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是她
這姓說出口, 葉猶清眉頭忽的跳了跳。
女子不疑有他,低頭莞爾:“多謝周公子。”
“沒什麽便回去歇息吧。”葉猶清說着,将門關好, 回頭對上了一個歪倒在床榻上, 正忍不住笑的目光。
聽着外面腳步聲遠去,葉猶清才皺眉道:“笑夠了?”
十裏含笑點頭:“夠了,周公子。”
葉猶清面色一紅,掩唇走到床前, 将她拉起來:“随便想的, 當不得真。”
十裏抿着紅唇又笑了一會兒, 才正色道:“你真要帶着她?哭哭啼啼,難纏死了。”
葉猶清伸出手, 五指在空氣中輕輕抓了一下,搖頭:“這女人不對, 我方才捏了捏她臂膀,看樣子纖細柔軟,但真捏下去,一手臂的緊實健肉, 哪有半分羸弱的模樣。”
十裏聞言, 直起了腰身, 凝眸道:“練過武?”
“說不準, 常年做活也可能。可若真的練過武,費這麽大心機折騰出一身傷騙我們,為的是什麽?”葉猶清坐下, 開始寬衣解帶, 委屈巴巴地自己上藥。
“怎麽, 姑娘不肯給你上藥了?”十裏看她艱難地反手摸自己肩膀, 挑眉道。
葉猶清夠了半天沒夠着,雙肩一垮,回頭看十裏。
十裏懶洋洋起身,拿過藥瓶,伸手往葉猶清背上糊:“忍着疼吧。”
葉猶清咬緊了牙關。
“會不會是京城來的人?”十裏問。
“我也有此疑慮,但想不通若是京城的人,一懷疑我身份便應當帶着人馬撲上來了,幹嘛費這麽大力氣,偏要跟着我走。”葉猶清忍着疼說。
“你家不曾惹過什麽江湖人吧?”十裏問。
葉猶清搖了搖頭,梁國公就是個本分文官,不應該惹到什麽人,和嗣榮王有關的她也便只知道一個風華墜。
“我更傾向于她是京城的人,既然她不帶追兵地找上門來了,與其讓她回去通風報信,倒不如盯牢了她,讓她不能報信。何況就算是趕她走,她若真有武功,跟上我們不是難事。”
“要麽……”十裏反手拉出寶劍,在燭火的照耀下,一道寒光閃過。
葉猶清按住她蠢蠢欲動的手,将她忽如其來的興奮壓下。
“什麽都沒摸清楚便殺人,不合适。”葉猶清畢竟深谙法治社會的教導,“待我暗中告訴馬大馬小,讓馬小寸步不離地看着她,她一旦有異動,再動手不遲。”
十裏眼中的光暗了暗,又變成懶洋洋的,哦了一聲。
“時辰不早了,明日還得上路。”十裏打着哈欠往門外走。
葉猶清穿好衣衫,看着十裏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将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臂上,眼睛盯着面前跳躍的燭火,輕輕嘆了口氣。
在第五次将燭火吹滅又點着之後,葉猶清這才起身出了門。
夜晚的門廊無人且寂靜,只挂着幾盞燈籠,光線很微弱,她幾步走到其中一扇門前,停住了步伐。
門裏只有微弱的聲響,有人在翻身。
翻身聲一直持續,燈火卻滅着,可見裏面的人有多麽輾轉反側。
葉猶清敲門的手停在門外,直到手酸後,才緩緩放下。
她無聲嘆氣,轉身,高挑的身影隐沒在昏暗中。
清晨的雨淅瀝瀝下着,澆滅了夏日的火種,帶來山野間微涼的風,地上的塵土先被混成了泥,又被沖刷幹淨,遠望去,大地朦朦胧胧,山被染上了更為鮮翠的綠。
潮濕和陰雨令人混混沉沉,葉猶清坐在馬車裏等待,街上沒什麽人,唯有檐下的雨啪嗒啪嗒,砸出泥坑。
“走了?”馬大坐在馬車前,回頭笑呵呵問葉猶清。
“走罷。”葉猶清往嘴裏塞了一顆酸杏,座下馬車便開始晃悠前進。
憐兒被安排在了馬上,由馬小帶着她颠簸,遠遠望去,她似乎極為不适應馬背,正楚楚可憐地不斷回頭。
葉猶清裝作沒看見。
馬車旁,白衣女子駕馬前行,身上披了件蓑衣,可露出的衣袖和衣擺還是被泥水粘得髒兮兮的。
像泥裏冒出頭的花瓣。
一行人繞過山路,從平地而行,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比晴天困難許多,地上偶爾有淤泥,馬蹄和車輪常常打滑,雨點周而複始打在車頂的噠噠聲,令人昏昏欲睡。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馬車慢慢停下,葉猶清從困倦中驚醒,掀開車簾去瞧,只見馬小正拎着憐兒的衣領,将她放下馬。
“怎麽了?”葉猶清眯着眼睛問,避開刺目的天光。
“公子,她不會騎馬,腿被馬鞍磨破了。”馬小跳下馬背,低頭瞧着,犯了難。
“都是奴家不好,耽誤公子趕路,大家不必管,奴家沒事。”憐兒一面搖頭說,一面在雨水中凍得瑟瑟發抖,含愁擡眼,一副凄楚模樣。
葉猶清定睛瞧她绾起的胫衣下,濕漉漉的小腿內側确是蹭破了皮,有的地方還滲出血絲。
“怎會如此嚴重?”葉猶清神色憐憫。
“既不能跨坐,便側坐吧。”葉猶清道。
不曾想她會這般回答,憐兒的神情愣了一瞬,連忙搖頭:“不,憐兒不會騎馬,憐兒只在後面跟着跑便好。”
她将過長的裙擺卷在手裏,發絲被雨水黏在臉頰上,雨水将她臉頰沖刷得更為細膩白淨。
“你當真?”葉猶清問。
“公子已經開恩容奴家留下,奴家自是不敢耽誤公子。”憐兒說着,便要往馬車後去,被葉猶清叫停了步子。
“別,我一向心善,如何能看一女子跟着跑?”葉猶清笑得溫和,拍拍馬大的肩膀,“馬大,你陪她在馬車裏,正好我早想學學駕馬。”
“公子……”憐兒急忙道,卻被葉猶清打斷了話語。
“來。”葉猶清說着,接替馬大坐在了馬車車板上,接過馬大的鬥笠。
幾人目光都朝女子看着,憐兒便眼眶通紅,低低福身:“多謝公子。”
等憐兒坐進馬車裏,葉猶清便在馬小的指導下,用馬鞭抽了下馬屁股,車便繼續前進了。
外面比馬車內可有意思多了,也不會暈車,葉猶清想。
何況将女子放在視線外面,由着她留記號送信不成?
