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我會保護你
四周白茫茫一片, 如煙霞般缥缈。
有稚嫩的童聲傳來,帶着一絲隐隐的哭腔。
“師父,為什麽別人都有爹娘, 就我沒有?”
“誰說的?人人都有爹娘, 阿厘自然也有。”男子的聲音渾厚溫和。
這是……師父的聲音。
謝陟厘模模糊糊地想。
“真的嗎?”先前的童聲問, “那我的爹娘呢?”
“阿厘的爹娘啊,是天上的神仙。我路過的時候,神仙說,‘小夥子, 你很不錯, 我們的孩子就交給你來養了。’于是就把你托付給了我,他們還讓我好生照顧你呢, 說等一百年後,就來接你啦。”
“嗯!我要好好吃飯, 快快長大, 快點長到一百歲!”
小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在耳邊回蕩,謝陟厘腦子裏迷迷糊糊的, 隐約知道,自己在做夢。
小時候她看着別的孩子一手牽着爹, 一手牽着娘, 小手分別被握在兩只大手裏,身子便能悠悠蕩蕩地懸着打秋千, 每瞧一次, 就羨慕一次。
她想那一定很快活吧?因為每一個這樣做的小孩, 笑聲都清脆比鳥兒的啼鳴還要好聽。
有一天她坐在院門前的石階上,數着有三位這樣随父母一起回家的小孩,心裏頭的難過再也憋不住, 在師父回家的時候,含着眼淚撲上去抱住師父的小腿,問出了那樣的話。
長大後她自然知道師父說的“一百年後”是什麽意思,但在最眼饞旁人有爹娘的那幾年,師父口中那對神仙父母給了她最美好的想象,以及溫柔的籍慰。
謝陟厘吃力地睜開眼睛。
睜開與合眼似乎并無差別,眼前仍然是一片濃重的黑暗,她全身骨骼都在作痛,像是給人套在麻袋裏從頭到腳都揍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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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師父了,是不是因為馬上就要在黃泉相見,所以師父才提前入夢呢?
這樣想着,死好像沒那麽可怕了。
她半撐着坐起來,手底下是一片沙礫,她一動便發出細碎的聲響。
手忽然碰到一樣冰冷的物什,她對它的大小和溫度太敏感了,一下子便握住了它——槍杆。
風煊的槍!
謝陟厘抓住槍一個激靈。
槍在,風煊是不是也在?!
她忍住了已經到舌尖的兩個字,用盡可能小的動作在黑暗中摸索。鐵槍仿佛是冥冥之中神明給她的司南,她摸到槍尖附近的時候,手碰到了冰冷的铠甲。
是風煊身上的明光鎖子铠。
謝陟厘再也顧不得其它,點燃了火折子。
風煊仰躺在沙礫上,英挺眉目安然閉合,仿佛睡得正香。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脈搏也滞慢無力到了極點,再放任下去,必是垂危之相。
謝陟厘迅速解下他的铠甲,完成之前在戰場上未竟的療傷。
沒有水,無法清洗傷口,但眼下當務之急是止血。金創藥和紗布在此時是救命之物,謝陟厘包紮完之後摸了摸腰上,萬幸水囊還在。
她輕輕将風煊的頭托起來,枕在自己腿上。他大量失血,急需補水,可是人已昏迷,水倒進去直接從嘴角溢出來,竟是不曉得吞咽。
謝陟厘自己含了一口,低頭,舌頭撬開他的唇齒,一點點把水喂進去。
起初幾口風煊全無反應,最後一口時,謝陟厘只覺得風煊的雙唇微微一動,她的舌尖被他含在嘴裏吮了吮,帶起一陣異樣的酥麻。
有反應是好事,說明他的神志在恢複。
風煊像是渴得狠了,吮完了這口水,還不打算放開謝陟厘,像是要把她的舌頭一起吞下去。
好在他到底身受重傷,使不上力氣,謝陟厘輕輕一掙便掙開了,但也給他這兇蠻的力道吓着了,險些喘不上氣來。
“阿厘……”風煊閉着眼睛,眉頭緊皺,恍然身陷噩夢,“阿厘……”
“我在,我在。”謝陟厘的心忽然變得好軟好軟,又酸又軟,還熱熱的,脹脹的。
這次風煊喝得下水了,謝陟裏托着他的頭,就着水囊喂了他好幾口,他滿足地安靜地下來。
謝陟厘試了試風他脈搏,雖然依舊微弱,但已經比方才穩定一些了,這才放心了一些。
然後才有空打量四周。
火折的光亮在黑暗中照出一團巨大的圓,而這道圓光卻不足以完全照亮此地,更多的黑暗盤踞在火折子照不到的高處。
光芒照出了身邊一根巨大的柱子,足有兩人合抱粗細,上方穹頂一片隐在黑暗中,竟是高得看不到頭。
這樣的柱子在光照範圍內就有五六根,更遠一點的地方顯然還不止,這地方如此巨大,如此空曠,謝陟厘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誤入其中的小螞蟻。
沙漠裏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
北狄人自古以來便是逐水草而居,連王庭都是行帳,随時可以扛起來就走。誰會在這裏蓋這麽大的房子?
而且這柱子一看便是數百年的古木,北地的草原上根本長不出這樣的大樹。
就在這時,謝陟厘只覺得風煊枕在她腿上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一低頭,便見風煊緩緩睜開了眼睛。
“……阿厘,”他的聲音無力而沙啞,“我是在做夢麽?”
