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不是她
辭柯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身邊便已是柔軟的床鋪,葉猶清的手臂有力到可怕,封阻了她所有的掙紮。
她忽然有些慌張, 眼前驅蚊的紗帳慢慢搖晃, 将燭火的光打出一圈圈波紋, 令人有些眩暈。
身側的動靜小了,似乎疼痛在緩解,女子的眉頭也漸漸松了些許。
“葉猶清?”辭柯低聲問, 沒有回答。
一旁早已吓傻了的琴心忙上前幾步, 半跪下來去摸葉猶清的額頭, 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沒有發熱。”辭柯輕輕說, “她往常可有這般?”
琴心搖了搖頭:“大姑娘幾乎不怎麽生病。”
她說完, 似乎這才注意到二人姿勢,臉色通紅的同時有些惱了, 伸手去拉辭柯,不滿道:“你快起來,這樣成何體統!”
辭柯被她拉了一個踉跄,身體頓時脫離了葉猶清已經不再用力的手臂, 與此同時,身後女子的身體忽然又陷入了劇烈的顫抖, 她忽然翻過身, 修長細嫩的十指狠狠撕扯着自己,幾欲撞向床沿。
二人被吓了一跳, 琴心急忙起身, 試圖按住葉猶清的雙臂, 然而她哪裏敵得過葉猶清的力道, 險些被甩飛出去不說, 整個人還磕在窗邊桌案上,疼得冒出了眼淚。
眼看着黑亮的發絲一團團被扯下,辭柯眸中焦急的神色愈發外溢,她咬了咬牙,忽然上前,伸手攔在了葉猶清的頭顱和牆壁的中間。
奇跡發生了,方才還疼得不斷痛苦呓語的女子,忽然像是吃了麻沸散,慢慢放慢了動作,原本的撕扯不再。
似乎靠近她,會有效。
辭柯的臉色忽的一紅。
猶豫了一會兒,她伸手握住女子纖細的手腕,将她手臂從頭上抽離,女子沒有反抗,淩亂的發絲散落在白皙的面頰,好似玉骨雕刻成的鼻梁深埋在被褥裏。
深吸一口氣後,辭柯拖着她的手,慢慢放在了自己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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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琴心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嘀咕了句什麽,雙手将紅彤彤的臉蒙上。
那雙手一碰到辭柯的腰肢,便猛然收緊,辭柯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在床榻上被拖着轉了個圈,背對着葉猶清,被圈在了懷裏。
她呼吸加快了許多,感受着背後女子的心跳,一聲一聲,有力而清晰。
淡淡的酥麻感,從被葉猶清接觸到的每個角落,慢慢湧向四肢百骸。
葉猶清的心跳逐漸安穩,疼痛似乎随着辭柯的靠近而減輕,然而辭柯的心跳卻愈發劇烈,像是要沖破胸腔。
怎麽會這樣,辭柯雙眸微微張大。
“還不快出去!”辭柯忽然開口,聽着是惱怒,但若細細品鑒,會發現其中夾雜着赧然。
“哦,哦……”琴心捂着臉,往後跑了兩步,又轉身停下腳步,結巴道,“你,你不許對我們大姑娘做什麽。”
“你若是長了眼睛,便能看出來到底是誰在做什麽。”辭柯嗤笑一聲,諷刺道。
琴心一雙眼睛亂瞟了一會兒,忽然發出一聲受不了了的呻/吟,轉身跑出房門,将門緊緊關上。
房中只剩了辭柯和葉猶清兩人,心跳聲便更為清晰了,辭柯緊咬着唇,想要挪動身體,卻動彈不了分毫,只得放棄。
女子依然在忍疼,只是抱着旁人,似乎會讓她的頭痛減輕一些,辭柯這麽想着,認命般地放棄動作,任由自己被她的體溫包裹着。
和香氣。
同曾經聞到過的少女的體香不同,如今的味道,像是初秋的晚風一樣冷冽。
而這懷抱,也似乎能給人安心。
……
葉猶清立在一片混沌中,從未經歷過的頭痛感伴随着她,靈魂好似逐漸脫離了身體,待她完全脫離後,那頭痛便像是隔了一層玻璃窗,能夠感知,卻十分輕微了。
眼前十幾個少女坐着桌椅板凳,四周裝潢雅致,門前立着一人高的屏風,屏風上是怒放的一樹梨花,精致的戳紗繡将之描繪得栩栩如生。
兩名豆蔻少女坐在最後,一個圓臉膽怯,一個樣貌清麗,眼裏卻也沒有屬于權貴人家的驕傲。
是縮小版的季安安和葉猶清。
一旁胡子花白的放下手中書冊,轉身離開,屋中十幾個少女便叽叽喳喳地吵鬧起來,其中幾個衣衫看着就更為精致體面的手牽着手,像是約定好一樣溜出了門。
葉猶清似乎知道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心忽的一緊,然而腳底卻像是粘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兒,屋中已經空蕩蕩,一直忐忑不安的季安安終于起身,拉着小葉猶清往庭院裏跑去,小葉猶清一副不情願的模樣,卻還是沒有抵抗,被一路拉到了一塊十分隐蔽的樹叢外。
“安安!”穿着絲綢襦裙的葉澄竹不知從哪跑出來,和季安安說了幾句什麽,季安安猶豫了一會兒,就被迫跟着葉澄竹離去。
“一個奴籍的婢女,憑何被先生誇獎,你瞧她那打扮妖裏妖氣,哪裏像個婢女!”一個年紀稍大的姑娘正說着什麽,一把将眼前少女的雙環髻扯住,狠狠拽了幾下,将上面的珠花全部抖落在地。
葉猶清不由得伸手,那少女不是辭柯又是誰,雖是十歲出頭的年紀,卻已經生了一副好樣貌,即便身上穿着最為低廉的婢女衣衫,仍然蓋不住骨子裏的風華。
但是她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女孩兒被欺負。
而站在樹叢外的小葉猶清似乎也想上前,卻膽怯地寸步未動。
“是啊,該去幹活兒的時候懶着,反而躲在廊下偷聽,果然是罪臣家的賤胚子。”又有個年齡相仿的少女輕蔑道,伸手打落了辭柯手裏端着的東西,噼裏啪啦落了一地。
“怎麽不說話?”少女似乎有些不耐煩,用腳指着辭柯道,“你端的什麽龌蹉東西,污了本姑娘的鞋子,還不快擦淨!”
