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水痘

圓圓睜着眼眸, 一動不動,随即歪過頭,眼睛紅了一圈, 還要繃着不哭,“圓圓不恨母親。”

他失落的低下來腦袋,眼睛裏的淚水快要流出來, 他飛快擡手擦掉, 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還跟虞媗笑了一下。

虞媗心裏發堵, 也跟他笑一下,拍拍他的頭, 和他一起進房裏用膳。

用罷晚膳, 張懷過來接圓圓回去歇息。

虞媗目送着他們走遠, 四下一靜,疲憊從四面八方卷來,她拖着身體倒在窗邊的黃梨榻上,聽着外面雨聲漸漸下大, 她緩慢合住眸,就這麽入了夢。

也不知怎麽說,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蕭複和圓圓手牽着手, 一直在往前走, 她跟在後面, 看他們走的越來越快, 便急着道,“你們等等!”

蕭複身形一停,側過臉, 他的臉被火燒爛了,只剩一雙眼珠子能看,那眼底皆是疏離和卑微,瞧過她便轉頭走。

虞媗跟不上他們,着急道,“蕭複,你不能帶着圓圓走!”

蕭複後背僵直,腳步逐漸緩慢。

虞媗慌張追上來,抓他的肩膀,手才碰到他的背,那背上忽然顯出猙獰疤痕,她只覺手顫,下意識收回手。

蕭複松開圓圓的手,溫柔的說道,“跟你母親回去吧。”

圓圓揪緊他的袖子,“不,我要跟你走。”

虞媗心發空,她告誡自己是假的,可她還是抓住蕭複的手,哽咽了出來,“……我那天是氣話。”

蕭複凝視着他們交握的手,倏忽輕輕推開她,牽起圓圓繼續走。

虞媗還想追上去,可她的腳被定在原處,她只能看着他們走遠,然後消失,她無可奈何的蹲倒,兩手撐着地,到底哭出來,“我沒要你死……”

霎時聽見耳邊一聲“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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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媗一剎那驚醒,匆促摸過臉,早已滿臉潮濕,她胡亂捏着帕子揩去眼淚,自己拍着自己臉,又恢複成原先冷漠的姿态。

“進來。”

張懷茍着背入內,一下跪地上瑟縮道,“太後娘娘,陛、陛下出水痘了……”

虞媗登時驚的起身往外走,“請太醫了嗎?”

“太醫院的太醫都過去了,”張懷跟在後面,讪讪說,“您還是別過去吧,太醫們都說傳染。”

虞媗沒接這話,上了步辇由太監們擡起來前去含涼殿。

含涼殿內此時亂哄哄的,殿內殿外許多太監和宮女都在熏艾葉,艾香直沖鼻子。

虞媗恍若聞不到,匆匆入殿內,那些太醫排在龍床前,個個臉上蒙着布,瞧見她過來,急忙叫人拿布給她遮臉。

虞媗戴好布,緩緩走到龍床前,這張龍床很大,圓圓躺在上面小小的,這會兒昏迷不醒,臉上身上都印滿了紅疹,虞媗心揪着疼,急急要近前看他是否還有呼吸,被身後宮女拽住道,“娘娘,您別碰陛下。”

虞媗眼流出淚,轉身抓住太醫,“能救嗎?”

太醫擦着額頭的汗,謹慎回答她,“回娘娘,水痘不是什麽要害的大病,等陛下身上的熱退下去,就能慢慢恢複。”

言外之意,圓圓這會兒發熱是最危險的。

虞媗卸了一身的力,腿軟的差點摔地上,硬是撐着聲,“速速開藥。”

一邊宮女連忙領着太醫們下去。

虞媗往龍床邊走,張懷攔着她道,“娘娘,這裏有人伺候,您還是先回去歇着吧。”

虞媗道,“你去外面傳旨,陛下重病,暫停早朝。”

張懷只得應聲,退出了含涼殿。

有宮女端了熱水來,小聲說,“娘娘,太醫叮囑了要用藥水給陛下擦身。”

虞媗點點頭,傾身坐在床沿上,擰幹巾帕給圓圓擦洗,從始至終她都沒再出聲,只專注的做着手裏事情,等給圓圓換了一套幹淨衣物,她才停下手,沖殿內的宮女們道,“都下去吧。”

她的貼身宮女不放心道,“娘娘,您要不回去睡吧,這裏奴給您守着。”

虞媗搖了搖手,她便不好再勸,随着其他宮女一起退了出去。

虞媗凝望着圓圓,那個夢或許是真的,蕭複死了,圓圓也病了,她沒有辦法,她只能乞求這燒能退卻。

她覺得很累,累的坐都坐不住,只能蹲下來,背靠着龍床,兩手捂着臉,一瞬間淚水浸出。

她緊緊抱着自己,逼着自己不能崩潰,可是好像一切的不如意都一齊朝她沖來。

張懷幾乎是小跑着進殿,跪在門前道,“太後娘娘,朝臣們都知道了太上皇陛下遇火身亡……”

