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豪邁
謝陟厘只覺得一股腥熱之氣自後噴上來, 尖利的狼牙已經貼上了脖頸。
以往到她面前的獸類,不是老弱,便是病殘, 一個個悲嘶不已, 只待救援。便是健壯的, 待她也很是溫馴,西角城最兇的狗在她面前都沒有吠過一次,只會撲上來搖尾巴。
所以謝陟厘從來沒想過自己有可能命喪獸類之口,臨死之前突然悟到了——謝陟厘你是不是蠢?狗是狗, 狼是狼啊!
然而就在她的脖頸快要被尖牙紮穿的時候, 漠狼忽然停了下來,緊跟着謝陟厘只覺得脖子上一熱。
——它在舔她!
謝陟厘僵住了。被獸們舔對于謝陟厘來說再熟悉不過。獸類舔你, 蹭你,對你搖起尾巴或是露出肚皮, 便是喜歡你。
可這是狼啊……莫不是想試試口味如何?
然而下一瞬, 謝陟厘便覺得頸窩裏毛茸茸的,漠狼開始拿腦袋蹭她, 喉嚨裏嗚嗚作響。
謝陟厘:“……”
蠟燭跌在一邊,尚未熄滅, 昏黃光芒照出漠狼的身形——它人立起來之時接近六尺, 四爪着地也高及謝陟厘腰身,一身毛發蓬松烏黑, 爪子放下來後不蹭謝陟厘脖子了, 改為在謝陟厘腳邊挨來挨去, 模樣像極了讨骨頭啃的雄壯。
“……”謝陟厘頓時陷入了迷茫,一時間分不清這貨到底是狼是狗。
不過她好像是天生便對獸類的情緒十分敏感,有時候幾乎不用瞧, 也知道一只獸是憤怒還是畏懼,此時明顯覺得這漠狼身上敵意全無,甚至滿是讨好她的意味。
難道真如古納所說,這漠狼是天神化身,憐憫世人,所以如此?
她試探着問:“我在找吃的,你知不知道哪裏有?”
一面說,一面“啊嗚啊嗚”往嘴比劃。
漠狼歪着頭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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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陟厘也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原本自己該是它的食物來着,怎麽還指望它帶她找食物呢?
漠狼忽然頂了頂她。
它的腦袋足有臉盆大小,三下兩下便把謝陟厘頂翻在地。
謝陟厘心說它不會是想開飯了吧?但它那雙圓潤的大眼睛裏依然閃爍着快活的光,只是不停頂她,腦袋還朝後甩,這姿勢倒有幾分像馬。
“你該不會想讓我騎上去吧?”謝陟厘喃喃問。
漠狼“嗷嗚”了一聲,四爪俯低,身子一矮,竟是真讓她上背的模樣。
謝陟厘騎上去的時候,心中十分恍惚,很是懷疑自己在做夢。
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從跳進流沙就不對了?
她那個時候就死了吧?
這裏其實是冥界吧?
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多怪事?
漠狼起身,撒開四蹄,瞬間馱着謝陟厘沖入了黑暗之中。
謝陟厘也不知道它躍過了多少道窗子,進了多少道門,黑暗裏什麽也看不清,只覺得耳旁呼呼風響,身下卻是如履平地,而且還毛茸茸軟乎乎,甚是舒服。
不一時,漠狼停了下來,嗷嗚一聲,像是示意她到了。
謝陟厘下來之後伸手便想摸火折子,一摸卻摸了個空,好像是落在之前那間屋子裏了。
她只能靠雙手摸索,摸到了一只圓鼓鼓的陶罐,晃了晃,裏面竟然是水。
她不由大喜。
除了陶罐,還摸到一些存在缽中的物什,也不知道是什麽,無湯無水十分幹爽,她便兜了一衣擺,再抱起好幾只陶罐,複又騎上漠狼的背脊,拍拍它的頭:“咱們回去吧。”
漠狼便帶着到她回到方才那間屋子。
謝陟厘騎在它背上的時候,已經發現它跑起來時好像不大對勁,此時一來看了一下,發現它左前腿微瘸。
忽然之間倒是解惑了,她明白了漠狼如此讨好她的原由。
人們總覺得牲畜就是牲畜,沒有喜怒也沒有情感,其實萬物有靈,獸類也通人性,比如懷孕的貓兒行将産崽之時,總能挑中一個愛貓之人,粘在人腳邊喵喵叫,叫得人心頭受不住,便會把它帶回家照顧。
這是獸類的靈性,也是獸類的本能。
這只漠狼大約是爪子受傷了,知道她能救它,所以如此。
謝陟厘有時候真想向獸們讨教一下,它們是如何辨別出誰能幫自己的呢?
