此時是什麽感受,只覺得她這目光是直接望進了他心裏去,這句話也是直接打下了他心裏,而一顆心如何承受得了這麽多?一時之間幾乎有些脹痛。
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很想像從前那樣,去摸一摸她的頭發。
她才卸下鬥篷的兜帽,頭頂發絲有幾分蓬松,看上去好摸極了。
“你離我遠一點。”風煊克制住那荒唐的渴望,頓了頓,給自己尋了個借口,“不然容易壓着我傷口。”
“我正是為您的傷口來的。”謝陟厘道,“您如果一晚上不睡,再加上傷口上的痛楚,明天就算上了戰場,恐怕也無法全力施為,容易給北狄人看出破綻。”
“不妨事,我可以忍。”風煊道,“若用了鎮痛之藥,明日手臂生硬,才更容易露餡。”
“這些曹大夫已經告訴我了。”謝陟厘道,“我從醫書上學了一套針灸按摩之術,可以助您入眠。您養好了精神,明日才好應戰。”
其實曹大夫原也有此提議,但風煊對外只說被流矢擦傷了一點皮肉,真正的傷勢之事只有最親近的幾個人知曉,若是放一個軍醫或醫女在身邊,無疑便是昭告天下。
所以謝陟厘進來前才用了那樣的借口,她來這裏不是的身份不是醫女,而是一個相思成疾的女人。
謝陟厘取了針包過來,把燭火移到床前,将針尖先在燭光中先燒過,要施針的時候才見風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謝陟厘道:“放心吧,不疼的。”
她誤會了。但也是因着這誤會,她的語氣自在了不少,宛然便是之前在謝家小院裏相處的模樣了。
風煊此時才發現,自己竟是這樣懷念那段養傷的時光。
銀針一根根紮上穴位,謝陟厘搓熱了手心,貼上風煊兩側太陽穴,輕揉地按捏起來。
舒緩的倦意如溫水般一波波往風煊身上湧,連傷口的疼痛都沖淡了。
風煊心中也開始有些恍惚,低聲道:“你是何時學會這手藝的?”
“醫護營裏的傷兵們因為傷重日夜不能安眠,我想起以前在醫書上看到過,便學了,不難的。”
風煊想,這技藝和手法或許不難,但白日天醫治傷兵,夜裏還要為傷兵針灸助眠,一般人誰肯這樣幹?
只是這個笨蛋,永遠傻乎乎自讨苦吃。
“那你一日能睡幾個時辰?”
睡意襲來,風煊的聲音有幾分含糊了,因着含糊仿佛多了一絲溫柔。
謝陟厘這些日子想到風煊,跟着想起的便是他離開将軍府那一晚的蒼涼笑容,心中一直有些沉甸甸的。
此時這樣和他在燈下說了幾句話,那一夜給她留下的沉重好像全在這幾句話裏消散了。
她輕輕替他從太陽穴揉着百彙會,口裏輕松地答:“好着呢,能睡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對于戰時的軍人來說,确實是挺好了,但對于一個小姑娘來說,着實辛苦。
“唉,”風煊在針灸的作用下阖上了眼睛,最後一句話輕得宛如呢喃,“……都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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