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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你個秘密◎

許是因為連日雨, 空氣裏隐隐透着股涼湛,絲絲縷縷爬進薄軟的衣裳,姜寶憶扶着姜瑤, 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心裏七上八下,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在她夢裏,周啓後來的眼睛是完好無損的, 也就是說, 有人治好了他的眼睛。她不知道是在經歷眼盲後多久, 更不知道那些目不能視的歲月中, 周啓如何忍受從雲端墜落泥沼的天差之別。

姜瑤哭的雙眼通紅, 啜泣着絮叨:“他不肯見我怎麽辦,平素裏那樣好強的人, 怎麽肯讓我看見他狼狽的一面,寶憶, 我又該怎麽辦?”

“不會有事的,大姐姐。”

姜寶憶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府大門, 管家與小厮正在低頭商量什麽,往日裏敞開的正門今日緊緊鎖着,只開了旁邊一扇小門。

又有個大夫背着藥箱出來,邊抹汗邊嘆氣。

姜瑤見狀, 眼淚又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她知道,周啓瞎了,前途也就沒了。

她吃的了那份苦嗎?

姜瑤忽然生出一股絕望, 還有恐懼, 她猛地停住腳步, 驚惶的望着閉合的大門。

自己一旦進去, 往後便是萬丈深淵,再也拔不出來了。

她真的做好陪伴周啓一生的準備了嗎,照顧他衣食起居,照顧他可能脆弱的情緒,把所有苦水咽到肚子裏,從姣好容顏熬到黃臉婆,在每個夜裏偷偷哭泣,抑郁的度過餘生?

她能做到嗎?

姜瑤腳底千斤重,望着近在咫尺的府門,她有種想要逃避的感覺。

她知道這很可恥,可她真的走不動了。

姜寶憶同小厮問話,那幾人認得她們,故而算得上客氣。

“姑娘,您回去吧,我們郎君閉門謝客,誰都不見。”

“你幫我通傳一聲,他一定會見我們的。”寶憶惦記着是不是周啓忘了吃辟毒丸,不然也能抵擋一番,而且從毒發到現在,時辰足夠。

“你去的時候,告訴大哥哥,讓他吃藥,藥丸,黑色那個。”

小厮擡手擋住不知何時冒出白森森的日頭,不忍回絕,嘆了聲噔噔噔進院裏禀報。

姜寶憶籲了口氣。

回頭,看見姜瑤站遠了些。

“大姐姐,你怎麽了。”

姜瑤臉色蒼白,驚慌失措的看着她。

連日大雨,便是此刻頭頂的烈日都像是蒙了層赤白的紗,仿佛下一刻就會傾盆倒瀉。

姜瑤說不出話,恰逢周府的小厮跑出來。

“兩位姑娘,咱們郎君說了,現下沒心思見客,你們還是回吧。”

“可我們今日必須要見到他!”姜寶憶還想再糾纏,姜瑤拉住她的手,聲音止不住的發顫:“回去吧,寶憶。”

說不出的慶幸,慶幸是周啓不允她們進門,而不是她主動回避。

至少,她有個好名聲。

姜瑤見寶憶不肯走,用力一拽。

手腕跟被鉗住一般,姜寶憶被拽的猛一踉跄,擡頭看見姜瑤不容分說的眼神:“回家!”

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砸在身上,剛下馬車,丫鬟忙不疊地撐傘。

姜瑤本就沒甚心情,見被淋濕,氣便朝着丫鬟去了,狠勁瞪了眼,罵道:“平白領姜家的銀子,連點小事都做不好,回頭找鄧嬷嬷領手板去!”

說罷,推開人徑直淋着雨往院裏走。

丫鬟癟了癟嘴,委屈巴巴跟着追去。

姜寶憶仰起頭,看看天,亂作一團麻。

夜裏,她等餘嬷嬷和翠喜睡下後,又悄悄爬起來,穿上蓑衣去了小廚房外蹲守。

她揉着眼睛,睡意早就被滂沱大雨澆沒。

六月多雨,最近幾日很是折磨人,每每想就着軟塌合眼歇息,總要強行爬起來,看看究竟是誰在下毒。

她往花架下挪了挪,手指觸到一團又濕又軟的東西,吓得差點跳起來。

那小東西最先反應,喵嗚一聲可憐地彈起身子,四肢僵硬地往後一撤。

燈火明亮的眼珠射過來,姜寶憶拍拍胸口,想到自己荷包裏還有些許點心,便掰出一點碎屑,沒尋到可以盛納的地方,便用掌心托着,挪到小貓兒面前。

“快吃吧,小可憐。”

