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風雨前夕
“馬大。”十裏嘆了口氣, “怎麽口不擇言的,言語粗俗。”
馬大忙閉上嘴,招呼着二人走進庭院。
“在下向來是個粗人,不懂那些文雅詞兒, 還請葉姑娘莫見怪。”馬大嘿嘿笑着, 将二人引到了一棵槐樹下,此處擺放着木桌木椅, 看着油乎乎且黏膩。
馬大見狀, 伸出手想擦幹淨, 卻将手上鮮血塗抹上去,不禁诶呀一聲,抓耳撓腮起來。
“無妨。”葉猶清向來不拘泥這些, 撿起一片落葉将血跡擦淨,就款款而坐。
馬大見狀, 這才少了些拘謹,随手将豬頭一丢,伸手道:“少镖頭,您請。”
三人落座, 馬大偷偷看了葉猶清一眼,羞赧笑道:“本以為富貴人家的姑娘都嬌慣,在下生怕薄待了您, 沒想到葉姑娘确與尋常的貴人不同。”
葉猶清笑了笑。
“你方才說衛衙內……是真是假?”葉猶清問,此事當真來得巧,她還不曾動手,怎麽衛衙內便被旁人整了。
下手, 還真夠狠的。
“我馬大可是江湖中有名的老實, 絕不會騙人。此事不是空穴來風, 今早路過禦街的許多商販行人,可全将那場景看在了眼裏,吓哭好幾個姑娘家。”馬大說着,将自己壯碩的胸脯拍得邦邦響。
“你可知是何人所為?”葉猶清聽聞是真的,心中升起一陣暢快。
“這倒是不曾聽人說,不過這位衛衙內在坊間的名聲本就不好,仗着是當今聖上的親侄子,常做那欺男霸女之事,想必仇家衆多,興許是醉醺醺走到街上時,被哪個仇家抽了暗棍。”
葉猶清聽着,眸光漸深。
直到一旁的十裏咳嗽,她才意識到自己今日來此是做何的,于是看向十裏。
“方才還不曾介紹,這位馬大曾是我爹身旁的副手,天生的力大無窮,武藝高強,其兄弟幾個都在我家镖局做事,忠心耿耿。我爹去世後,镖局關了門,幾人便偷偷跟随我一同來了京城,做了屠戶。”
“往日還時常接濟我。”十裏莞爾。
“哪能說接濟,老镖頭于我等有恩,我等保護少镖頭是分內之事。”馬大摸了摸發頂,頗為不自在。
“如今看到少镖頭終于……我等便也放心了。”馬大笑得憨厚。
這時忽聞外面一串沉重的腳步聲,葉猶清擡眼,便見兩個大漢從庭院外而來,身後還跟着個同樣臂膀粗壯的姑娘。
“馬二!”馬大粗聲招呼着,起身将幾人拉扯過來,對着葉猶清道,“葉姑娘,這幾位都是我兄弟姐妹,馬二,馬三,和馬小!”