謝陟厘蹲了下來,還未摸着漠狼的爪子,漠狼一見她矮身,便歡騰得不行,一個勁拿腦袋頂她。
謝陟厘抓着它的耳朵:“別鬧,躺下。”
漠狼也不知是被抓住了弱點,還是當真聽得懂人話,舔了謝陟厘一下,真躺下了。
謝陟厘把蠟燭移近一點兒。
到底是野獸,漠狼看着蠟燭低吼了一聲,眼看就要站起來,。
“不怕,不怕。”謝陟厘一手按着它,一手摸着它的背脊,一下一下替它順毛。
漠狼被安撫住了,放松下來,拿舌頭舔着謝陟厘的手,十分熱情。
謝陟厘心說她家雄壯與她久別重逢,也不過如此了。
借着燭光,謝陟厘看到漠狼左前腿上有一道傷痕,右腳肉墊還被紮了一道口子。
謝陟厘默默回憶一下昨日的情景——刀傷是古納所為,肉墊上的口子則顯然是風煊紮中的。
不過這兩者都不是漠狼瘸腿的原因,因為獸類能給自己舔療傷口,這兩處都已經結痂,真正讓漠狼痛苦的是一塊尖利的木板碎片紮進了爪縫裏,它舔不出來,也夠不着,每走一步便會紮得更深一些。
謝陟厘只是輕輕碰了碰那木片,漠狼便“騰”地一下掙紮而起,呲着狼牙發出威脅的吼聲。
治獸和治人有一個極大的差別。治人的時候,病人知道大夫是為自己好,再疼也知道忍着。
但獸不一樣。它們有時候分不清你是治它還是傷它,只知道你令它疼,便會暴起傷人。
平時這種時候要找人幫忙按着,現在上哪兒找幫手去?再者找來了也按不住這麽個龐然大物。
謝陟厘手下不停,直接拔出了那塊木片。
下一瞬,謝陟厘便被撲倒在地,漠狼仰頭長嘯,吼聲響徹屋內,震得流沙自屋頂縫隙裏簌簌而落,下了一層沙雨。
“阿厘!”
一聲大喝傳入耳中,謝陟厘一側臉便看見了風煊破門而入,鋒利的鐵槍比他的人更先一步,刺向漠狼。
即使負傷,風煊的身手依然利落,身姿挺拔如同以往任何一次出手,鐵槍帶着雷霆之勢。
謝陟厘叫道:“不要!你的傷口——”
一語未了,漠狼發出一聲怒嚎,撲向風煊,顯然是認出了風煊便是昨日刺傷過它的人。
謝陟厘連忙翻身爬起來,想要阻止這一人一獸。
風煊的傷口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漠狼方才雖然撲倒了她,但眼中的兇意很快便消散,顯然是壓制住了被痛楚激出來的野性,朝她張開嘴時也是舌頭先伸了出來——它想舔她而非咬她。
“阿厘,快走!”