小貓兒通身都濕透了,月份不大,從叫聲便能聽出是個小奶貓,起先還防備着,後來或許實在餓的厲害,索性放下警備一下一下舔着吃起來。

就在這時,小廚房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姜寶憶屏住呼吸,像是終于得到驗證,緊張而又滿懷期待的盯着那門。

穿黑色蓑衣的人推門進去,然後鬼鬼祟祟從懷裏掏出東西,小廚房沒有點燈,故而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只是從方向看,應該把藥加在靠近門口那幾個鍋裏。

人往外走時,淩空劈下一道閃電,将那人面貌映照的明而清晰。

姜寶憶瞪大眼睛,怎麽會是她!

待人走遠了,姜寶憶從花架下出來,将那幾口鍋依次搬到檐下,雨水很快沖泡開,将原有的湯羹沖的無影無蹤,又原樣搬回去。

返回碧蘅院時,她濕透了,又不願驚醒餘嬷嬷和翠喜,便褪去衣裳,用大巾擦幹後鑽進薄衾。

心驚膽戰的睜着眼,窗外的雷聲閃電不絕如縷,那人的臉仿佛就在寶憶面前,往常柔弱綿軟的面孔忽然張牙舞爪起來,她打了個哆嗦,把腦袋埋進衾被中。

翌日晴天,空氣裏的土腥味包裹着花瓣的甜香。

姜寶憶睡得很不好,小臉也慘淡如同大病初愈。

翠喜給她梳頭,篦上桂花油,歪着腦袋問:“姑娘,你最近睡得早,起得晚,怎還像睡不醒似的,要不要叫葉太醫過來瞧瞧。”

正說着,姜寶憶又打了個哈欠,擺手:“往後便好了。”

今兒她得去見見舅舅。

姜越自打去歲忙完年夜宴,轉年後公務輕松許多。

寶憶在花廳等着,聽下人說舅舅正在墨韻館顧姨娘處待着,她便愈發着急,伺候的丫鬟不知她怎麽了,關切問:“五姑娘可有急事?我瞧大人一時半刻過不來,說是要陪顧姨娘一道用早膳的。”

寶憶啊了聲,起身就往墨韻館去。

小姑娘走路帶風,粉雕玉琢的小臉心事重重,沿着長廊一直走到盡頭,便聽到顧姨娘與舅舅在那說着私密話。

她頓住腳步,待屋裏聲音小點,才進去。

顧姨娘命人倒茶,聲音柔柔:“寶憶用膳了嗎,若是沒有,便一塊兒留下來用吧。”

姜寶憶看着她,眼前這張臉很難跟昨夜往廚房下毒的人聯系到一起。

舅舅娶回來的兩房妾室,竟然都有問題。

李姨娘便罷了,原是給許家連襟送消息的,周啓曾說,李姨娘幾乎都在蟄伏,沒有動作,故而許家出事,李姨娘明哲保身。

顧姨娘怎麽會?

她家原是做文官的,後來涉案入獄,整個家族分崩離析,因為才情與舅舅相識相知,不惜做妾室委身于他。

從前都覺得顧姨娘溫柔似水,可打昨夜起,寶憶便把她跟淬了毒的冷箭相提并論 。

“顧姨娘,我找舅舅有點急事。”

寶憶認真的眨了下眼睛,怕她懷疑,便補充道:“是關于我親事的。”

顧姨娘會意,笑盈盈道:“明白,越郎快去吧。”

嬌滴滴似鮮花一般,饒是年過三十,面色還保養的很是嬌嫩。

說事時,寶憶特意挑了空曠無人的大院,這樣不會有人近身都發覺不了。

姜越深吸一口氣,凝重問:“你沒看錯?”

