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白龍山往來人掠影

“安心睡吧,天爺總是偏心你的,保管明日起來便好了。”二人額頭挨在一處,蘇岱聲音淺淺,飄進印之的耳朵,暖風一縷,輕輕散了。

那人的手也溫熱,被窩裏暖融融的,像是将夏未夏的春天。

泉水暗自叮咚,鳥雀輕緩應和,山風穿過林葉,各色聲響夾雜,夢中景色和諧。

清早迷糊睜眼時,男子仍是昨夜姿勢,未挪動半分,眼下腦袋擱在印之脖頸處,而她脖頸之下還壓着他的胳膊,這人雙目雖是閉着的,卻可以瞧見裏頭的眼珠子來回轉悠,大約睡得不安穩。

印之擡手輕輕推了推蘇岱的腦袋,想着自己讓些位置出來,好叫他踏踏實實睡上一會兒,不想手才觸上那人面頰,男子恍惚間脖子往後縮了一縮,沒有要醒的樣子,不過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倒是慢慢從左至右,不重不輕的揉了兩三圈。

女子微怔,他這般動作叫人一時心緒複雜,側眸瞧瞧他,面有倦色,唇角微白,不忍見他如此,緩緩撤了身子,替人掖好被子,悄聲披了衣裳,坐在梳妝臺處。

辰光頗早,東牆有一木窗,微弱天光隐隐,妝臺之上,擺着幾樣昨日歸置好的梳洗物什,半趴在上,無意梳洗,悄聲挪了挪板凳,身子朝向床榻處,愣愣瞧着床上那人。

心有暖意,情不自禁,蘇岱待自己這樣好,素來看重有來有往,自問卻沒有做得比他更好。

想要與他長久,盼他總能如此待我,思索來思索去,還該變得再有趣些,叫他瞧見我便覺得歡喜,若遇上我這一樁,叫他颠來倒去地分析利弊,仍覺是一件歡喜事,那才能長久罷。

時間一長,我自己見得多了,學得多了,說不準也能千變萬化,一人千面,千面皆我,他瞧着歡喜高興,我亦是滿意的,想來是頂好的法子了。

如此一來,若我進步許多,他仍不變,保不齊也會生厭呢,不好不好,還該拉着他一道才是。不過,話說回來,常呆在我身邊,受了好些影響,或許也能如沐春風呢?

思及此處,不禁有些笑逐顏開的意思,忙擡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正了正身子,江印之,正經蘇岱身上的好處還沒學來多少,怎就想得這般遠了?

不覺笑了自己一回,心中已松快不少,仔細伸展一番,肩頸相接處,微微泛酸,換了衣裳,自行洗漱了。

輕推竹門,見外頭堆着昨夜碗筷處已收拾幹淨了,水缸亦添滿了水,桑枝桃枝在一旁石頭上候着,手裏擺弄着幾朵小花。

桃枝先瞧見自己出來,先揮了揮手,桑枝擱了手中之物,二人一道過來。

“姑娘,要洗漱麽,才讓山下生活的阿婆燒了水,眼下去取大約是正好的。”桃枝快步過來,口中并不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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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水還得去山下麽?”印之疑惑,開口詢問。

桑枝溫聲接話,“回姑娘,茶園中人都是住在山腳下的,生火做飯方便些,不過姑娘無需擔心,桑枝早間才同小花說了燒水煮茶之事,過會兒便有人送個小爐子上來了。”

“如此好些,不必叫你二人來回奔走,不過,你們也住在山下麽?”

