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上蒼待我算不薄了

謝陟厘整個人都在往下沉, 在驚恐中拼命想要掙紮,可越是掙紮便陷得越厲害。

她吓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只有最後一絲理智讓她死死地咬住唇, 不讓一絲驚呼逸出喉嚨。

狂風呼嘯, 塵沙漫天, 五步之外便連人影都瞧不見。但古納兄妹定然就在附近搜索,鞭子與刀像是躲在暗中狩獵的野獸,絕對不能讓他們聽見。

風煊的臉色比謝陟厘更加蒼白,謝陟厘注意到他胸前的傷口血如泉湧, 滴進黃沙之中, 轉眼就被吸了個幹淨。

他本就傷得極重,還帶傷與古納兄妹動手, 換作常人絕受不了這樣的劇痛,早已暈死過去。

但風煊除了臉色慘白之外, 看不出多少異樣, 還能以極低的聲音提醒謝陟厘:“別害怕。把身體放平,就像浮在水裏一樣, 越放松越好。”

謝陟厘不會水,不知道在水裏是怎樣的感覺, 但風煊的聲音雖低, 一字字卻極平穩,讓她漸漸安下心來, 心中的慌亂減了大半, 慢慢學着風煊的樣子向後仰躺。

下墜的速度果然稍稍減緩, 若是沒有這遮天蔽日的沙塵,沒有這緩緩下陷的流沙,兩人看起來仿佛是仰躺在一處看星星。

“這裏是茲漠邊緣, ”風煊低低道,“旁邊便是硬地,你看看你能抓住點什麽,抓住了便能爬上去。”

謝陟厘伸出左手去摸索。

視線範圍內有一株胡楊樹的樹樁,但距離在三尺開外,她極力伸手朝左手伸出手,身子一側,頓時陷下去不少,流沙埋住了半邊肩頭。

謝陟厘驚得差點兒發出一聲驚呼,風煊一把捂住她的嘴。

這動作顯然扯到了他的傷口,他臉上顯得極度壓抑的神情,謝陟厘瞧見他喉頭滑了頭,大約是暗暗咽下去一口氣。

然後才見,幾步開外,風沙中有紅衣一閃,古納兄妹就在附近徘徊。

因着這番動作,兩個了都往下陷了一點,謝陟厘只覺得底下的流沙似是活物,卷着舌頭想把他們倆人往肚子裏吞。

她的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怎麽辦?太遠了,什麽也摸不着,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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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開外有截樹樁,是不是?”

“是。”

“能長樹的地方便是硬地,只要回到那裏便妥當了。”

這點謝陟厘自然知道,可四下裏無依無傍,怎麽回到那兒?

三尺的距離,哪怕是個孩子,幾步之間也能輕輕松松跨過去,可現在對于兩人來說,卻像遠在天涯,遙不可及。

謝陟厘不想讓風煊費神擔心,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發抖,一個念頭從心中升起,像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她——

要……死在這裏了嗎?

“阿厘,”風煊的聲音輕極了,仿佛一出口便被風吹散,“你不是想知道我當初為什麽定要你學醫嗎?”

謝陟厘腦子裏有個清晰的聲音告訴她,此時可不是閑聊的時機。

但風煊的臉蒼白如雪,臉上的血跡濃重如火,一雙眸子異常明亮,像是有鬼火在其中閃耀。

這樣的風煊讓謝陟厘想起那些重傷垂死的小獸,僅剩的生命力在短暫的一瞬間燃燒……

不不不不,她在想什麽?他是風煊,是戰無不勝的大将軍,他無數次踏進鬼門關,又無數次好端端走了出來,這次也一定可以。

“在遇見你之前,我就夢見過你了。”風煊看着她,低低地道,眸子溫柔得如夢如幻,聲音也是。

“在夢裏,箭矢如雨,你張開雙臂擋我在我面前,想要保住我的性命。你曾說過你的夢想是入太醫院,所以我便安排你去學醫,報答你的恩情。”

謝陟厘愣住了。

……所以,一直以來,他那些在她眼裏沒有來由、不可理解的所作所為,皆是因為,他在報恩?

