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她的怨氣

當真是蜻蜓點水, 待葉猶清反應過來之時,辭柯已然離得老遠了,唯有臉頰殘餘的溫熱能夠昭示, 這裏方才被吻過。

腦海忽然騰的一聲,像是燒開了的水壺,冒出呼呼的蒸汽,從被碰到的地方開始蔓延到全身。

葉猶清忽然幹笑兩聲, 奇怪的感覺在心底湧動着,手不由自主去摸自己的臉。

一旁的辭柯臉色也瞬間覆上紅霞,似乎有些慌亂,似乎埋怨自己為何情不自禁。

“我去照看姑母。”辭柯忽然道, 随後施施然起身進屋, 待看不見葉猶清時,才将手放在臉上, 換成了小跑。

門外只剩葉猶清一人, 風越過遠山吹來, 破曉時分,天氣還是料峭的,将她方才一瞬間變得混沌的腦袋吹得清明不少。

“怎麽坐在外面。”十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葉猶清擡眼,便看見十裏的身影。

她似乎有些憔悴,被砍斷的散亂的頭發被發繩松松綁在身後,眼中滿是血絲, 薄唇慘白, 唯有高挺的鼻梁還昭示着灑脫。

“臉還這樣紅。”十裏低頭端詳。

“沒有。”葉猶清連忙道, 她伸手揉了揉臉, 試圖讓上面的熱度褪去。

十裏狐疑地看着她, 過了一會兒,扶着牆壁坐在葉猶清身邊,手裏拿了一壺不知哪兒來的酒,往口中倒。

葉猶清伸手奪了過來。

“待貴妃醒了還不知要如何,你若再喝醉,要我和辭柯擡你們兩人麽?”葉猶清蹙眉,将酒重重放在了一旁。

十裏摸了摸嘴唇,讪笑一聲。

“她認出你了?”葉猶清問。

“想必是。”十裏低着頭回答。

葉猶清回頭看了眼還無動靜的草屋,想說什麽,卻又猶豫了。

有着師徒身份加持,她已經将十裏當成了家人,對于當年的事便更是疑惑,卻一直不忍心揭她傷疤。

“問吧。沒什麽好瞞着的。”十裏看出了她的踟蹰,輕笑一聲,還沒等葉猶清開口,便繼續道,“我知曉你疑惑什麽,我為何不去見周子秋,是我的問題。”

葉猶清把方才奪去的酒壺又放進了她手中。

“是我太懦弱。”十裏一貫帶着笑的臉蒙上一層悲怆。

“當年我同周子秋相愛,我爹娘都以為我瘋了,要将我帶回西北老宅,可我不從,硬要留在京城守着她。”

“誰料之後皇帝瞧見她美貌,要納她為妃,那時周将軍還在邊關抗擊西夏,更何況皇帝對她一見鐘情,鐵了心要娶,無人可對此說一個不字。”

“我當時也不過少年,年輕氣盛,覺得什麽狗屁皇家,只要我們二人逃出京城,便是外面天高地闊,誰都不能再阻礙我,于是在納妃的轎辇到來之前,帶她快馬出了京門。”

“我沒有想到惹怒一個皇帝會有怎樣的結局,那時殿前司幾乎所有禁兵蜂擁出城,沿着官道圍追堵截,我一人不敵,只能帶她躲進山中,帶的幹糧都不夠了,彈盡糧絕。”

十裏說到這裏,手中的酒壺出現了明顯的裂縫。

“一夜過後,周子秋忽然消失不見,我以為她被抓去,險些瘋了,于是沖出山林找那些官兵算賬,卻得知周子秋找到他們,主動向皇帝求饒示好的消息。”十裏忽然哂笑出聲,“在我知曉的時候,她已經被軟轎擡回了京城。”

“我萬念俱灰,禁軍依舊對我趕盡殺絕,将我追殺至一處山崖,我想着無論如何都敵不過,以防被活捉,幹脆躍下山崖,一死了之。好在我命大掉進河流中,一路被沖到一處村莊,被那裏的人救下。”

“據救我的阿婆說,我當時成了活死人,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三月,再醒來時,天都變了。”

“周子秋被封妃,我爹娘本就老來得女,遠在西北接到我去世的消息,我爹急火攻心去了,我娘也病重,我趕回去在病榻前照顧了她一年,她便也歸了西。”

“我便真成了個活死人,想同二老一起去,但總是下不去手,便幹脆關了家中镖局,不再回去,在江湖流浪,浪着浪着,又回到了京城。”

十裏說完了,越說越是平靜,酒也沒再喝,而是放到了一旁。

可她越是平靜,葉猶清便越是聽得悲怆,壓抑得喘不過來氣,此時天光已大亮,旭日東升,夏風和煦。

雞鳴早叫過幾輪,山下開辟的農田已有村民在辛勤耕耘。

葉猶清內心不由自主想要責怪周子秋,不過很快便被理智所勸誡,這個故事不完整,她想。

少了周子秋那一部分。

“或許……”葉猶清話剛說一半,就被身後的開門聲打斷,辭柯小步走來,輕輕道:“姑母醒了。”

狹窄破舊的草房中,女子正睜眼躺着,面色蒼白,眼角挂着一滴淚,眼神似有許多情緒在湧動,說不清道不明。

葉猶清站在她床邊,眼睜睜看着周子秋擱置在榻上的手摳着床沿,以掩飾震顫。

“讓她進來。”周子秋忽然開口,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滑,沾濕了床鋪。

十裏站在門外,沒有動。

“是你對不對?”周子秋說着,用手撐着床榻,顫顫巍巍起身,長發順着肩膀垂下,遮住她一半的身軀,臉龐濕潤,猶如少女。

“你看我一眼。”周子秋哽咽着。

時間慢慢過去,葉猶清實在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得別過頭去,盯着地上爬過的小蟲看,看到蟲子跟随着哭泣聲,慢悠悠爬進了牆縫裏。

