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計成

聞言, 辭柯眼眸睜大了。

辭柯忽然搖頭,她往上摸到葉猶清的手,雙手攥着她手掌, 将之拿下。

張口想解釋,但話語卻堵在嗓子裏, 不知從何開口。

說她喜歡上她了,卻無能為力?

擾亂她計劃, 擾亂她心緒, 還丢了自己在她面前僅剩的一點矜持。

心裏想起周子秋的話, 離她遠點吧, 她根本沒有雜念,她是無辜的,如此對兩人都好。

省得自己整日黯然神傷,省得讓她多一個牽扯, 走都走不遠。

“我以為經過這麽多事情後, 我們之間應當有所改變,還是只是, 我的錯覺?”葉猶清見她不言語,又輕輕問。

辭柯搖頭,額前發絲随着她的動作而搖曳。

“對不起。”辭柯說, 她好看的頭顱低下,只能看見雲霧般飛揚的額發,和一角秀麗的鼻尖。

葉猶清方才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澆滅了, 炎夏竟不令她燥熱,反而從腦子裏透出一股子涼意, 她微微後退, 将手垂到身側。

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在意呢, 她覺得有些好笑。

她又開口,像是要确定似的:“那你和我走嗎?”

辭柯光滑的指甲在身後岩石上摩挲,磨出了一小塊缺口,眼神看向嘩嘩流水的涼屋。

如葉猶清所料,她也并不驚訝,辭柯放不下周子秋。

“對不起。”辭柯又說,她想去拉葉猶清,卻被葉猶清下意識擡手躲開。

“無妨。”葉猶清看着她,方才的情緒全都不見了,微微勾唇,“皇帝防備心強,你們保重吧。”

說完,她轉身繞過假山,走入烈烈日光下,衣袂和衣衫被暖風吹拂着,在身後糾纏不清,颀長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宮牆外。

辭柯阖目,身體仿佛忽然失了力氣,軟下靠着粗糙的岩石,依舊遠望着葉猶清離去的地方,即便視線被深宮阻隔,即使火紅的牆皮灼燒眉目。

酣睡許久,該醒來了。

日出的時辰愈發靠前,常常雞還未鳴,就已破曉,汴京越發潮濕多雨,幾次大雨傾盆,沖刷掉暑氣後,翌日又是天地糾纏的悶熱。

萬物茁壯的時節,湛藍高遠的天空昭示着伏夏的到來。

京城的街道逐漸展現了喜慶之色,禦街左右的槐樹挂了紅燈籠和祈福的布條,每日都有專人清理街道,古老的青石板如水洗一般锃亮。

長公主為着迎親之喜,開自家糧倉,于城郊施粥,窮苦人紮堆而去,更顯熱鬧。

國公府嫡女同衛家長子成親,在京城中是件大事,畢竟是皇帝親眷,又得太後寵愛,場面自是盛大隆重,極盡皇家豪奢。

而作為主角之一的葉猶清,已經足足三日被迫窩在家中,不得出門了。

眼看着葉猶清一副認認真真準備出嫁的模樣,皇帝派出的人也松懈了守衛,只等二人完婚,萬事大吉。

吉日的那天,葉猶清很早便醒了,天還未亮,她迷迷糊糊睜眼,便看見趙卿柔正坐在妝奁前,借着一豆燈火,縫補着什麽。

葉猶清打了個哈欠,爬起來穿上鞋子,走到她身旁低頭看去,原是一套暗紅的嫁衣,趙卿柔正在往袖口縫一些金絲。

嫁衣很是精美華貴,用的是上好的蜀錦,在燭火下油光水滑,裙擺層疊鋪散,像是盛放的夏花。

袖口和衣襟都被趙卿柔繡上金線,于是除去豔麗外,還多出幾分沉穩大氣。

“您縫了一夜?”葉猶清皺眉道,将她手中針線拿走,“眼睛如何受得住。”