謝陟厘忍不住道:“只是因為一場夢嗎?”

“莊周夢蝶,是耶非耶?”

風煊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眸子也有一絲迷濛,“也許此時才是我的一場夢境,但那又如何?我這一世認得了你,和你同吃過一張桌上的飯,同住過一個屋檐下,同看過一輪月,此時此地,你還在我身邊,還能聽我說這些話,我覺得上蒼待我算不薄了。”

在那些背醫書背得人仰馬翻的日子裏,謝陟厘也曾經想過,要是沒有入伍就好了,所有的麻煩都省了,她就可以一直待在西角城的小院裏,帶着小羽,和威風霸道雄壯一起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但在這一刻,那些想法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深深地覺得,風煊的每一個字好像都是替她從心裏說出來的。

波瀾不驚的小日子是很好很好的,可辛苦學醫,替他療傷,随軍出征,奔赴戰場……每一樁每一件都讓她覺得這一年好像抵得上過去十九年,異常充實,異常飽滿。

那些一起看書的夜晚,那些一起共度的晨昏,那晚從枝頭飄落的雪,那次在街頭喝過的姜棗茶……像是一片片閃亮的金箔,讓她在此時回望,發現自己的人生熠熠生輝。

她忽然鎮定下來,不再發抖了。

因為覺得,老天爺待她也很不錯啊。

雖然沒有父母,但有師父師娘。

師父師娘雖然走了,但有小羽和威風它們陪她。

好比此刻,雖然身陷險境,生死當頭,可風煊在身邊。

而風煊在身邊,就算是死,好像也沒那麽怕人了。

狂風暴戾,裏頭還裹着沙粒,打在臉上生疼,呼吸也十分困難。

謝陟厘不擅言辭,說不出什麽動聽的話,只是解下臂上的攀膊,把衣袖放下來,一只衣袖擋住自己的臉,一只衣袖去擋風煊的,隔開風沙。

風煊只見她一雙眼睛露在衣袖之外,漫天風沙似狂怒巨獸,想卷走地上的一切,拔開世上所有水分,讓大地一片枯竭。

可她的眼中水意盎然,仿佛将整片江南煙雨都盛進了一對眸子裏,濕潤,柔亮,清麗,有無限溫存。

兩人靠得極近,肩并着肩,臉對着臉,若撇去這風沙與沙地,恍然便像是同床而眠。

“我們會死嗎?”

謝陟厘小聲問。

“不會。”風煊低聲道,“一會兒你上去之後,記住不要出聲,悄悄把自己埋進沙子裏。他們不會在沙塵暴中久留,找不到你自然會離開。”

謝陟厘的眼睛頓時一亮:“你有法子脫身了?”

“嗯。”

風煊的目光異常深邃,沾血的手撫上謝陟厘的面頰。

隔着一層衣袖,指尖無法觸到她臉上的肌膚,但她能這麽鮮活柔軟地在他的面前,而非像上一世那般在他面前永遠地合上眼睛,他便覺得,真好。

“你出去之後,傳我之令,讓嚴鋒掌左路軍,路山成掌右路軍,程商掌中軍,讓他三人趁着古納元氣大傷,一口氣吞下他在此地的人馬,再直奔北狄王庭,為我大央消彌邊疆禍患,保我大央萬世太平。”

“好。”

謝陟厘乖乖地答,答完才覺出好像不對。

為什麽要她傳令?大将軍不能親自下令嗎?

為什麽要程商掌中軍?中軍不是該由大将軍掌嗎?

但她沒有機會問出來,因為風煊撕下她的一截衣袖,團了團塞進她嘴裏。

謝陟厘:“!!!”

