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抱抱我

數百大臣齊齊回頭, 随後蜂鳴般的議論聲漸趨高漲,站在前排的梁國公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麽,濃眉霎時擰成一團。

而此時那位宋都尉急忙大聲喊道:“陛下, 當年冤案是被小人誣告,迫害兩大忠烈,牽連趙家周家數百人口,還望陛下多留片刻, 聽後人一言!”

文武百官滿堂, 議論聲愈發明顯,皇帝眼中神色翻湧,背在身後的大手暗中緊攥。

這時,那百官中又站出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嗓音沙啞道:“陛下, 此事牽連甚廣, 最好還是查明,以防被小人得逞, 逃之夭夭啊。”

見他開了頭, 便又站出幾位大臣, 皆為當年跟随過嗣榮王和骠騎大将軍的同僚,紛紛請願, 其中不乏朝中資歷極長的老臣。

“太師所言有理。”皇帝見事态已不可控, 便從嘴角擠出這麽一句來,随後坐回龍椅, 臉色依舊低沉, “宣。”

殿門打開, 深藍衣裙的女子走入, 她視線掃過廣闊的大殿以及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 表情卻風輕雲淡,似乎并不為這樣的場合所懼怕。

“來者何人。”皇帝雙手放于龍椅,前傾細看,似乎認出了葉猶清,冠上的寶珠微微一晃。

而下面的梁國公,臉已是黑得如炭了。

“葉猶清?”辭柯低低驚呼一聲,忽然一把将秦望推開,險些站起來,卻被幾個侍衛按住,被推走的秦望也呆滞在了原地。

而葉猶清沒去看他們,她仿佛看不見場上混亂似的,穩步走到大殿之前,單膝跪地,後換成雙膝:“臣女葉猶清,見過陛下。”

“你是……”皇帝話說了半句,便好似想起了什麽,了然道,“趙家女兒是你母親?”

“正是。陛下。”女子聲音清冽,回蕩在大殿中。

“你也是來為罪臣伸冤?”皇帝忽的揮了揮手,命那些侍衛放開了辭柯,“朕乏了,有何說辭,快些言明。”

衆目睽睽下,葉猶清又道:“陛下可否許臣女看看那兩份一樣的信件?”

皇帝揮手,便有內侍上前,将所有信紙交到了葉猶清手裏,任由女子細細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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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女敢以性命擔保,這封普通的信件才是臣女祖父,嗣榮王親筆。”葉猶清忽然道,聲音比方才大了不少,足以令整個大殿都聽得清清楚楚。

“信口雌黃,你有何證據!”聽秦望的聲音,他好似快将牙床咬碎了。

葉猶清從衣袖中拿出另一疊信紙,高舉起來:“祖父邊關征戰之時,常往我娘身邊寄去家書。其中清楚寫明一年冬日,祖父于泷州親征,被敵軍砍傷右手筋脈,從此以後的字跡便歪斜許多。”

“而這封僞造的信件,依舊是筆鋒有力,字字規整,一看便知右手從未受傷。若是陛下仍有疑慮,在場定有祖父左右近臣知曉此事。”

她話音剛落,宋都尉便叩首含淚道:“陛下,老臣也願以性命擔保,當年嗣榮王确是右手受傷,筋脈幾乎斷裂,落下病根,常會手抖。”

“對,這些才是祖父原有的筆跡,還請陛下過目。”葉猶清雙手呈上信紙。

皇帝看着手上厚厚一疊紙張,不言不語,眉頭緊鎖。

方才最先站出的老臣見狀,忽的上前跪下,啞聲道:“陛下,如今才算是證據确鑿,還請陛下先行關押秦望,細細審問,定能真相大白,還二位忠臣良将及其家眷一個清白。”

其餘老臣見狀,同樣紛紛上前:“陛下!”