風煊的槍法兇悍絕倫,即使是重傷之後依然殺氣騰騰,漠狼一時也占不到他的便宜,又忌憚他手中的鐵槍,低吼着繞着他轉圈,想尋他的破綻。
一人一獸動作都極快,謝陟厘此時才找到機會,奔過去擋在風煊身前。
風煊整個人剎時僵住,臉色蒼白到了極點。
他看見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幕。
這一世與上一世的時光重疊,只不過飛雪的大地變成了流沙下的地宮,漫天的箭雨換成了恐怖的巨獸。
但同樣是一道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的背影,纖瘦堅定,始終如一。
風煊在剎那間如墜冰窖,無數次的噩夢在眼前變成了現實。腦海裏只剩下謝陟厘的背影,再也容不下其它。
他抓住謝陟厘,旋身将她護在懷裏,卻把自己整個後背暴露給了漠狼。
漠狼巨大的身軀帶起一股狂風,無聲地撲上去,爪子已經搭上了風煊的肩,一口就要朝人類脆弱的脖頸咬下去。
“不要!”謝陟厘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哭腔。
漠狼是不是聽得懂,她不知道,但漠狼真的頓住了,大約是猛然間發現摟在風煊脖頸間的是她的手脖,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
只是下一瞬,風煊的氣息又沖入它的鼻腔,它再次怒吼。
“阿煊你快走,”謝陟厘發現了,“它不會咬我,但會咬你!”
風煊旋身避開漠狼,抓住謝陟厘的手。他是來尋她的,怎麽可能一個人走?
“你信我,真的!它還帶我去找了食水,你看!”
陶罐就擱在地上,食物則放在一旁。
謝陟厘說着,還擡起手在漠狼頭上摸了摸,漠狼晃了晃腦袋去蹭她的手掌心,看起來乖巧無比。
只是一看到風煊,它立刻又呲牙咧嘴,目露兇光。
風煊:“…………”
照着謝陟厘的法子,兩人退回了主殿。
古納看到漠狼,下意識想拿桌案把縫隙堵住,然而在看清漠狼的模樣之後,古納整個人就被震在當地。
“……”
為什麽,傳說中的北狄神獸,會對着一個醫女亦步亦趨,就像一條腦子不大好使的傻狗?
下一瞬漠狼便認出了古納也是傷過它的人,長嚎一聲就要撲上來。
古納猛地一下把桌案堵上,風煊的槍也立即在後面支住。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妙到毫巅。
即便在謝陟厘面前乖如傻狗,兇獸也依然是兇獸,一只爪子都可以拍死他們。
桌案被拍得砰砰響,漠狼在外面不依不饒。
“你先回去。”謝陟厘忙朝着外面道,這麽說總覺得有點怪怪的,細想一下是漠狼沒有名字,她示意風煊和古納把桌案挪開。
這張桌子是唯一的屏障,古納死也不挪。
謝陟厘拉了攔風煊的衣袖:“大将軍……”
風煊道:“阿厘,危險,不可。”
謝陟厘眼睛忽閃忽閃的,帶着一絲怯怯的哀求,放低了一點聲音,“阿煊……”
“……”風煊抵擋了一陣,到底還是敗下陣來,拿起來槍。
古納:“!!!!!”
大将軍你的原則呢?!
桌案一推開,漠狼就想往裏擠,奈何縫隙太小,它的腦袋又太大,壓根兒擠不進來,怒吼一聲,一爪子拍了進來。
風煊護在謝陟厘身邊,槍尖随時準備出手。
古納早就領教過那爪子有多鋒利,揮刀就要斬上來。
嗆然一聲響,風煊的槍格住了古納的刀。
古納低聲道:“你瘋了麽?!”
“等等。”風煊看向謝陟厘,“給她一點時間。”
“是我。”謝陟厘湊到縫隙前,摸了摸它的爪子。
那鋒利的利爪一下子就綿軟了,輕輕地搭在謝陟厘的手上。
謝陟厘道:“我們今天也算認識了,我叫阿厘,不知道怎麽稱呼你,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風煊倒還罷了,早見過她跟馬啊貓啊狗啊談心的模樣,古納和薩珠卻是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只聽謝陟厘沉吟了一會兒,深思熟慮地道:“你生得這麽大,又這麽厲害,就叫你豪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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