單是這麽一個動作,就讓風煊又陷下去幾分。

謝陟厘急得瞪大了眼睛,風煊卻不以為意,手撫在她的臉上,動作溫柔到了極點。

他曾經想過,今後的日夜晨昏都與她一起度過,想象過春日的庭院她踮腳摘下樹上的花朵,想象過下雪的時候她帶着兜帽走過,風中雪中盡是她綻開的笑臉。

人生有很多美好的想象,而她是最美好的那一個。

風煊輕聲道:“阿厘,記住,不許出聲。”

謝陟厘搖頭,完全顧不上這樣大的動作幅度會讓她加速下陷。

她擡手就要扯下嘴裏的袖子,卻被風煊按住了手。

風煊的手一直是暖的,被他握着的時候,就好像冬日靠近暖爐那麽舒服。

可此刻她感覺到他的手是冰冷的,沾着血,帶着沙,一只手握着她兩只手腕,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腰下,托住了她的腰身。

不要……

謝陟厘瘋狂搖頭,淚水無法遏止地湧出來。

不要,阿煊,不要——

風煊的唇輕輕落在她的鬓角,吻到了淚水獨有的鹹味,他輕輕吻去她流不盡的淚水,輕輕地嘆了口氣。

“……怎麽這麽能哭?”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嘆息,下一瞬,積蓄全身最後的力量,無視傷口劇烈的痛楚,全力把謝陟厘從流沙當中抛了出去。

這一拖之力不輕,她落下時只怕會有點疼。

風煊想。

沙塵在空氣狂卷,仿佛要把她留在空中。

風煊整個人朝流沙底下沉,最後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身在半空的模樣。

發絲與衣襟飄然齊飛,風吹散了她晶瑩的淚珠。

他的阿厘,像個仙子一樣。

謝陟厘重重地跌在沙地上,距離那棵胡楊樹只有半步距離。

沙土堅實,撞得她背脊生疼,然而這時她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那片流沙無聲下陷,風煊整個人已經陷落,只餘一只手心朝上,仿佛是以一種拈花的姿勢,緩緩地沉入了流沙深處。

流沙表面異常平靜,和附近的沙地并無半分區別,全然看不出它剛剛吞噬過一個人。

平靜得好像一切只是謝陟厘的幻覺。

謝陟厘扯下了口中的衣袖,一聲悲嚎已經到了舌尖,被硬生生咬牙忍住,唇上被咬出了深深牙印,沁出血來。

不,不,不可能。

他不可能會死,不可能!

她一定要把他救出來,一定可以!

她折下胡楊樹的一根枯枝,向着流沙那邊奔過去,把他挖出來也好,拉出來也好,她一定要把他弄出來。

她能在千軍萬馬之中把他救出來,從流沙之中也一樣可以!

她可以!

她瘋了似地往前沖,眼看就要到流沙旁邊,忽地腰上一緊,被一根鞭子緊緊勒住。

“原來在這兒呢。”一角紅衣從沙塵中走了出來,古納的妹妹左右看了看,“怎麽只剩你一個?風煊呢?”

再一細瞧謝陟厘的臉,“喲,哭成這樣,他不會是死了吧?”

謝陟厘悲傷激狂到了到極點,心裏反而是一片冰涼雪亮,看着她冷冷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東西,他扔下我跑了。”

“喲,難怪這麽傷心。”古納的妹妹道,“他往哪兒跑了?”

“那邊。”謝陟厘随手指了一個方向。

腰上頓時一松,古納的妹妹收回了鞭子,“确實,男人都這樣——不過我哥哥是個例外。”

後面一句是對着謝陟厘身後說的,說的時候還帶着笑容,“哥,風煊往東去了,我們快去找到他,趁他受傷要他命。”

“薩珠,你莫要被她騙了。”

一把沾血的刀架在了謝陟厘脖頸上,古納的聲音低沉,“小姑娘,那一晚你不要命地給風煊送槍,風煊也不要命地想救你,怎麽可能會把你扔下?快說實話,他在哪裏?”