葉猶清聞言,險些忍俊不禁,心道這馬家給兒女取名,取得當真是草率。
“我等見過葉姑娘。”被喚作馬二的男人抱拳道,比起其餘幾人,他生得還算文雅些,方臉方眉,胡須修剪得整齊,身上雖是粗布衣,但十分幹淨整潔。
馬三則呆頭呆腦的,一顆頭锃光瓦亮,像是個小和尚,跟着馬二抱拳。剩下那姑娘看起來最是精明,臉因為粗活而黝黑粗糙,一雙眼睛卻甚是明亮,手裏拿着斬牛刀,對着葉猶清笑了笑。
眼看幾人呆呆站着不敢坐下,葉猶清連忙伸出手指向長凳,笑得溫和:“諸位不必拘謹,我才是客人。”
聞言,幾人這才落座,馬大急急忙忙起身,跑去屋中端了幾碗茶,小心翼翼放在葉猶清眼前。
葉猶清感謝地沖他笑了笑,端起茶碗喝下,馬大這才喜笑顏開,樂得合不攏嘴。
“我尋你們的原因,想必師父已向你們說明了?”葉猶清如閑話家常一般開口。
“是的,自從镖局不再,我等一身武藝也淪落成空,沒有用武之地。原來在南方走了兩年散镖,卻常被镖局和官兵欺淩,賺來的銀兩都不能飽腹,最後只得放棄,來到這京城做了屠戶,小妹則做了鐵匠,賣賣蠻力,方能過活。”馬二說着,長籲一聲。
“如此,我便也不藏着掖着,開門見山了。”葉猶清笑道,“我如今左右需要人手,會武藝最好,最重要的,是值得我信任。”
“與此同時,我會給你們足夠的月銀,待往後事态平穩,你們若想要娶妻生子平穩度日,我也會一一應允。”
“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做出違背我信任之事。”最後一句,葉猶清加重了語氣,仿佛字字扣在人心上,随後又慢慢和緩。
“我知曉镖局的營生也是刀尖舔血,但在我手下亦有同樣的風險,故而你們好好考慮,兩日後給我答複便可。”葉猶清說着,将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
“姑娘放心,早在少镖頭告知我等時,我們兄妹幾人便想好了去處。實不相瞞,如今在京城的生活于我們也是天昏地暗,賺不到幾個銀子不說,我等都是成年男子,戶稅極重,看不到往日出路,倒不如跟着姑娘,換得活命。”馬二張口道,馬大馬三跟着點頭。
“葉姑娘放心,我等往日跟着老镖頭之時便是出了名的忠心,如今也不會例外。”馬小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姑娘莫看我是個女子,但我既能掄得起砸鐵的錘頭,便證明我力氣絕不輸他們幾個。”
“還請姑娘收留我等!”馬二粗聲道,說着便要起身鞠躬,被葉猶清手疾眼快地扶住了胳膊肘。
“不必如此。”葉猶清見了卻一樁事情,心裏松弛了一些,笑意盈盈地拿出個信封,遞給馬二,“這是你們一月的月銀,這兩日先不用動作,記住信封上的圖案,往後有這個圖案的,便是我的指示。”
馬二雙手接過,在看見其中銀兩後,不由睜大了眼,四方的眉毛揚得老高。
“多謝姑娘!”他顫聲道,忙将信封遞給一旁的馬大,幾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燙手一般。
葉猶清心裏還記挂着衛衙內之事,便也不再多留,在幾人的謝意中起身,和十裏離開,快步穿行在狹窄的巷子裏。
“多謝。”葉猶清對十裏道。
“謝什麽。”十裏輕笑一聲,拐了個彎,“你能收留他們過活,應當是我謝你。這些年我一直愧疚,若不是我這個廢人不争氣,害死了爹娘,害沒了镖局,他們也不會落到如此田地。”
“他們不是你害的,是他害的。”葉猶清糾正她。
十裏擡眼,五官呈現異域的濃墨重彩,在陽光下呈現一時的恍惚。
“是啊,是他害的。”十裏喃喃道。
“遇事多找找別人的原因,心裏會好受些。”葉猶清笑。
“哪裏聽的歪理。”十裏伸手在她頭頂敲了一下。
一番話語過去,十裏方才的頹廢神色減淡了許多,變得灑脫而輕松了,于是正色:“衛衙內的事,你怎麽看?”
葉猶清搖了搖頭,她想不出會是何人的手筆,不過對她而言是件好事。
除非……
與此同時,層層宮牆後,禦書房,甘露殿,皇帝坐在寬敞的桌案旁,煩躁地摩挲着眉頭,幾個宮人內侍站在一側,大氣都不敢出。
殿內空氣十分壓抑,紙墨的味道更是令人幾乎窒息。
“長公主可回去了?”皇帝張口,打破了空氣中的寂靜。
“回陛下,方才哭暈了過去,被禦醫帶走診治了。”長臉內侍皺着眉頭,低聲回禀。
“荒唐!”皇帝低聲呵斥,将手中書冊扔出了桌案,啪一聲落地,驚得宮人們紛紛一個戰栗,“可查出何人所為?”
