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她醉了

皇帝看了他半晌, 随後身體後仰,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指頭上光滑如水的戒指。

殿中一時無聲, 黃學士怒而瞪向宋參政, 卻被他帶着笑意無視。

“傳令下去,封閉流言, 若有人妄議此事, 皆行懲治。另外, 給朕調查衛衙內出入的場所, 查出到底是何人所為, 注意暗中查探,切莫走漏風聲, 損我皇家顏面。”皇帝将手放在桌上敲打着, 發出噠噠的聲響。

“是, 陛下。”兩個大臣聞言, 皆低頭彎腰地告辭退下, 換了個一身甲胄的男子前來。

“暗中盯緊葉家,尤其是那葉猶清, 若有異動,立即向朕禀告。”皇帝說,頓了頓,又道,“傳梁國公,和葉家女兒來此。

——————

葉猶清到達甘露殿大門外時,心裏滔天的澎湃已經歸于平靜。

她知曉事情不會如此輕易解決, 但在看到滿城風言風語迅速歸向沉寂的時候, 也不禁感到一陣被捂嘴的憋悶和怒火。

好一個天子。

門口的宮人朝她行禮, 随後推開大門,葉猶清緩步入殿,繞過兩道屏風,便看見了寬敞的雕花紅木桌後坐着的皇帝。

梁國公早已到達,此時正立于一旁,眉頭緊緊擰着,神情嚴肅。

“臣女見過陛下。”葉猶清聲音清亮,無喜無怒。

皇帝看着眼前看不出神色的女子,手指點桌的速度愈發快了些,随後長嘆一口氣:“不必拘謹,今日只當是關上門來,說些親人之言。”

“來人,賜座。”皇帝伸手道。

“多謝陛下。”葉猶清禮貌道。

“今日之事,我方才已同國公詳說,此事我定會嚴查,早日給你和衛衙內一個公道。”皇帝一副憐憫的眼神,朝着葉猶清掃過。

葉猶清則用餘光看向地上茶杯碎裂的水漬,在心底嗤笑,不愧是九五之尊,這變臉比翻書還快,看樣子,他是咬定了衛衙內是被奸人所害,絕口不提其他。

而面上,她卻比皇帝還要裝得自然,鳳目一擡,滿眼茫然。

皇帝話語頓了頓,這才繼續:“梁國公向來是最得朕心的近臣,又身有爵位,朕一直有心提拔,正好借着成親之事,拉近君臣關系,往日更為朝堂效力。今日太後又宴請了你母親,她身為嗣榮王之女,這幾年受了許多苦,身子羸弱,太後還為此請了禦醫去瞧。朕想着,待你們二人成親後,便為她封個命婦之位,下半生好好養病。”

葉猶清聞言,盈盈笑着看了梁國公一眼,随後起身福身:“多謝陛下大恩,臣女無以為報。”

她這感謝的話一出,反而噎住了皇帝話語。

皇帝本打算恩威并施,尋常女子聽到這種流言,要麽會抽搭悲戚,要麽會怒而請命,到時下下威壓,便能叫她老實成親。

可葉猶清這副悅而接受的模樣,倒好像從沒聽過流言似的,讓皇帝仿佛一拳打在虛空中,空虛又尴尬。

皇帝嘴張了張,最後哈哈一笑。

不過她這般态度,也讓皇帝放心了許多,看樣子正如黃學士所說,一個女子而已,動動手就能捏在掌心,說一不敢二,何必擔憂。

他也就散了再多言的心思,擺了擺手,道:“行了,今日政事繁多,還有朝中事務處理,下去吧。”