謝陟厘已是心急如焚,每多耽擱一刻,風煊就要多沉下去一分,多窒息一時。

莫說她現在沒法子救風煊,就算有法子救,有這兩人守在旁邊,救上來風煊也沒有活路。

“再不說,我的刀可不會憐香惜玉。”

古納的刀鋒貼近了一點,劃破了謝陟厘的頸上的一點肌膚,留下一道細細的紅痕。

他的刀鋒擡起來一點,貼在謝陟厘臉上,“你說我要是在你這小臉蛋兒上劃上那麽幾道,風煊還會不會這麽喜歡你?”

“不、不要!”謝陟厘顫聲,“你別劃我的臉,我說,我……我什麽都說。”

古納滿意:“很好。”

“你、你先把刀拿開。”謝陟厘道,“我……我害怕。”

古納手裏的刀沒有動,薩珠倒是開口了:“哥,你別老吓女人,她又不會武,我們兩個人在這兒呢,還怕她跑了不成?”

“行,聽我妹子的。”

古納爽快地答應,移開了刀。

謝陟厘捂着脖頸,像是站不穩似地,朝流沙旁晃了兩步。

薩珠以為謝陟厘想逃,立即上來捉住了謝陟厘的手:“我勸你少耍點心眼——”

薩珠說到這裏頓住,因為謝陟厘在此時擡起頭,目光清明雪亮,半點不似方才的怯弱悲傷。

然後薩珠的手便被謝陟厘死死攥住,薩珠還沒反應過來,便給謝陟厘帶着向前奔去。

這人瘋了吧?

難不成把她當成了人質?

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薩珠這樣想着,正要讓謝陟厘停下,就發覺腳下一陣松軟,再也無法穩住身形,整個人軟軟下沉。

“!”薩珠生活在沙漠中,自然知道這是什麽,頓時滿面驚恐,“大哥,大哥救我!救我!”

古納大聲吼道:“鞭子!鞭子給我!”

但是晚了。

一入流沙,謝陟厘便将薩珠死死抱住,包括薩珠腰間的鞭子。

薩珠急于掙脫她,動作急切,反而讓兩人越陷越深。

“松手!你給我松手!”薩珠急得大叫,“你這個瘋子!瘋子!”

謝陟厘直立于流沙中,随着薩珠的動作下沉,遠比方才和風煊待在一起時,速度快得多。

在古納把刀鋒擱到她臉邊的時刻,她已經快要急瘋了,然而人急到最深處,腦海裏轟然便蹦出一個念頭。

那個念頭一生出來,她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思緒冷靜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烈焰軍和北狄軍都是自同一個地方而來,并且是前後腳抵達戰場,顯然在路上早就相遇。

可雙方主帥卻沒有在路上交鋒,直到抵達此地才開始交戰。

顯而易見,在這邊戰場上都有他們不顧一切想救的人。

索文部族既已被逐出水草豐美之地,迫不得已旁遷,顯然在古納心中并沒有多大份量。

那麽,只能是薩珠了。

謝陟厘決定賭這一把。

賭古納和薩珠兄妹情深,古納舍不得眼睜睜看着薩珠去死,願意跳下來試圖救援。

謝陟厘到此時,才明白自己竟是個賭徒。

她自嘲地一笑,閉上了眼睛。

淚水仿佛已經流幹了,臉上與心中皆是一片平靜。

阿煊,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總是你替我實現心願,這一次便由我為你實現一個吧。

——若是古納能死在這裏,你所渴望的邊疆太平、國泰民安,是不是就更近了一步?

“薩珠!”

古納發出一聲狂吼,跳了下來。

他打算拿謝陟厘當肉墊,踩着謝陟厘帶妹妹出去。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流沙裏原本已經陷入了三個人,此時他魁梧的身軀一躍而下,流沙仿佛承受不住這麽大的重量,隐隐發出轟然一聲響,底下猛然裂開了一只大口子,糾纏在一起的三個人一起沉了進去。

沙塵暴狂卷,旁邊的沙子很快流動過來,淹沒了缺口。

黃沙無聲起伏,一如千萬年來任何一日,再看不出半點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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