趙卿柔明顯比往日紅潤許多的臉頰露出清淺的笑意,又從她手中将針線奪回來:“無妨,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娘除去縫這嫁衣,也做不了什麽。”

“無論如何,今日都要做最風光的女子。”趙卿柔摸了摸葉猶清的臉,輕聲道。

皇帝賜婚的意圖,趙卿柔全看在眼裏,可她除了心疼,也無能為力。

葉猶清莞爾,伸手又點了兩盞燭火,讓屋中亮堂了些,看着趙卿柔手指靈巧地飛舞。

“娘,有件事您須得知曉。”葉猶清忽然開口。

“什麽?”趙卿柔擡眼。

“無論今日聽到什麽消息,都是假的,但您須得将它當成真的。”葉猶清說着,随後用手沾着茶水,在木桌上畫了一個四瓣的,奇形怪狀的葉子。

“往後畫出這個的人,您才能相信。”葉猶清又說。

趙卿柔手裏的針落了地,随後彎腰去撿,卻被葉猶清快一步撿起來。

她繼續縫補,卻幾次下錯了針,最後終于放棄,擡眼看着葉猶清。

眼裏漸漸湧上淚光。

“好。”趙卿柔慈愛地笑着,渭然而嘆。

“娘等着你。”

葉猶清握着她的手,直到那冰冷的手變暖,這才起身,叫琴心進門洗漱更衣。

她今日也不算完全平靜,一顆心總是吊着,不管怎麽說,她這招都是劍走偏鋒,成則罷了,不成。

不成,她就真得嫁給那個豬一樣的衛衙內。

然左右都得一試,不試如何知曉,葉猶清伸開手臂,任由琴心為她套上中衣。

“往後我不在府中,好好照顧我娘。如今府裏沒了敢欺負她的人,一時半會兒應當不會有什麽,往後若是異樣,便到金陵齋去。”葉猶清用極低的聲音說着,琴心将頭點得看不清眉眼。