“不知道……”
明明之前還好好的,他這一睜眼,一開口,謝陟厘卻覺得眼角有些滾燙,太歡喜了,歡喜得好想抱住他哭一場。
他醒了,真好,謝陟厘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忍不住笑道:“……也許這便是閻王殿了。”
有誰沉進流沙還能活下來呢?也許他們早就死了。
但這若真是閻王殿,有風煊在,好像也沒那麽可怕。
風煊擡起手,如此簡單的動作,他如今做來十分吃力,擡到一半便氣力不支,謝陟厘連忙抓住它,然後發現它的目的是她的臉,他的指掌貼合着她的面頰,輕輕撫了撫。
謝陟厘發現他好像很喜歡摸她的臉,有時候并不帶男女之欲,仿佛只是單純為了确認她是真的存在,而非一個夢境。
此時風煊像是得到了确認,眼中原來微弱的光芒瞬間都強盛了許多,他道:“扶我起來。”
他的傷勢太重,謝陟厘只能把他扶到柱子邊,讓他背靠着柱子,半坐半躺。
風煊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問道:“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謝陟厘一五一十地說了,還未說完,便見風煊神情不對,似是氣惱,又似是心疼,最終化為一種極為深沉的神色,眸子灼然,定定地看着她:“你只要告訴他們,我已經墜入流沙身亡,古納大喜之下,定不會再為難你。”
“……”謝陟厘覺得他可能是嫌她笨了,喃喃解釋,“我那時……哪裏有空想這些,就……就想為你做點什麽。”
風煊眸子裏那股異樣的神情更明顯了,眸子深處那點火焰像是要燃燒到她身上來,謝陟厘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把她攬進了懷裏。
“!!!”
還好謝陟厘及時撐住了自己,才避免壓到他的傷口,只是這麽一來,火折子跌在地上,周遭立時陷入了黑暗中。
眼睛看不見,耳朵便分外靈敏,謝陟厘感覺到風煊的呼吸明顯有些急促,而且,她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聲,怦,怦,怦,他的心髒好像蹦出胸膛,讓謝陟厘十分擔心方才的傷口會被這麽劇烈的心跳震裂。
“大将軍……”謝陟厘想提醒他,作為一個重傷員,他此時的姿勢過于為難自己的身體了。
她底下的話還沒說出來,風煊也像是意識到不妥,緩緩松開了她,片刻後,開口道:“這裏好像是一處神廟,你去找找看有沒有祭臺供案,應當會有火燭。”
謝陟厘正擔心一只小小的火折子頂不了多久,聞言立即點亮火折子,繞過好幾根柱子。
越過最後一根的時候,迎面便見一尊頂天立地的塑像,左手托着一團火,右手持着一柄刀,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卻是獸。
一頭狼挨在他的腳邊,狼牙鋒利,目露兇光,
塑像前果然有祭臺,上面還有一排未燒盡的蠟燭,點亮之後,整間廟宇終于現出了真容。
廟宇高達三丈,從穹頂到四壁皆繪滿了圖畫,只是顏色晦暗,多有剝落,地上滿是沙礫,沙子比較少的地方隐約露出地毯的花紋,色澤居然頗為豔麗。
謝陟厘越看越覺得奇怪。王大娘最愛拜神求佛,幾乎是逢廟必拜,也拉着謝陟厘去過幾次,謝陟厘見過佛祖見過菩薩見過三清見過土地神,就是沒有見過這種。
窗子緊閉,不透一絲光,謝陟厘推了推,紋絲不動,倒是有細細沙塵從窗縫滑落到她的手上。
謝陟厘猛然回頭,就見風煊的目光和她落在了同一個地方,那是離他們醒來之處不遠的一只窗子。
那只窗子洞開,像流水般洩進了滿地沙礫,不知道從哪裏落下來的木板擋住了窗口,才沒有令這塊地方被沙礫填滿。
那大約就是他們進來的地方。
——這座神廟,是被埋在沙子底下的!
謝陟厘的聲音打顫:“所以我們現在……還在沙子底下?”
風煊沉着臉,點點頭。
謝陟厘猛然想起一事,“啊呀,密閉之地燃不得燭火!”
她說着便去把蠟燭滅了,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風煊身邊,整個人都微微有些發抖。
風煊道:“這裏氣味還好,燈燭點了這麽久也沒有什麽異樣,想來有通氣之處。”
謝陟厘捕捉到一絲希望:“找到通風口,我們是不是就能出去?”
風煊“嗯。”了一聲。
謝陟厘還來不及高興,便想到了更嚴重的問題。
不說她所帶的傷藥有限,不足以完全治好風煊,只說此地暗無天日,無食無水,便是她身體好端端的,也不知道能撐多久,更何況風煊還傷得如此之重。
就在這時,牆壁上發出“砰”地一聲響,受此震動,窗子的縫隙裏湧進來大片沙塵。
一記野獸的咆哮從牆那邊傳來,似乎是,狼嚎。
風煊抓緊了槍杆,試圖站起來。
“你別動。”
謝陟厘摁住他的肩膀,拿過了那杆槍,槍沉得很,光是拿起它,她已經十分費力,但依然咬牙握着它,對準那面牆。
牆面上的壁畫撲簌簌落下,隐隐現出了蛛網般的裂紋,似乎下一瞬便會土崩瓦解。
謝陟厘死死盯着那一處。無論出來的是什麽,她都會一槍捅上去。
忽然手裏的槍杆一輕,風煊整個人貼在她的身後,握住了那杆槍,聲音低沉悅耳,就響在她的耳畔:“阿厘,放手。”
謝陟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方才幾乎失血而死,沒有人可以在這種傷勢下站起來。
“我在心中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讓你擋在我的身前。”
風煊緩緩地,不容置疑地抽走了她手中的鐵槍。
“我會保護你,直至我生命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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