葉猶清聞言,告辭出了殿門,跟在梁國公身後,眼看着前面的梁國公一言不發,大步走出老遠,便知他有多憤怒。

不顧流言執意将他的嫡女賜婚給衛衙內,明擺着并不重視他梁國公,還意味着打壓,他必然會憤怒。

而葉猶清覺得這種怒火,同她往日可能會受的苦難沒什麽關系,她不過是個權力場上的棋子。

想到這裏,葉猶清不由得捏緊了拳頭,回身去看豔陽天下,紅得似火的大殿和宮牆。

皇權,輕易能掌控別人命運的東西。

葉猶清忽然笑了。

“姐姐,姐姐!”拱門外傳出氣聲,一只白嫩卻瘦削的手向她招呼,葉猶清收起方才一瞬的心思,大步走過去,任由那雙手将她拉進石獅之後。

黑白分明的雙目撞進眼中,少年穿着暗紅色的錦衣,頭頂綁了個高高的發髻,看着比往日要整潔了許多,俨然一個富貴的小公子。

只是眼神中的戾氣猶在。

“你不能嫁給那姓衛的,我方才偷偷摸進禦醫處,京中流言為真,禦醫們正暗中搜尋各種良方,想着如何救他。”少年緊攥着葉猶清的手腕,眼神漸漸陰郁,“我有法子能要他活不過今晚。”

“噓。”葉猶清将手指抵在唇上,阻止了她的話。

“這話可不能讓人聽去。”葉猶清淡淡道,伸手在少年頭頂拍了拍,“我也不需你做什麽。”

“可是姐姐,你是好人,好人不能嫁給那樣一個混蛋。”少年雙目赤紅,單薄的胸膛不斷上下起伏。

“好人有許多,好人反而會受苦。”葉猶清莞爾,“以後你要努力,做個不會讓好人受苦的人。”

少年幾乎要哭了。

葉猶清在她肩上拍了拍:“不許落淚,你是皇子,軟弱不能被別人看去。”

“如今不在燕婕妤那裏了?”葉猶清問。

少年狠狠咬着牙,直到額上爆出青筋,才将淚水忍回去,啞着嗓子道:“燕婕妤昨夜沒了,聽說父皇拷打出了幕後主使,她便吓得自缢了。”

“吓得自缢?”葉猶清搖了搖頭,心下了然,“這樣狠毒不擇手段的人,怎麽會聽到風聲便自缢?”

少年咬着唇,也像是明白了什麽。

“你若想在衆多皇子中出頭,便得找個靠山。”葉猶清眼看着一排宮人朝着這裏走來,便加快了語速,“還要學會忍,保全自己,可不能動不動就說殺人,以你的聰慧,往後不會籍籍無名。”

“我們要立在高處,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葉猶清說着,指了指越來越近的宮人。

少年要嘴唇咬出了血,她的手仍然攥着葉猶清的手臂,慢慢後退。

眼睛猶如黑曜石,又似未曾雕琢的璞玉。

“姐姐,我還能見到你麽?”她忽然道。

“或許。”葉猶清抿唇,笑得溫和。

少年緊緊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最後轉身,沿着宮牆溜走,很快便消失不見。

葉猶清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高高聳立的甘露殿,這才離開。

很快,皇帝又下一道旨意,賜葉猶清同衛衙內伏月初成婚,比之前的伏月中旬又早了半月,于是距離成親的日子立刻近在咫尺。

至此,全京城都知曉了這門親事,但皇家有命不得妄言,故而人們只敢在私下談論,許多人為葉家嫡女抱不平,同一個據說不能人道了的男人成婚,葉家嫡女這還是頭一個。

但大部分的人不過是隔岸觀火,甚至想着看這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一時間,京城呈現一種怪誕的現象,茶館酒樓人滿為患,但都不大聲說話,靠着眼神交流,熱鬧而又默然。

而漩渦中心的葉猶清,則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同往日一樣閉門不出,偶爾出門也是前往金陵齋,小坐片刻便回府。

不止如此,仲夏月末,葉家甚至開始準備嫁妝,購置紅木箱,據說堆了一庭院,俨然一副要出嫁的模樣。

人們酷愛看大戶人家的子女吃癟,何況葉猶清表現出的這般遲鈍,于是等着看好戲的人便更多了。

然葉猶清這邊不急,卻有人替她急。

秋水殿中,幾個宮人圍在廂房門口,手裏端着碗碟水盆,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怎麽了?”女聲響起,身着華服的周子秋從殿外走來,立在幾個宮人身後。

宮人們聞言,急忙回身跪下,攢眉道:“娘娘,辭柯姑娘還是什麽都吃不下,只将自己悶在屋子裏,我們幾個擔心,又不敢進去看……”