“大姑娘,衛家無親無故的,也沒人護着您,您帶上我吧……”琴心一邊幫她绾發,一邊輕聲祈求。

“只有你留在我娘身邊,我才放心。”葉猶清語重心長道,換得琴聲一聲抽泣。

她萬萬不敢将話說得太明,不然往後若有萬一,知曉的人便也是欺君,還容易露出馬腳。

“行了,不就是成個親,又不是死了,哭喪個臉做什麽?”葉猶清板着臉對琴心說,腦袋上卻被趙卿柔扔了個線團。

“胡說什麽,快敲桌子。”趙卿柔責備道。

葉猶清捂着腦袋,在桌上敲了三下。

換上嫁衣,螺子黛将本就纖長的眉毛描繪得烏黑清晰,眼角上了淡淡的胭脂,眼周抹出深色的暈影,顯得鳳目更為深邃。

紅紙沾濕,抿在唇上,再張口時,便是烈火一般明豔的紅唇,襯得她眉目冷豔皎然。

琴心确實心靈手巧,頭頂綁出一個百花髻,金銀珠寶點綴其中,又着深紅金絲冠,頭上頓時像墜了幾斤鐵塊,脖子酸疼。

古代女子成親,當真是個體力活,葉猶清扶着脖子,皺着臉想。

“等等,還有這個。”琴心不知從哪兒摸出幾顆珍珠,往她額間粘去,充作花钿。

“大姑娘平日裏不愛打扮,如今一打扮,比往日還要美上許多。”琴心看着眼前的銅鏡,呆呆道。

葉猶清看了看自己,也頗為滿意,雖然她知道如今再裝扮隆重,到時候都是沒有用的。

原本黑漆漆的天逐漸亮堂,由半天的魚肚白,轉為半天的紅霞,最後紅色消失,房中灑滿了清晨明黃的陽光。

辰時迎親的隊伍就會到門口,葉猶清聽到窗外喧鬧聲漸起,坐到已經被幾個婢女整理幹淨的床榻上,眼看着房屋被擺上瓜果和喜燭。

唢吶不知何時打破了沉靜,熱鬧徹底占領了這座府邸,孩童叫喊的聲音在府中交響,混合着喜氣洋洋的敲鑼打鼓,仿佛另一個世界。

“新郎來啦!”有人大聲喊道,一陣踢踏的腳步聲後,房門被推開,婢女蜂擁而入,攙扶起葉猶清。

頭頂的發冠沉得要命,葉猶清皺眉起身,餘光看向趙卿柔,看她淚眼漣漣,于是寬慰地笑了笑,然後跟着衆人走出內室,走到中堂。

地面不知何時鋪了紅布,一路蔓延至屋外,一旁的婢女盡數撤去,唯有她一人順着紅布慢步,餘光掃過周圍的熱鬧。

外面燈籠到處都是,還有燃盡的炮竹,齊朝的成婚之禮真是喜慶,她心想。

發冠垂下的珠簾有些遮擋視線,她看見趙卿柔被琴心扶到中堂盡頭的座位一側,另一側坐着一身華服的梁國公,雖是眉頭緊蹙,卻還是擠出了一絲笑意。

兩旁站着些她不認識的外戚,還有許久不見的葉承福和葉澄竹,她低垂雙目,向着梁國公和趙卿柔行禮。

梁國公擡手,她便可以轉身離去了。

生活了這麽久的地方,她竟還有些不舍,葉猶清抿唇,轉身走進陽光下,沿着一路的紅布喜燭走向府外,婢女們團團跟在她身後,送她出門。

走到國公府大門的時候,她脖子已經十分酸疼。

迎親的軟轎早已停到門口,周圍圍着看熱鬧的百姓,卻都不敢靠近,議論聲嗡鳴在耳邊。

“葉家嫡女出來了,快瞧!”有人高喊着。

“可惜了,這般絕色。”有人砸吧着嘴,搖頭惋惜。

葉猶清輕哼一聲,視線掃過擁擠的人群,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後,心才放下了一些。

“讓一讓讓一讓,莫要擋路!”幾個人高馬大的小厮從一駕裹着紅綢的馬上上躍下,推搡開百姓,又回身,七手八腳将一身着紅袍的男子扶下。

那男人滿面蒼白,似乎忍着什麽痛楚,嘴唇也沒有血色,比起往日似乎瘦了很大一圈,好似行将就木,病恹恹的。

他在衆人攙扶下,走到葉猶清身邊,朝她伸過手,用力勾唇笑笑:“清清。”

葉猶清心裏湧上嫌惡,卻忍着胃部翻湧,将用衣袖裹着的手放到他手上,上了軟轎。

“起轎!”有人喊道,時間又過了一會兒,應當是等衛衙內挪着步子上了馬車,軟轎這才動彈,葉猶清撩開簾子,看着府門口趙卿柔和琴心的身影遠去,這才松手。

她摘下沉重的發冠,将柳葉簪拔下。

開始了。

敲鑼打鼓之聲一路追随着她,郊外百姓退避街邊,跳着去接扔下的銅板和糖果,京城許久沒有這般熱鬧的婚典,全京城門庭若市,人歡馬叫。

衛府就在皇城邊,長公主之子成親,皇帝也成為了座上賓,于衛府大堂落座,聽着鼓聲越來越近,放下茶杯,跟随鼓點點着手指。

神情嚴肅。

貴妃周子秋坐于堂下,辭柯沉默寡言站在她身後,目視着一臉陰霾的長公主及其夫君。

這裏似乎無人是喜悅的,好好的婚禮,如同喪葬。

而外面卻依舊歡天喜地,葉猶清坐在轎子上,因為不曾進食,加上轎子搖晃,有些惡心發暈,她閉上眼睛,開始數數。

數到第一百的時候,軟轎忽然停了,鑼鼓聲也漸熄,議論聲疊起。

“怎麽回事?”有人問。

“好像是刑部大牢,方才有官兵過來。”有人回答,聲音帶了幾分惶恐。

迎親的隊伍停下,軟轎也落了地,衆人面面相觑,好像無人知道發生了何事。

電光火石間,遠處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被這聲音帶着,四周的百姓也開始抱着頭四散逃竄。

“誰!”有人扯着嗓子喊,回應他的是幾聲“快逃”。

“快離開禦街!”

