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她生氣了

葉猶清被她這聲音吓了個猝不及防, 手一抖,灑落幾滴茶水,随即放下起身, 低頭注視了一會兒, 才将人識出來。

女子已經換上普通的衣裙, 發絲被松松凝成一股, 自肩頭垂下, 額間散落着一些,随着動作搖曳生姿。

她雙目含淚,方才合眼看不清, 如今睜開, 才能瞧得眼角一顆淚痣, 更是弱柳扶風,惹人憐愛。

葉猶清輕咳一聲, 用了些力氣, 不動聲色地将衣袖抽回來,溫聲道:“不過舉手之勞, 不足挂齒, 姑娘身上的傷可有礙?”

女子收回蔥指,蜷着放在心口, 仍是跪着挺身道:“是皮外傷, 奴家被主人追打逃出村鎮,不知何去何從,一路饑餓炎熱, 便中了暑氣。”

“奴家以為, 以為此生到了頭, 誰知被公子所救, 公子大恩大德,奴家無以為報。”她說着,兩滴清淚滾落,如花間簌簌的露水。

“主人追打?”葉猶清狀似驚訝。

女子低頭,含屈道:“奴家本是農家女,家中清貧,子嗣衆多,便因生了副好面皮,被賣給了鎮上的富戶做奴婢。”

“可是日子久了,東家對奴家上了心,要收作通房,不肯便會挨打,奴家實在受不住,便趁着出門采買的時候逃了。”女子說着,含淚的眼眸擡起,端的是楚楚動人。

“原是如此。”葉猶清嘆息一聲,道,“你先起身說話。”

她伸手要去扶,眼裏卻撞進一角白衣,她那伸出的手便拐了彎,沖着守在門口的小二招了招手。

“上菜。”她道。

白衣繞過地上跪着的女子,拉出長凳,坐在了葉猶清對面。

雖看不清她神情,但葉猶清頓覺一陣不自在,便知這“啞巴姑娘”是在盯着她看的。

“起來吧,吃些東西。”葉猶清對地上女子道,順便将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女子抽泣一聲,柔柔起身,纖腰飄搖無力,自己坐下。

“多謝公子。”她感激道。

三人對坐,氣氛一時僵持不下,葉猶清頓時覺得剛黑下來的天反而比白日還熱,不由得擦了擦汗。

幸而此時十裏精神抖擻地從外面走來,手裏拎着一包酸杏子,丢在葉猶清面前。

“這個季節哪裏都尋不到青橘,你便用杏子代替一番吧。”十裏說着,撩開衣擺落座,看着一旁的女子一愣。

“奴家見過姑娘。”女子說着要起身行禮,被十裏按住。

“換了衣衫,險些沒認出。”十裏笑着,看了葉猶清一眼,心照不宣地岔開了話題,聊起了明日的路線。

她們對外裝作是洛陽人,護送葉猶清到渭州尋親,當面也只以公子代稱。

“可看今日晚霞,明日應當是個陰雨天,陝州附近多山脈,若是按照原本路線,出城便要走上許久的山路,若是下雨,難免危險。”十裏輕聲勸阻。

葉猶清捏了個杏子搓着:“視明日天象定吧,若是有異樣,便繞遠走。”

“姑娘家在附近,可知哪條路會遠離山地?”葉猶清忽然話鋒一轉,看向一旁不言不語的女子。

女子面上沒什麽異樣,認真思忖了一會兒,柔聲道:“奴家家在謝州附近的村子,謝州城距離此處也不過十幾裏地,若是從謝州繞過,也只是多走幾步罷了。”

葉猶清颔首,笑道:“我等外地人不知曉此處地勢,便聽姑娘的吧,算是還了救命之恩。既然姑娘家就在謝州附近,不如順路将你送回……”

女子聽了這話,語氣便又帶了哭腔,一面搖着巴掌大的小臉,一面起身欲跪。

“求公子不要送奴家回去,東家找不到奴家定會回村要人,奴家父母畏于權勢,絕不會包庇奴家,求求公子……”女子一眨眼便已是淚眼漣漣,蔥指捏着葉猶清衣角,抽噎祈求。

“你先起來。”葉猶清受不得別人這般跪拜,伸手拉着她手臂,将人扶回長凳上,“我又不是你東家,何須動不動便跪。”

她語氣平淡溫和,卻很強硬,女子一愣,便不敢開口,兀自抽泣了。

葉猶清對着十裏用力使了幾個眼色,一旁正笑眯眯看戲的十裏這才咳嗽一聲,開了口。

“既然如此,陝州民風良好,姑娘也可留在此處尋個活計,我們明早便要趕路,到時給你些銀子,拿去治傷。”

“姑娘不知這附近保守,我一介弱女子,哪裏能找得到活計呢,便只能去給大戶人家做婢女,到時又是入了虎口。”女子哭成了一條河,若不是十裏攔着,她幾乎要低頭叩首。

十裏向來爽利,不愛看人抽抽搭搭,此時有些煩了:“姑娘,我們公子只是一介書生,此次去北方是去尋親人,實在騰不出多餘的空子和金銀多帶姑娘,何況我等只是萍水相逢搭了把手,也不好相管太多。”