“沒有,我看的清清楚楚,是顧姨娘往小廚房下藥,然後我去偷偷倒掉了。”姜寶憶不敢耽誤,因為她記得,在夢裏下藥後,翌日晌午便有人毒發身亡。

她實在不明白,顧姨娘好端端去害一個下人作甚。

因為有上回的教訓,姜寶憶沒有跟舅舅說是自己做夢夢見的,她只說聽顧姨娘問起秋容的家世。

秋容是姜家的家奴,先前在外祖母身邊,後來分到春晖堂,被毒殺的下人就是秋容。

姜越神色越來越嚴肅,末了與寶憶囑咐:“這事你不要往外傳,舅舅自有法子。”

既如此,便将計就計。

晌午時分,春晖堂的秋容倒在小廚房,緊接着不到一個時辰,便有衙門過來拿人。

是刑部主事,姜越認得他。

姜越被抓後,寶憶依着他所說的話,将秋容安頓好,随後悄悄溜出府,去了周家。

“你把這個印鑒給他,就說我今日一定要見到他的。”很是客氣的語氣,又很執着的站在角門。

小厮摸着腦袋,把黃玉印鑒拿進去。

不多時,他又出來,恭敬道:“姑娘,請随我來。”

周啓中毒後,便沒有見任何外人,今兒例外,竟應允要見小姑娘。

把門打開,小厮就退了出去。

沒有預想到的頹廢,周啓坐在案前,穿着一襲月白夏衫,頭發松垮的別了根簪子,雙目覆着白紗,聽見聲音,朝門口拎唇輕笑。

“寶憶?”

似在詢問。

寶憶捂着嘴,也不知怎的,看到他這幅樣子,鼻子酸酸的。

雖然她知道周啓會好,可還是覺得難受。

她吸了吸鼻子,喊:“大哥哥。”

周啓又笑:“還是不肯叫我令甫。”

他手心躺着那枚黃玉印鑒,摩挲着,薄抿的唇微微勾着,清風朗月般的人物,端正着身子“目光”看向自己。

姜寶憶搬了個圓凳,乖乖巧巧坐在他面前。

眼淚啪嗒掉下:“令甫哥哥。”

周啓一愣,旋即輕嗤:“令甫便是令甫,不是什麽哥哥。”

“哦。”小姑娘擦了把淚,醞釀着又叫了遍:“令甫。”

“寶憶。”

空氣裏有微風挾着花香,是院裏的荷花開了,很淡的味道。

“舅舅讓我找你,把府裏這個人也交給你。”

周啓聽完,憑着感覺擡頭看她:“顧姨娘老家有個兄弟,被蘇州吳旻用手段引他放印子錢害人,如今把柄落在吳旻手裏,便借着他來拿捏顧姨娘。

你舅舅想來也知道內情,只是此事牽連甚廣,若要盤查又怕打草驚蛇,你舅舅想引蛇出洞,将計就計,所以才會讓你來找我。”

姜寶憶愣住:“大...你真厲害。”

她根本不知道這些內情,只是舅舅讓她過來時,說周啓定會安排妥當。

周啓思忖着,在心中将線索逐一整理後,漸漸有了眉目。

他先是找了近衛與人傳信,要在蘇州監視的暗衛增一倍人數,又摩挲着筆墨,用筆盲寫了幾個字。

随即密封好,交人帶出府去。

如此籌劃完,他又将整件事從頭到尾細想一遍,确認沒有纰漏後,這才松了口氣。

吳家要寶憶,得不到便想借着弄到姜越來曲線救國,而劉相明面上是幫吳家,實則是想借吳旻之手,徹底盤查吳家資産,畢竟鄭文曜的財物是劉相的心頭大患。

還有呢,劉相僅僅是為了鄭文曜的錢?

他處心積慮摻和在其中,錢物就能驅使?

劉相過于急迫的行動恰恰印證了他和陳旌的猜測,劉相已經發現周啓的身份,甚至在暗中引導他去懷疑姜家,将他帶往錯誤的方向。

也就是說,劉相與當年謝家冤案,必然脫不了幹系。

當年的劉妃,後來的劉皇後,再到現在的劉太後。

先帝許她尊榮,許劉家權勢,不是因為急着樹立威望,培植新貴,而是用這些來粉飾太/平,來安劉家人心。

僅憑許家怎麽可能相處如此歹毒周全的法子,怎麽可能順利收回父親手中兵權,然後在半路圍剿屠殺?