“有人劫獄了!”

有人逃竄時撞得軟轎歪斜,葉猶清皺着眉,撩開簾子走下,暗紅的衣衫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紅唇矚目。

“清清!”衛衙內在幾個小厮的攙扶下蹒跚走向葉猶清,正伸着手卻瞪圓了雙目,随後抛下葉猶清抱頭逃竄,奈何卻被別人的腿腳絆倒,險些滾進馬車下。

看見如此滑稽場景,葉猶清不由輕嗤,随後轉身,只見已經空蕩許多的禦街上,縱馬飛身跑來許多布衣之人,個個身手極好。

手中馬刀在烈日下寒光淩淩,上面沾着血跡,一路砍碎路邊攤位,碎木亂飛。

眼看着幾人越來越近,最後貼着葉猶清而過,有人一刀劈在馬車輪子上,衛衙內吓得屁滾尿流,爬起來想逃,卻被後來的馬蹄踢中,翻滾至一邊,不省人事了。

痛快的笑聲回蕩在耳邊,随後是大片的禁軍,皆手巨長刀,追捕而來,兩隊人馬交戰,頓時将葉猶清淹沒在了刀光劍影之中。

葉猶清脫下礙事的外衣,幾步跑上馬車,躲藏其中,又見不知何處飛來幾個蒙面大漢,奪過馬車,駕馬撞開交戰人等,颠簸着往城外跑去,葉猶清連忙一把扶住座位,這才沒滾到一邊去。

“保護人質!”禁軍中有人大聲喊道,随後幾人跟随馬車而來,急速奔馳,簾子忽然被人扯下,兩人鑽入馬車,一個是個雙眸明亮的壯實女子,另一個身穿黑衣,一看便知是皇家高手。

女子一副挾持葉猶清的模樣,将她一把按在了身後,手裏冶鐵錘舞得呼呼作響,而那皇家高手眼見不敵,忽然轉了戰線,竟舉着斷刃砍向葉猶清。

車廂狹窄,葉猶清下意識擡手,手裏柳葉簪劃傷了他手腕,堪堪躲過一擊。

“該死。”她暗暗道,果然是皇帝,當真陰毒。

蒙面女子見狀,厲喝一聲,趁着男人不備,一錘子将他砸暈,踢出車外,随後一把撈過葉猶清,打了個呼哨,鑽出馬車飛身上馬。

葉猶清感受到了車外微風,然而電閃雷鳴之際,不知何處射來暗箭,她只覺得一陣劇痛,險些呻/吟出聲,捂住肩膀。

她還未受過這麽重的傷,鑽心的疼襲來,仿佛無數手掌掐擰着皮肉,熱流滾滾。

她眼前一黑。

與此同時,衛府。

大門被撞開,幾個禁兵沖入跪地,惹得屋中人齊齊起身,面面相觑。

“禀,禀告陛下,有人大膽劫獄,救出了幾日前抓來的鹽販,逃出京城,還奪走了衛家迎親的馬車!”

“什麽!”長公主上前一步,腿腳一軟,被一旁的男人扶住。

皇帝也震驚起身,怒聲道:“這可是京城!他們好大的膽子!衛衙內可有礙?”

“衙內不知去向,但是葉家嫡女還在馬車上,據說被那些人一并撸去,受了重傷!”

角落裏咣當一聲,辭柯手裏的茶杯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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