周子秋擔憂之意挂上眉梢,挂滿指環的玉指一揮,示意宮人們下去。

“春紅,碗碟留下。”周子秋說着,從春紅手中接過托盤,敲了兩下,推開房門。

昏暗的房中拉着簾子,顯得更為黑暗了,女子穿戴整齊,正坐在榻上,對着眼前的幾塊糖果子發呆。

“辭柯。”周子秋緩步上前,将托盤放下,“怎麽不吃東西。”

“姑母。”辭柯被她的話語吓了一跳,随後身子漸漸放松,搖頭不語。

“她那邊,還沒有消息?”辭柯輕輕問。

“沒有。”周子秋回答,她轉身坐在辭柯床邊,“正準備嫁妝,應當是,接受了罷。”

她要成親了,她沒有來找她。辭柯眼眸低垂,心裏不知為何溢滿了委屈。

她又有什麽資格委屈呢,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的念頭。

“辭柯,你果然還是……”周子秋長嘆一口氣,“你為她做的,她知道麽,敢去動皇帝的人,你可知萬一查到你頭上,就是我都保不住你?”

“你膽子太大了。”周子秋半是責備道,拿起茶杯放進她手中。

“姑母放心,我往後不會再想別的,不過是還有些恍惚。”辭柯說着,将茶杯放下,她會想辦法斷掉這荒唐的念頭,不能給其他人帶來麻煩。

周子秋看着辭柯,幾分泫然,低聲道:“若不是姑母,你也不會如此。”

“怎能怪姑母呢。”辭柯聞言淺笑,面頰幾處兩片比她笑容還淺的靥窩。

“姑母,我想出去走走。”辭柯說着,拉了拉周子秋的衣角,當是祈求。

“不許去尋葉猶清,她既然要成婚,你就得斷掉才是,否則于你二人皆是不好。”周子秋低沉了語氣。

“不會的。”辭柯輕輕說,“我只想去金陵齋坐坐。”

是夜,因為下月便是伏月,故而如今的天氣,已然像是燃滅的炭火一樣,憋悶着蒸人了。

葉猶清方才陪着趙卿柔說了會兒話,回到自己屋中,只覺得悶熱不已,汗水淌得厲害,只能叫琴心拿來些冬日存在井窖中的冰,放在桌上降溫。

她這幾日看着閑,實則忙得腳不沾地,于是坐在冰塊旁看着一張地圖,圈出幾個她尚存記憶的地方。

婚期提前雖然令她忙亂了些,但也不至于打破她的計劃。

但就是辭柯那邊,她總想着向她說幾句,但如今她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難以找到機會接近,又生怕自己太過接近辭柯,會被皇帝懷疑。

便只能一拖再拖。

夜漸漸深了,葉猶清将地圖牢牢記在腦子裏,随後伸到燭火前燒掉,擡頭看向窗外夜色。

沒有月亮星辰,是個陰天。

最後一片紙張燃盡,葉猶清正欲起身,卻聽見屋外幾聲極小的聲響,她頓時閃身貼在門邊,警惕地看向門縫。

“誰?”她低聲問。

“我。”十裏的聲音傳來。

葉猶清這才松了口氣,伸手拉開房門,卻看見一個什麽東西被人扔進她懷裏,觸之滾燙,且柔軟。

葉猶清下意識躲閃,任由那東西軟軟落了地。

她捂着胸脯低頭去看,一身藕色衣衫,同軀體的顏色混在一起,顯出骨肉均勻,冰肌柔骨,再往上看,雙目緊閉着,如詩如畫的側臉在燈火下清晰。

“這丫頭半夜纏着我睡不了覺,我只能将人給你帶來。”十裏的聲音從門外傳入,沾着酒氣,一手撐着門,探進個頭來,“放心,府門外盯梢的都被支走了。”

她說着說着,對上了葉猶清驚訝的目光,随後二人齊齊低頭。

十裏沉默了一會兒,道了聲好夢,便搖晃着身軀離開。

葉猶清急忙蹲下身,握住女子手臂,将她醉成一灘水似的身體從地上拉起,落在臂彎:“辭柯?”

“葉猶清。”只見女子呢喃說着,伸出手摩挲上她肩膀,如同向上攀附的藤蔓,直到額頭碰到她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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