劉全不同,他生性狡詐陰險狠毒,也只有他能煽動先帝行此秘事。

姜寶憶看他面色陰沉,像暴風雨來之前蓄積着烏雲的天,陰郁如同被囚困在情緒之中,撕扯着咆哮着想拼命鑽出來,卻又烏發掙脫。

以至于他整個人都散着一股濃烈的低沉氣。

壓得人無法呼吸。

姜寶憶倒了盞茶,從荷包裏取出一枚銀針探了探,無異樣後才端給他。

“你怎麽了,我有點害怕。”

周啓手指碰到寶憶,頓在半空。

寶憶以為他眼睛緣故,遂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背,然後把杯盞放在手心,幫他握着杯盞後,蜷起手指,小聲道:“不燙,也沒有毒。”

周啓說,他吃了那枚辟毒丸,可眼睛還是瞎了。

這讓寶憶覺得很是內疚。

葉太醫去姜家時,寶憶便趁機問他。

原是餘嬷嬷去送的信,說姑娘連着好幾日眼底烏青,讓葉太醫幫忙瞧瞧,別是有什麽不知名的隐疾。

葉太醫把完脈,知道她近日來睡眠不好,又見她沮喪着臉,滿心愁緒,不由給她一顆饴糖塞進嘴裏。

“說吧,那顆辟毒丸你給了誰。”

其實不難猜,京中誰最近出了事,鬧得滿城風雨。

且寶憶跟他又走的近。

葉太醫收拾起藥箱,坐直了身子,見她不好意思的低頭。

“尋常的毒,那顆辟毒丸定能緩解,你若是不放心,便讓遠洲跟着去周家看看。”

“藥是遠洲做的,早先沒同你說。”

....

“這是 ...”

陳旌摸着白紗上的血跡,捏到鼻底下聞了聞:“雞血。”

“嗯。”

周啓洗去眼睛周遭的血跡,來到圈椅上坐下。

說來要感謝寶憶那顆辟毒丸,因為怕被下毒人懷疑,他喝了口茶才擱下。

待人走後,又立時服用了辟毒丸。

雖然有發作時的疼痛,可半夜毒素便消解清除,眼睛也并無大礙。

“劉全欲拉攏我做他女婿,先前我是沒有點頭,如今看來,我們可趁此事對劉家包抄圍堵,若果真是他慫恿的賢文帝李熙,那他屠我謝家的仇,便要他劉家滿門來還。”

周啓點頭,兩人圍在桌前,低聲商議。

“二哥,黃河水患,戶部拿不出銀子,雖要對付劉相,可在解決水患後,請你務必穩住心神。”

陳旌瞥他一眼,沒說話。

“他是礦監稅使,劉平又任揚州鹽稅使,錢銀物資半數都在劉家手裏。戶部又看劉相眼色行事,奴顏婢膝,本該發往災區的銀子遲遲不見動靜。”

“你能從劉相嘴裏拔出牙來?”

“如若不能,二哥再依計劃行事。”

...

清晨碰到姜瑤,姜寶憶想拉她一起去周家。

可她捂着額頭,聲音澀澀,只道自己染了風寒,不想外出。

寶憶哪裏知道她動了旁的心思,便安慰她不要着急上火,自己從小廚房端了新鮮的蓮子和棱角去往車上。

周家這幾日不待客,她進門時,小厮很是高興,路上忍不住說了幾句,道郎君今早用的不多,看了蓮子和棱角定然歡喜。

誰知一進門,就聽見東西拂到地上的破碎聲。

小厮還麽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姜寶憶抱着木匣子,小心翼翼邁進門。

地上有紙張硯臺,還有朱筆批過的奏疏,姜寶憶撿起來看了眼,是戶部撥放災款有待商榷的奏疏。

商榷,旁的可以商榷,災情緊急,一日日的拖下去,只會讓事态愈發不能扭轉。

姜寶憶咽了咽唾沫,默默把木匣子放在案上,又将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歸置好。

像是下定決心,她走到周啓面前,眼睛往門外看了眼。

确認沒人後,才把手掌擋在嘴邊,小聲問:“大哥哥,你是不是缺錢?”

周啓愣了下,縛着白紗的眼睛轉到她面前。

白茫茫的光線下,隐約能看見她玉軟花柔的一張小臉,明眸皓齒,瞳底天真,水青色廣袖交領襦裙,纏枝石榴花紋嵌銀絲百褶裙,梳着飛仙髻,簪了一支纏枝石榴金釵,挽着披帛,出挑的可人。

姜寶憶清了清嗓音,臉頰跟着飛上一抹嫣紅,像是鼓足勇氣才敢說出來。

“你別着急,別發脾氣,我告訴你個秘密。”

她舔了舔唇,猶不放心的湊到周啓耳畔,溫熱的氣息噴在周啓皮膚,又熱又濕,他喉間微動,聽到細微的說話聲。

“我有錢。”

“我有很多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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