“燕姐姐的鞋子豈是你賠得起的,還不快!”旁邊有人笑着起哄,仿佛這不過是場有趣的玩樂。
辭柯神情木然,像是沒聽到那些謾罵似的,僵直着蹲下,用小小的掌心一點點蹭去鞋子上的灰塵,誰料那少女忽然擡起一腳,徑直對準辭柯的胸口,将她踹倒在地。
随後,鞋底碾上辭柯的手,辭柯卻一直忍着,一言不發,小小的身體幾乎蜷縮在了一起。
葉猶清看見此情此景,心裏又急又氣,恨不得沖上前去,狠狠給那欺負人的少女一拳頭,奈何她無法動彈,而小葉猶清也依舊躲藏在樹叢外,害怕得不敢上前。
葉猶清不知自己在生誰的氣,她忽然生出一陣無力感。
過了不知多久,一切結束,少女們心滿意足地離開,辭柯跪坐在草地上,眼神空洞地看向遠處,卻沒有哭,而是伸出滿是傷口的手,去一一揀回那些散落的物件。
葉猶清忽然不忍看下去了。
一直躲藏的小葉猶清終于從樹後走出,她像是在抽泣,用手背抹着淚水,随後在袖子裏摸索了許久,摸出了一塊包好的糖糕,放在了辭柯面前。
辭柯一愣,忽然擡頭,兩個少女對視,一個滿臉是淚,一個一臉木然,伸手拿過糖糕,用力地塞進口中。
畫面不停模糊又清晰,葉猶清看着二人從陌生到相識,每每辭柯被欺負後,小葉猶清都會偷偷塞給她一塊糖果或糕點。
少女的友情躲躲藏藏,時光慢慢流淌,葉猶清看到辭柯常常獨自坐在此處,從天剛亮坐到天黑,眼神中的木然在那個身影出現後,才會轉為喜悅和期待。
她在等她唯一的朋友。
眼前的光忽然消失,一切陷入黑暗,葉猶清不由捏緊了袍角,不忍再看。
光再次亮起,已經長出如今模樣的辭柯正彎腰穿梭在宴席的人群裏,手中端着木制的托盤,裏面盛着她親手做的菜肴。
長大後的葉猶清正站在不遠處,身邊圍着幾個富家子女,神色像是剛剛哭過,聽那些男男女女調笑着什麽。
辭柯已經闖入了他們的視線,步子慢了下來,略略有些驚慌地看着圍在葉猶清身旁的人。
“瞧,那狐貍精來了,葉姑娘,你何不親自問問她,是不是取得了我們秦小将軍的歡心。”記憶裏那個姓燕的嬌美女子捂着唇笑道。
辭柯開始後退,卻忽然被幾個婢女壓着,跪倒在她們面前。
“辭柯。”葉猶清帶着鼻音說,“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阿猶……”周圍的人太多,辭柯無法說出任何的話,她櫻唇翕動了一會兒,将手上的托盤舉了舉,小聲道,“今日是你生辰。這是你最愛吃的菜……”
眼前的葉猶清臉色忽然變了,面色發白,羞憤到歇斯底裏,她忽然走上前,顫抖地端起還滾燙着的菜肴。
“他們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妖怪,什麽都要搶的狐貍精!”
她說着,手裏噴香的菜肴忽然狠狠扔向辭柯,辭柯躲閃不及,被潑了一身,周圍則響起此起彼伏的笑聲,聽在人耳中,刺耳如寒風。
“啊!”葉猶清忽然發出小聲的叫喊,睜開了雙眼,已是汗流浃背,殘餘的頭痛和回憶帶給她的悲怆一起,仿佛将她嵌在了牆壁中。
夢裏女子最後的眼神,看得她無法不心痛。
原主就是這樣,因為一個男人,毀了一個女孩兒對她的依賴,毀了這個女孩兒對這肮髒世界最後的信任。
她動了動手,懷中的身體也随之動彈,好像有些冷,枕着她的手臂翻了個身,往她身前縮了縮。
比夢裏成熟妩媚許多的面龐,猝不及防撞進了葉猶清的眼神。
自己昨夜?怎麽?葉猶清眨了眨眼,心中一驚,低頭看了看,她二人的姿勢,明顯是她将人困在了懷裏。
她一直知道自己睡相不好,須得抱着點什麽,才能睡得開心,葉猶清嘆了口氣。
女子的面容真的極美,每一寸五官都恰到好處,眼睛閉上時,眼角也不再那麽像是狐貍,很安靜,和夢裏的少女慢慢重疊。
葉猶清輕手輕腳地将被子拉過,蓋在辭柯身上,手停留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将辭柯臉上的碎發抹到耳後。
“對不起。”葉猶清柔聲念。
“可我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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