桃枝嬉笑一聲,“是的,夜裏那茶園裏姑娘還過來與我們說話,有趣得厲害,回頭姑娘悶了,我也有些東西能與姑娘說着玩了。”

印之勾唇笑笑,“那想來應當是真有趣了,我等着。”

那小丫頭促狹一笑,下山取水了。

桑枝眉間較平日柔和,打量女子一眼,溫聲道:“姑娘,我與你将頭發绾起來罷。”

印之低頭瞧了一眼,自己才松松绾起的小髻已散的沒了形狀,“今日還以為绾的極好呢,你來罷,有空我再試試。”

“姑娘青絲烏潤,生得又多又厚,自然難绾一些,不必着急。”

印之輕聲應了,不覺瞥了眼屋外的大水缸,又道:“桑枝,你瞧着這個缸,擺在這處總覺不大好看。”

丫頭低笑道:“昨日茶園中人說,姑娘住的這處與山泉相距不遠,可自行往那處接水淨面,不過陸相公說怕姑娘是個嬌小姐,走不慣山道,是以才備了個水缸在此,從前是沒有的。”

女子撇了撇嘴,“他原是好心,只是這話聽着總有些瞧我不起,你可是知道的,我在家中日日鍛煉,又是練拳又是小跑,眼下身子可好了,過會兒你叫人把這撤了罷,瞧着委實不好看。”

桑枝淺笑應聲。

屋裏蘇岱覺察了外頭悉悉索索的動靜,揉着眼睛坐起身來,胳膊處一陣酸麻意,耐不住輕“嘶”兩聲,稍緩緩才掀了被子起身。

印之聽聞開門聲,轉過身,那人只披了衣裳,精神比方才稍稍好些,走到他跟前,輕聲詢問,“蘇岱,胳膊酸麽?”

男子微眯着眼睛,擡手遮了遮光,複又放下,溫聲答話,“酸,微微有些疼,倒是不怎麽厲害,不妨事,莫要心疼我。”

女子擡眸望望他,“左右咱們是夫妻,昨夜你心疼我,為了我才有這一樁,心疼你亦是有來有往。”

蘇岱啞然失笑。

……

洗漱過後,昨日那個小花穿了身粗麻小長袍過來,引着二人往陸習生處用早膳,說是那人已在院裏等着了。

路上小花将白龍山走勢大略講了講,二人仔細聽了。

此山東邊坡緩,西邊陡些,南山有一小孤峰,聳峙狀有淩雲之态,北坡稍平,往東北方向去,立于坡頂,可窺見大崖一角。

二人居所不到半山腰,不過往上可見山林重疊,郁郁森森,枝葉掩映,往下又是茶園往泰都城中運貨的碼頭,流水一行,來回曲折,西去水緩,東去景色大變,出白龍山峽口,往東水流迸發而出,常見大浪翻飛,人言滿月時浪可遮天。

臨近山崖處,有一竹亭,依山而建,視野開闊,日升月落皆可入眼,而從這竹亭往東去半盞茶的功夫,便有一彎小泉,清泠泠暗自叮咚。

陸習生住處比山腰略高些,茅舍布局與他二人住的相似,不過外頭多了一間茅草棚子,裏頭雜亂堆着些物什,也有個爐子樣的東西,好似還冒着熱氣。

小花前去叩門,“東家,客人來了。”一聲二聲三聲,無人應答,這小兄弟轉過身來不好意思笑笑。

“二位見笑了。”說着從懷裏取出一酒瓶,方拔了塞子,伸手大力煽動,沒一會兒,便見那人頭發亂如蓬草,伸着鼻子出來開門。

小花立時收了東西,高聲道:“東家,昨日您說日頭剛過東南峰時請貴客上來用膳,眼下怎麽還未起身呢?”