“還未,已将頭一個發現衛衙內的貨郎帶去審問了,問不出什麽來,只能叫他閉嘴。”
“坊間經過的百姓如此之多,叫他閉嘴有何用?”皇帝怒斥,濃眉幾乎擰成了一團,頭頂發冠搖搖晃晃,“這小子竟鬧出這般醜聞,污我皇家名聲!”
“傳宋參政和黃學士,其餘人下去。”皇帝重重呼吸了幾下,命令道。
長臉內侍聞言,急忙招呼衆人離去,弓着身子後退,出了大門便小跑起來,他清楚皇帝此時是真的動了怒,于是萬萬不敢多言。
沒過一會兒,兩個文臣氣喘籲籲跑來,在甘露殿外整理衣袍,抹掉汗水,這才敢進殿。
一早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他們早就料想皇帝會傳喚,便等在了宮門口。
“見過陛下。”二人低頭彎腰道,謹言慎行。
“此事,你們如何看!”皇帝此時已經平靜,看不出他情緒,唯有桌上震顫的茶杯和愈發低沉的壓力,能夠昭示其怒火。
“陛下是指……賜婚?”黃學士頭發黑白摻雜,看着年齡大些,他低聲問。
見皇帝颔首,他便繼續開口:“恕臣直言,衛衙內此事已經在汴京傳開,且他失去……之事也已經人盡皆知,這種時候若依舊執意賜婚,實在不妥。臣覺得不如先收回成命,往後再尋機會。”
皇帝看了他一會兒,沒言語,又看向宋參政。
宋參政年紀稍輕,他吸了口氣,道:“此事不過都是傳聞,臣方才問了禦醫,衛衙內的狀況不算嚴重,若是往後好好調理,還是能夠恢複的。若是此時收回成命,才是做實了流言。”
皇帝颔首:“有理,繼續。”
“臣知曉陛下是忌憚那葉家女子,從上次平反之事便能看出,此女子心機重,如今還有信物在手,若是不早日奪過信物,往後難免會生事端。”
“可她再如何都是一介女子,就算尋得鐵騎,又不能帶兵謀反,何必如此忌憚,執意賜婚多少會留下把柄,惹得衆人說皇家閑話。”黃學士铮铮谏言。
“若聽黃學士所言,那只有一個辦法,派人搶過那小女手中信物。”宋參政假笑道。
“荒唐!”黃學士氣歪了胡子,“梁國公怎麽說也是一朝重臣,若被朝中其他臣子得知,君臣落了嫌隙,你讓陛下如何?”
“你瞧,這個法子行不通,便只能依照前計,只要使得這女子常在皇家眼下,便生不出旁的事端。”宋參政依舊笑着,看向一直未言語的皇帝。
“如今适齡能夠成親的唯有衛衙內,其餘的要麽難以掌控,要麽早已娶妻。陛下派去尋找那隊鐵騎的禁軍到如今都沒有音信,一去不回,可見若是有人奪得鐵騎,便是對我齊國河山的威脅。”宋參政繼續道。
“你……”黃學士正要反駁,卻被皇帝打斷。
“卿言之有理,朕最近總睡不安穩,想必便同此事有關,确實不得耽擱。”皇帝說着,扶穩了發冠。
“宋參政認為,該如何?”皇帝面上浮現一絲笑意,問。
宋參政朝着黃學士看了一眼,笑眯眯開口。
“臣認為,當封閉芸芸衆口,只說衛衙內是大喜之前喝醉了鬧出的糗事。這病,往後再治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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