女子看着十裏淺色的眼瞳和背後背着的長劍,一時畏懼,不敢再開口,只是捂着嘴不敢出聲地抽泣。

“師父說得有理。”葉猶清笑笑,伸手推開桌上茶碗,看着小二将熱氣騰騰的菜放到桌上。

“姑娘想必也餓了許久,先吃些東西吧。”葉猶清說着,将一旁竹筒裏的筷子拿出,遞給對面一直動也不動的啞巴姑娘。

啞巴姑娘還是沒動,手垂在桌下,不知在做什麽。

葉猶清碰了壁,鳳眼眨了眨,将筷子輕輕放在她面前,又給她盛了碗飯,也不動聲色地放下。

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的,葉猶清又覺得頭暈乏力,草草吃完,便回了房間。

十裏也很快離開,樓下唯剩下辭柯和女子二人,辭柯拿着筷子,一粒米一粒米往口中放,身邊抽泣聲漸止。

“還不知姑娘,也是同公子一起的麽?”女子帶着鼻音,柔聲道。

辭柯不理睬。

女子輕輕笑了,眼下一點小痣因為剛哭過而愈發鮮豔,拿着帕子将臉上淚痕擦幹淨:“姑娘慢用,奴家先行回房了。”

她起身,手腕卻被人攥住,動彈不得,回身慢慢坐下。

“姑娘這是何意?”她言語委屈。

辭柯櫻唇緊抿,忽然用力将她手抽出,雙手強行将她雪白手掌掰開,女子發出幾聲痛呼,眼裏又含了淚:“姑娘……”

辭柯不管她言語,垂眸端詳着她掌心,白紗下的眼眸閃過一絲警惕。

女子猛然抽回手,像是被欺負了一般,雞蛋樣的臉頰湧上紅潤,咬着蒼白的唇道:“姑娘,我不曾招惹你,只是見公子人好,想求他救命,你為何對我如此敵意?”

辭柯手攥着桌邊,将指尖的紅潤全擠壓成了白色。

女子見她不說話,便捏着衣袖擦淚,沖着辭柯點了點頭,便拎着裙擺上樓。

辭柯看着她秀美的背影,心頭一跳,急忙三步并做兩步跟上,上了兩層臺階,在轉角處猝然停下。

只見女子正跪在葉猶清房門口,裙擺如同花朵一樣鋪散,襯得她身子更是嬌小,淡淡的抽泣回響在空蕩的門廊中。

辭柯黛眉蹙着,眼看着門打開,她連忙上前,攔在了女子和門框之間,以至于葉猶清一開門,眼前便橫了一塊白紗,将她吓得嬌軀一震,猝然後退,

傷口頓時疼了起來,葉猶清臉白了白,看清眼前的身形後,這才靠在了門框上,松了口氣。

“這是……”葉猶清開口,眼神往下,看到了被拉了一把,軟軟倒在地上的女子。

眼前的白衣女子見狀也是一愣,随後沖葉猶清微不可查地搖頭。

葉猶清眼神掃過她,又看了看滿臉淚痕的柔弱女子,只見女子正歪倒着,左手護着右臂,面色蒼白,眼淚不要錢似的地往下流。

葉猶清放在袖中的手輕輕動了動,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半蹲下身,将手伸向女子,扶着她手肘,微微用力,将人拉起。

“無事吧?”葉猶清輕聲問。

“奴家無妨,只是……”女子看向一旁的辭柯,滿面委屈,似乎有口不能言。

辭柯卻早已是将手攥成了拳頭。

“怎麽?”葉猶清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卻忽見眼前羸弱女子點着額頭,身子飄搖了一陣,随後朝着她倒下。

葉猶清下意識看了身邊的啞巴姑娘一眼,但身子卻沒有躲,而是伸手将倒下的人攔住,手不經意在她手臂上捏了捏,又迅速移開,轉為正常的攙扶。

然而這場景看在辭柯眼裏,卻像是二人摟抱在了一起一般。

她唰得白了臉色,心裏一陣鈍痛,僵直不動了。

葉猶清則自然地将女子推開,蹙眉道:“時辰不早了,姑娘有傷在身,還是快些歇息得好,來我門前做何?”

“奴家求求公子了,帶上奴家吧,婢女做的奴家都會做,洗衣燒菜針線活,奴家都會,求求公子救救奴家!”女子幾近哀求。

葉猶清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不過這不耐很短,便被她收回眼底,轉為無奈的輕笑。

“姑娘當真要跟着,可知這一路山高水長,又是酷暑,難免不好受。”

女子聞言,眼睛頓時亮了,一面吸着鼻子一面勾唇:“真的,公子答應帶着奴家?”

葉猶清身子微微往後躲了躲,面上卻笑:“暫時。”

女子欣喜地擦淚,手去拉葉猶清衣袖:“多謝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奴家沒齒難忘。奴家單名憐字,公子喚奴家憐兒便好。”

葉猶清正欲開口,卻見一旁的啞巴姑娘身子動了,葉猶清忙伸手,卻被啞巴姑娘推開。

她吃痛,将手縮了回來。

啞巴姑娘看不見臉,但身軀微微顫抖,可見她心情郁結,一雙手摸遍全身,摸出用帕子包着的藥瓶,塞進葉猶清手裏,随後轉身跑走。

雪白衣衫像雲朵似的,在身後翻騰勾卷。

葉猶清擡腿想追,卻被憐兒拉住,慢慢停下,眼神一冷,不過回頭看向憐兒時,已然是平靜和煦。

“奴家還不曾問,公子如何稱呼?”憐兒捏着衣衫一角,輕聲問。

葉猶清嘴張了張,用易容成男子的臉笑得清朗,随便想了個姓脫口而出。

“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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