秦望則呆住了,他跪坐在原地,似乎不明白事情為何便到了這一步,随後擡眼,目光猶如毒蛇,恨不得将獠牙刺入葉猶清和辭柯的咽喉。

葉猶清沒有再開口,右手攥緊在身旁,她幾乎能夠聽見周圍的心跳聲,辭柯屏住的呼吸,還有她自己心肺的劇烈撞擊。

後背漸漸湧上一陣潮濕,皇帝依舊垂着眼,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大殿中漸漸寂靜,令人窒息的緊張像藤蔓攀附蔓延。

過了不知多久,皇帝終于出聲了。

“來人,将秦望押去刑部,重審此案。”

“若誣告為真,即刻起恢複趙、周兩家名號,追封爵位,歸還封地。”

“散朝。”皇帝淡淡說道,随後起身,帶着一衆侍衛內侍浩浩蕩蕩離開,與此同時,殿內沸騰,嗡鳴聲撞擊着幾丈高的藻井,仰頭看去,詭秘莊嚴的花紋如青天一般壓下。

十幾名禁軍撞開殿門,皆身穿甲胄,踏着紛亂的腳步站定在秦望身旁,用麻繩将他五花大綁,拎将而起。

秦望忽然發出一串笑聲,他歪斜站着,死死盯着辭柯,惡毒低語:“你這賤人,就算我下了地獄,也要将你拖下去日日淩遲……”

他話沒說完,臉上便挨了清脆的一巴掌,頭被迫歪到一旁,一時頭暈目眩。

“秦小将軍還是擔憂自己活着的時候,會不會被淩遲吧。”葉猶清摩挲着打紅了的掌心,輕輕道。

“辛苦諸位。”葉猶清勾唇,對拎着他的禁軍說,随後,男人高大的身影被十幾個人簇擁着,拖出了大殿。

文武百官漸漸離去,葉猶清回頭,對上了辭柯的一雙淚眼,只見她正笑着,眼淚卻不受控制似的滑落,幾乎打透了衣襟。

那笑容暢快而明媚,她忽然捂住臉,順勢坐下,雙肩顫抖着,嗚咽聲響起,像是一只困在陷阱裏受盡了委屈的小獸,終于得以手刃獵人逃脫。

殿中很快空無一人,葉猶清沒有言語,只是半蹲下來,在辭柯頭上揉了揉。

再擡頭時,紅衣女人正站在殿門口,對着方才的白須老臣雙膝一軟,卻被老臣扶起,二人說了些什麽,老臣才搖頭離開。

女人回首望着殿內,身後是萬丈天光,容貌卻被陰影籠罩。

顫抖的嗓音響起,穿過遙遠的大殿門口,細細微微傳入葉猶清耳內:“謝謝。”

——————

葉猶清沒有立即出宮,她沉默着跟在辭柯和周子秋身後,看着辭柯一步三回頭,被周子秋拉着回到秋水殿。

“來人,上酒。”周子秋笑言,随後接過春紅手裏的酒壇,親自滿了三杯,遞給辭柯和葉猶清。

葉猶清搖了搖頭,推回了她手中的酒杯,道:“貴妃小酌即可,事情還未結束,不宜如此。”

“對,事情還沒結束。”周子秋跌坐在矮幾旁,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不管如何,都多謝姑娘填的幾句話,才替本宮斬除大患。”

“姑母!”辭柯上前奪她手中酒杯,誰料沒奪下來,還被灌了一口,滿目通紅地咳嗽,葉猶清無奈,倒了茶水給她。

“葉姑娘,你是不是覺得本宮十分不擇手段?”周子秋紅唇笑着,酒漬在她唇邊晶瑩,“讓辭柯冒險不說,還拖姑娘蹚這趟渾水。”

葉猶清不置可否,瞥了一眼旁邊臉色忽然蒼白的辭柯。

“姑母。”辭柯忽然開口,眼裏帶着一絲慌張和警告。

周子秋看了她一眼,又笑出聲來,指尖攆轉間,已是又吞了三杯酒下肚,醉意襲來,還往辭柯口中倒了許多。

“辭柯,結束了。”周子秋攬着她肩膀,輕輕道。

辭柯眼神暗了暗。

不知喝了多少杯,葉猶清只知殿中酒味濃得嗆人,桌上酒壺忽然落下,葉猶清擡手接住,穩穩放回桌面。

“葉姑娘,辭柯同你……”