隔着一扇門,虞媗已然神魂麻木,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最難過的那段時間,也不會這樣,張皇迷惘,六神無主,想要有人來給她撐一撐腰,卻找不見一人,她的皇兄去了荊州,荀钊遁入空門,蕭複……死了。

她頭抵着膝蓋,止不住顫抖,仍一遍遍的道,“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有什麽好,給她留一堆爛攤子,圓圓生病了她想有人告訴她,圓圓不會有事,卻找不到這樣的人。

她只覺得活着太苦了……

張懷在外面等不到她說話,心內捉急,蕭複出事這麽幾天,虞媗讓瞞着,大臣們現下得知,勢必要鬧。

煩都能煩死。

張懷長嘆一聲,背着手退出殿外,恰見郭虎過來,兩人互相打了個眼色,頗默契的離開含涼殿,一直到宮牆外,找了處角落,郭虎正聲跟他道,“我找到陛下了。”

——

鎬京城的梨花巷子內,好幾個千牛衛守在一戶小宅院門前。

院裏放了張涼椅,蕭複靠在上面,任由張懷給他燒傷的右臂換藥,張懷服侍完抹着淚道,“哪個糟心賊害的陛下這般,真想活剮了他!”

蕭複搖着椅子,淡淡笑,“朕在這裏躲了兩日,能找到朕,你們還不算太廢。”

那日道觀起火,他反應的快,從窗戶鑽了出去,一轉頭就見個人在他門前偷摸着要跑,他抓住人逼問,結果那人死不開口,他幹脆吓唬對方要丢進火裏,那人吓得屁滾尿流,直求着他說是周家人指使的。

周家,周濤俊和周韻靈。

自蕭複和虞媗重新奪回雍朝,他們都忽視了周家,周濤俊被僞帝送去衛國指認虞媗失敗,他們以為周家會被僞帝清掉,可真回京後發現,周家依然過着好日子,只是他們太過忙碌,暫時将周家給遺忘了,這嫡子嫡女都栽在他和虞媗手裏,現在天下掌握在虞媗手中,周家也怕自己會滅族,這才想着先殺了他,只要他死了,虞媗母子自亂陣腳,便無暇顧及周家了。

算盤真會打。

他問張懷,“朝臣什麽動靜?”

張懷回道,“今兒才得知您的死訊,正怪太後娘娘瞞着呢,眼瞅着天快亮了,估計要入宮鬧。”

蕭複嗯着,跟郭虎道,“帶些人去周家,給朕斬了周家所有人。”

郭虎立時領命,旋即出院子,率一衆千牛衛沖進了周家,霎時只聽慘叫聲響徹周遭。

這一夜,鎬京城多的是人睡不着。

那間小宅院裏,蕭複倒是困了,打了個哈欠,起身準備回房睡,“你回宮吧,不用跟她說,朕還活着。”

張懷躊躇不已,“陛、陛下,您真不回嗎?”

蕭複沉長的嘆一口氣,她要他死,他如她所願“死”了,往後世上再沒有他蕭複,她至少會松口氣,那些朝臣再鬧,能鬧出什麽,左不過是怪虞媗瞞着他們太上皇駕崩,這都是小事,只要找個借口說清楚了,朝臣自然不會追着不放,他替她除了周家,往後再不會有世家敢心懷鬼胎,他為她斬盡荊棘,往後的路她自己走也不會太累。

張懷哭喪着臉,“奴才也不想勸您,實在是小陛下病得太重……”

蕭複心一窒,“圓圓怎麽了?”

張懷擺出一副苦瓜像,“小陛下得了水痘,這會兒還在昏迷,太後娘娘把自己關在含涼殿內,奴才也是沒轍,這才……”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蕭複轉身大步朝外,“回宮!”

張懷嘿的一聲笑,緊随着他出了小院。

——

天蒙蒙亮,虞媗重新給圓圓擦洗一遍身體,他仍在昏迷,身體滾燙,沒有一點降溫,虞媗整宿都沒睡,眼中布滿血絲,面頰蒼白,她所有的心神都在圓圓身上,整個人都如沒了魂,她不敢想圓圓身上的熱一直不退會如何,她只能照着太醫囑托的那樣,一遍遍給圓圓擦身,期冀着熱度會降下去。

一個小太監進殿內,趴在門邊道,“太後娘娘,大臣們都到了政事堂,要您給個說法。”

什麽說法,蕭複死了,是她要他死的,這個說法只要她說出去,他們一定不會放過她。

死吧,都死吧。

她深吸着氣,由宮女攙去換了身衣服,正要出殿,那殿外忽聽張懷尖着嗓子喊道,“太後娘娘,太上皇陛下回宮了!”

蕭複沒死?

虞媗呆呆傻傻的僵立着,她就這麽看着門,蕭複疾步走進門裏,他的臉上沒有燒傷,他還是身形挺直,還如從前般步伐穩健,他走到她面前,低柔問道,“圓圓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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