那人聞言登時一個激靈,醒了神,撣了撣中衣袖子,“稍待我半盞茶的功夫。”

說罷便又将門阖上,印之擡眸望一望蘇岱,心中不知所以,他好像早知如此,沒多驚訝,小花也是神情無奈。

不多會兒,屋門再開,方才邋遢之人,換了身牙色長袍,鬓發盤起,帶一木簪,雙眉疏疏,淺淺淡淡開口,“貴客登門,本當掃榻相迎,不想出了洋相,還望見諒,快快請進。”

說着側過身子,伸出手來,五官舒展,言語有禮,頗有些高蹈出塵的意思,印之大受震撼,然面色平靜,跟在蘇岱身後入內。

此處只有兩間屋子,一小卧房,一寬敞書屋。

說是書屋,倒也奇怪,正中間鋪着一張厚厚的麻織地墊,其上一大方矮機,擺着泥塑小瓶,裏頭是黑黑的圓球,像是什麽種子,三面皆有長櫃,西邊一竹木書案,零星有些卷冊。

不知怎麽,倒還有些“雅潔”意思。

二人在地墊上蹲坐下,那人與小花吩咐一番,便過來盤腿坐下。

陸習生帶着笑打量印之,眼中探究之意分明,女子見了些世面,并不躲閃,任他瞧。

蘇岱擡手叩了叩方幾,“你長久不見我,怎麽不多望望我,盯着我娘子做甚?”

那人不動聲色轉了目光,“是我的不是,昨夜天黑,瞧不分明,今日才有機會看端詳。”

“江印之,安心些,莫要吓到了,這人慣愛與人看面相的,每逢遇上新面孔,便要這般換了衣裳,裝模作樣的。”蘇岱伸手拍拍女子絞着衣袖的手,輕聲道。

陸某被人戳穿,讪讪道:“嫂夫人見諒,實在失禮了,不過瞧面相的本事真是一絕,聽我說…”

他正要與人掰扯,忽聞小花在門外道:“東家,快來瞧,你這粥,頭回煮的這般好!”

此話一出,陸習生面色一紅,匆匆出去了。

印之這才松了口氣,擡手撫了撫心口,“奇奇怪怪的,面孔多變,話本子上說這樣的人都須提防些。”

身旁的男子輕聲笑笑,“話本子雖這麽說,你卻不是這般想法,怎麽還提它?再者,陸習生瞧你的面相,如今你他面孔多變,倒不知是誰瞧誰呢?”

女子眉若翠羽,眸光閃爍,愈發鮮明,與蘇岱對視一眼,“有理。”

說話間,陸習生嬉笑着邁進來,小花端着一盆菜粥并三副碗勺跟在後頭,又送了壺茶上桌,帶上門出去了。

“快嘗嘗罷,我天沒亮就起來搗鼓了,後頭實在困倦,才睡了個回籠覺,可不是貪睡。”那人聲音頗為得意。

蘇岱出聲打趣他,“才聽小花說,你這粥熬了多次?”

陸某撇了撇嘴,“你們先嘗嘗,再說。”

印之端起面前的圓口大碗,捏了勺子稍稍攪動兩下,雖說是粥,卻不見米,只有些小顆的菜粒,像是菌菇之類,先抿了一小口,眼尾微動,鮮甜無比,慢慢用了。

蘇岱一會兒便吃盡了,猶有不足的添了一碗,三人無聲用飯,倒有些奇異的和諧。

“瞧你們用了這麽些碗,好吃罷。”陸習生面色滿足,沖着蘇岱挑了挑眉毛。

“看上去是菜粥,吃起來卻像放了海貨,很鮮。”印之擦了擦嘴,聲音不大不小。

“識貨呀,昨日旁人送我一袋蝦皮,早上磨成細末,灑在粥中,啧,這個滋味。”

這人好似仍在回味,不時咂舌,搖頭晃腦。二人默默看他。

“對了,今日茶園不忙,你二人自己在山中摸索摸索,有趣的地方許多,我就不打攪二位了。”

蘇岱問道:“你既叫我們過來,怎麽不領着轉轉?”

“诶,你還不知道我麽,無人引路,才能叫你們十足盡興,擾人歡喜的事,我可不做。”說着歪倒在麻織地墊上,慵懶地躺倒在地。

男子勾了勾嘴角,應了一聲,而後牽着印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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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嘿嘿嘿,過會兒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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