雨越下越大,羊毛變成針尖,最後成了滾圓的水滴,砸在鬥笠上,聽得腦瓜子嗡嗡作響,眼前水簾嘩嘩,有些看不清路了。
十裏扶着蓑衣鬥笠回身,沖着葉猶清大喊:“公子,雨太大了,前面有個廢了的茶肆,不如先躲躲雨。”
葉猶清在雨中沖她招手,表示同意。
土地被雨水浸泡得松軟,滿是泥濘,腳踩上去便往下陷,再拔/出來便留下一鞋子的泥,十分不爽,葉猶清扶穩頭頂鬥笠。
回過身,幾人正在下馬,馬小和馬大将馬和馬車牽進茶肆門口的遮陽棚下,憐兒正扶着馬車,小心翼翼踏進泥水中。
這裏是野外,附近散落着一些村落,遠遠能看見被雨水沖刷着的片片草屋,還有成塊的田地,蒼白的天下豎着幾個草人,臂膀下落了幾只烏鴉,荒廢的酒肆落于官道旁,孤零零的。
正在這時,身側發出一聲驚叫,只見憐兒一步沒走穩,被泥水害得打了滑,身子正飄搖往地上落去。
葉猶清半伸出手,誰知右側又傳出響動,餘光下白衣混着雨水墜落,發出很大的啪嗒聲,濺起一地雨水。
說時遲那時快,葉猶清已然轉過身,三步并做兩步朝着摔倒的啞巴姑娘去了,于是身後又是啪嗒一聲,便知憐兒也難逃此劫。
“姑娘!”葉猶清忙在啞巴姑娘面前蹲下,伸手去扶,卻被啞巴姑娘推開,自己掙紮着從泥地裏擡起上身。
雨水變大,啞巴姑娘身上的蓑衣落了,身上雪白的绫羅浸了水,委屈地貼在肌膚上,滿是泥點。
“怎麽,摔疼了嗎?”葉猶清拿下頭頂鬥笠,放在她頭上遮擋雨水。
辭柯忽然又惱怒,又想哭。
葉猶清好久不曾這麽關心過她,雨打濕面紗,她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只能聽見葉猶清滿是擔憂的聲音,和她溫熱的掌心。
好想同以前一樣,被這同自己一樣溫軟的女子手掌觸碰。
像是下了蠱似的,渴望得要命。
“好了,我們先進去好不好?”葉猶清看她這般頹然坐着,心裏也彌漫着細密的愁緒,不由得放軟了聲音,不再是低沉的模仿男子的聲線,而是獨屬于自己的,溫和的嗓音。
辭柯身子微微一顫,便在葉猶清的攙扶下,站起來了。
她擡眼,同憐兒對視,只見那柔弱女子正被馬小拎起來,用着可憐兮兮的眼神瞧着她。
帶着排斥。
辭柯沒有移開眼神,眼眸漸沉。
葉猶清還沒有動,手臂便被人纏住。
眼前的啞巴姑娘忽然伸出雙手,将她拉扯着,動彈不得。
葉猶清垂眸看着她手,沒有掙脫。
“公子……”憐兒柔聲說,被馬小拉往棚子下,卻扯着葉猶清衣袖,像塊膏藥似的不肯走。
啞巴姑娘見狀,忽然松開她手,轉身跑入雨幕中,白衣滾滾。
葉猶清心裏焦急,急忙甩開憐兒,大步追上前去,邁過泥濘和田埂,很快,二人跑進一片空曠的天地中。
眼前的啞巴姑娘忽然不管不顧地扯下鬥笠,扔進大雨彙聚的水坑裏,将面容暴露在濕漉漉的水下,臉頰像是清水豆腐一樣白皙。
狐貍眼看着她,抽泣着,用手背擦去忍不住冒出的眼淚。
“葉猶清,對不起。”
“她不是好人,你別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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