哭泣漸漸停止了,葉猶清聽到周子秋帶着鼻音的嗓音,已經被她有意壓制了情緒,變得同往日沒什麽區別。

“此次多謝葉姑娘,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周子秋說。

“辭柯,回行宮。”周子秋說。

葉猶清再回頭時,只剩紅彤彤的雙眼和鼻尖能夠顯示,她方才正痛哭過。

辭柯同她對上了眼神,葉猶清對着她嘆了口氣,心道辭柯說得果然不錯,周子秋還是放不下仇恨,她身為外人,也不好再言其他。

十裏不知去了何處,最後,葉猶清陪着她二人去往行宮的方向,三人一進入行宮的範圍,便被侍衛團團圍住,将周子秋接上轎辇。

到了行宮門口,皇帝竟親自迎接,胡須抖動着,伸手去摸周子秋的手,卻被周子秋笑着避開。

“陛下。”周子秋道,眼眸彎着,眼中卻只有冷冽。

“此次多謝葉家姑娘,若不是她,妾身怕是已葬身于山崖了。”周子秋指尖點着額角,輕聲道。

“葉家姑娘?”皇帝一雙快被被濃眉遮蓋的眼睛看向葉猶清,看不清他眼中神色,“梁國公家的嫡女,果然有他的風範,叫侍衛去山崖搜尋之人便是你?”

葉猶清心思一動,低頭道:“正是,但臣女只是聽侍衛言,只有那座山崖還未有人搜尋,故而有此猜測罷了。救下貴妃後,臣女擔憂還有其他刺客前來,便帶着貴妃到一旁村寨躲避,故而今早才返回行宮。”

她說得圓滑,皇帝聽了便也沒懷疑什麽,只是颔首。

“賞。”皇帝道。

“其實臣女并未幫什麽忙,還是多虧了六殿下趕來,這才從刺客手中救出貴妃。”葉猶清裝出一副懵懂樣子。

“六殿下?”皇帝似是訝異,回頭聽長臉內侍說了幾句話,這才恍然大悟,颔首道,“難為他一片孝心。”

“來人,傳禦醫照顧貴妃,将那活捉的刺客帶回汴京,拉入刑部好好嚴刑拷打,查出是何人謀劃,敢在行宮對貴妃下手,朕要将他碎屍萬段!”

皇帝說得狠厲,葉猶清眼尖地看見人群之後的一個角落,華服女子身軀一墜。

她心下便了然。

看來原著的周子秋便是一身謀劃,卻因為後妃争鬥而死,如今想來,真叫人唏噓。

辭柯跟着包圍着周子秋的宮人而去,行宮門口很快便空蕩下來,葉猶清負手站着,看向眼前高聳的宮牆和幽深的步道,面色愈發平靜。

行宮之行便如此荒唐地結束了,尋回貴妃的後一日,皇帝便離開行宮,擺駕回了京城。

葉猶清也跟随着回到國公府,皇帝賞賜了她一些金銀,她全送去了裴寧那邊。

而裴寧也并未讓她失望,她在行宮的這些日子,那邊的店鋪已然風風火火地開了起來,且按照葉猶清的指示改了名字,不再叫做金陵齋,對外聲稱是裴寧的産業。

除此之外,葉猶清也暗中快速地将不方便攜帶的金銀珠寶換成銀票,好在齊朝的錢莊已經遍布各地,存取十分方便。

如今最大的問題,便是缺能夠信任的人手,如今行事的多是府中家丁長工,送個密信還尚且可以防範,可往後若是要有更大的動作,這些人遠遠不行。

葉猶清能夠感覺到,皇帝為了困住她,同樣也加快了動作。幸而皇帝畢竟是皇帝,顧忌着皇家名聲,有些事絕不能明着做,只能暗着來,對于葉猶清倒是件好事。

至少,她能有運籌帷幄的餘地。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沒有出錯,就在回到京城的三日後,長臉內侍敲響了國公府的大門,帶着一塊禦賜的紅綢布,歡天喜地地宣讀了聖旨。

“……葉家嫡女秀外慧中,賢良淑德,特賜婚于衛家長子……”

葉猶清蹙眉聽着,攥緊了雙手,最後抿唇微笑,領旨謝恩。

賜婚的消息很快便昭告了全京城,距離賜婚不過一日,那位衛衙內就登門拜訪,笑得十分燦爛,邀葉猶清上摘星樓夜賞花燈。

葉猶清沒有拒絕,而是應了這邀請,當晚便入了這摘星樓,此樓乃京城最高的一座建築,足有六層,好似高塔,樓中人聲鼎沸,熱氣騰騰。

衛衙內出銀子包下了最高一層,故而樓上無人,唯有成片的婢女小厮,以及請來的歌女舞女環繞搖曳,端的是大手筆。

窗子特意镂空,雕滿花卉,窗外華燈初上,璀璨千家。

葉猶清獨自一人前來,菜肴還未上,衛衙內正戴着玉冠,伸手請她坐。

她剛坐下,便見那衛衙內已經鬼祟伸手,眼看着便要覆蓋她手背,葉猶清心中一陣惡寒,方想拿開,卻忽然聽見耳邊一聲痛呼。

原是一旁倒茶的女子不知為何手一抖,硬是将半盞滾燙的茶水,盡數倒在了衛衙內手上。

葉猶清擡眼,便對上了一雙帶着怨氣的狐貍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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