周子秋話沒說完,嘴唇忽然被一只手捂住,被醉意侵蝕的身軀無力地掙紮了一下,仰躺在辭柯肩頭,合眸睡去。

辭柯放下捂住她嘴的手,擡眼看向葉猶清。

葉猶清松了口氣,她只覺得這座大殿幾乎令人窒息,于是起身,才覺得空氣清透了些許。

辭柯伸手環住周子秋,半是拖半是抱地将她安置在內室鋪了白色毛皮的床榻上,額頭出了一層薄汗,吩咐一旁的婢女道:“好好照看貴妃。”

見春紅應下,她才回到中堂,重新盤膝坐下,纖手拿起桌上酒杯,倒入唇中。

“抱歉。”她低聲說,“将你牽扯進來。”

“無妨,嗣榮王确是我親人,我理應如此。”葉猶清溫聲道,她伸手想幫辭柯擦掉落在她下巴上的酒,卻被辭柯偏頭躲開。

半空的手忽然僵住,葉猶清垂眸,将手收了回來。

辭柯卻忽然意味不明地勾唇,這個角度看,葉猶清才發現她笑起來,唇邊會有極不明顯的靥渦。

“時辰不早了,我們回府?”葉猶清看了看天色,道。

辭柯面色變了變,想說什麽卻沒開口,只是點了點頭,扶着矮桌起身,卻忽然捂住額頭,軟如水藻的身子飄忽着向另一邊倒去。

葉猶清連忙伸手撈住她肩膀,将人扶了回來。

“頭暈。”女子似是委屈一般,軟聲道。

葉猶清愣了愣,看來辭柯酒量不多,随後溫聲問:“要麽你今日便在宮中歇下?也好照顧貴妃。”

“不。”辭柯搖頭,她擡起臉來,香甜氣息幾乎可以灑在葉猶清唇邊,“今夜我還想歇在你房裏。”

她這嗓音除去魅惑外,還帶了一絲葉猶清看不懂的怆然。

“帶我回去,好不好。”辭柯說着,手臂蛇一般攀上葉猶清的手臂,她半仰着頭看向葉猶清,許是醉了,眼睛眯着。

葉猶清不太喜歡同人這麽挽着胳膊,可是這個人換成辭柯後,她非但不排斥,還覺得一顆心都軟了下來。

“好。”她溫聲道,“還能走麽?”

辭柯忽然放開了她的手,搖搖晃晃走出殿門,葉猶清嘆了口氣,默默跟在她身後,看着面前的女子腳步虛浮,左搖右晃。

二人就這麽慢慢悠悠出了宮,豔陽灑下光輝和熱量,因着午時,街上人影寥寥,只看兩個女子一前一後走着,前面的時不時歪斜着往樹上撞去,後面的伸手将她拉回直線。

“辭柯。”眼看着辭柯再一次走向一棵老槐樹,葉猶清無奈伸手,本打算拉住人的胳膊,卻不料對面女子溫熱的手指一滑,滑進了她的掌心。

葉猶清忽覺得一陣心慌,卻沒将手抽走,低頭看着那白嫩的手掌張開,準确地塞滿了她每個指尖。

十指相扣。

奇怪的心慌愈發明顯。

“你醉了。”葉猶清深呼一口氣,道。

“許是今日高興,故而醉得快了些。”辭柯笑道,眉眼靈動,睫毛蒲扇一般閉合,再睜開,她剩下的手臂忽然攀上了葉猶清的肩頭。

女子散發着馨香的唇瓣近在咫尺,葉猶清不知怎麽,辭柯便距離她這般近了,近到似乎一低頭便能碰上她粉嫩潤澤的唇。

葉猶清覺得自己被人定住了一般。

“葉猶清,最後一次。”辭柯忽然道,只是聲音黏糊,葉猶清沒聽清。

“什麽?”葉猶清皺眉道。

“抱抱我。”辭柯迷迷糊糊道,然後唇瓣猛然湊近,堪堪擦着葉猶清臉頰而過,落在了她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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