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夜深忽夢少年事】(一) (1)

在岳婉生還是于蓓蓓的時候,她是個從小沒有享受過一天快樂時光的女孩子。

家庭生活對于她而言,只是一場腐壞的記憶。

父親于福生一生前三十五年都是渾渾噩噩,一事無成的,各種生意都嘗試過一遍,終究一敗塗地地整日混跡在各種牌場,有錢便全部玩掉,往往是次日清晨才回來。

往往是母親在廚房做着早餐的時候,岳婉生便聽到門随着轟的一聲響被一腳踹開,喝了酒的父親就像剛從酒壇子裏爬出來似的,渾身狼狽地進門癱倒在沙發上,很快便發出含混的呼嚕聲,嘴和腳一樣臭氣熏天。

如果是碰到于福生運氣極差,渾身輸得一幹二淨的時候,他就會一聲不吭,伸手将家裏能摸到的東西全部打翻,破碎的聲音在婉生的記憶裏清晰得可怕。

母親只會硬着嗓子催促婉生快快換裙子上學,根本看都不看自己的丈夫一眼。

若是和別人說起于福生,母親只會冷着臉不屑的說:“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一點點希望都不留。他就是一個扶不起的爛人,我早就不指望他能像個男人一樣為這個家幹點事情,只求這個混蛋千萬別殺人連累我和蓓蓓就行。我從來沒遇見第二個這樣一無是處的人,渾身從頭到腳都是人渣的味道,沒有其他。”

而如果這個時候,于福生剛好散了麻将從巷子口往回走,恰恰就站在母親身後的話,他就會帶着可怕的陰冷笑容将鄰居家門口的一只雪白的瓷碗不動聲色地砸在地上,然而蹲下身體仔細耐心地拾起那些細碎的瓷片,然後一片不剩地全部塞進了母親嘴裏。

剛開始,還有年長的人試圖勸說。到後來大家都習慣了,便只當笑話看,誰都清楚,這一家人相互憎恨,诋毀,傷害,只是因為一家都是标準的人渣。

有一次岳婉生放學剛進家門,就看到母親滿嘴深紅色的血混着瓷片,支支吾吾地想尖叫卻絲毫發不出聲音,長發被父親緊緊攥起。

于福生發瘋似地将母親的頭一次又一次地往鏽跡斑斑的窗子上撞,一次撞得比一次更響,慢慢地母親晃動着無力的身體,像個奄奄一息的稻草人似的任由他擺布。

眼睜睜看着窗臺上一片刺眼的血跡,而自己的父親滿臉殺人魔的僵硬表情,情急之下,她冷靜地思考了不超過三秒,便抓起桌邊的熱水瓶,打開瓶塞,不由分說地将開水往父親的頭頂上澆去。

一聲漫長嘶吼的尖叫聲之後,于福生劇烈地顫抖着癱倒在牆角,渾身的皮膚瞬間通紅,慢慢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氣泡。

而他總算是松開了自己手邊呼吸困難的妻子,婉生緩緩走過去扶起母親,母親的眼神空洞洞地如同深夜的山洞口,母親幽幽的目光裏噙着淚水,走到婉生身邊,沉默壓抑了很久,最終朝着婉生的臉頰重重地甩過一個耳光,語氣死氣沉沉的:“你才十七歲就敢用一瓶開水讓你爸毀容,那你二十七歲豈不是要一刀徹底送了他的命!”

婉生深深愣住,良久才嗤笑個不停,眼神真如一把刀似的鋒利地插進了母親的心口:“哈哈,一刀徹底送了他的命,那不是剛好合你的意?我會不知道,你不知厭倦這樣的爛日子有多少年了,巴不得煎熬早點結束呢……”

她還沒說,迎面而來又是母親的重重一巴掌,這次婉生徹底沉默了下來,不再冷笑,不再嘲諷,只是寂靜地坐着,什麽也無法思考。

盡管很快送了醫院,但于福生的皮膚卻再也無法複原,從此他那張變形的臉上滿是猙獰的紅印和褶皺。但是從那天往後,他在家裏默默獨自呆了有幾個月,戒掉了煙酒,不與人交流,之後便很少再出去混跡,再往後,竟然想到四處向着親友借錢買了一輛二手的出租車,慢慢地開始嘗試着賺錢養家。

但這個三口之家的很多東西,是一朝被摔碎了,便很難再真正複原的了。

于福生人生站得最高的時光,就是在剛開始滿城跑出租的那一年。就是在一夜之間,于福生告訴妻子自己有了一筆巨額的現款,卻始終不願對這筆錢的來歷透露半分。他做主在高檔的江景樓盤買了大房子,一家人搬出了混亂肮髒的老巷子。

他又很快輕松地買了車,那是岳婉生記憶裏父親少數對自己體貼關愛的時光,盡管那種突如其來的關愛讓她內心感到一天強烈過一天的不安。

那段時間于福生甚至會早晚開着新車接送岳婉生上學放學,還常常吹着口哨:“瞧瞧,沒有人會永遠當人渣,你媽曾經那麽看低我,以為我一輩子就要那麽渾渾噩噩地混過去,我如今就能告訴她,一切都是時候未到!”

母親不止一次地追問他:“這筆錢究竟你是怎麽樣弄到的?是不是和什麽不幹淨的事情有關系?要是那樣的話,我寧願在老房子裏窮死也安心。”

于福生悠閑地挑挑眉頭,似笑非笑地搪塞:“世上哪有那麽多幹淨的事情?……你放心,我于福生活着一天就會好好補償你們母女二人。”

☆、【夜深忽夢少年事】(二)

于福生車禍身亡是在一家人搬進新公寓的半年之後。

沒有任何其他的車輛迎面相撞,沒有出現任何輪胎破損的意外,黑匣子提供的訊息卻顯示車在出事前幾秒鐘忽而飛速地沖向了高速路口的欄杆。

當岳婉生和母親聞訊失魂落魄地趕到警局,卻被冷冷地告知,車禍現場全部被封鎖,上面有人要壓下這樁案子,不論是否還有自殺之外的其他可能性存在。警方就連于福生的屍體都不願意提供出來,因此意味着即使舉辦葬禮也只是走個過場。

母女二人并非沒有疑惑,但有疑惑又能如何?

那連着幾十個夜晚,岳婉生每晚都是噩夢連連,她內心最深處有種說不清楚的漆黑直覺,這一切并不如表面上來的那麽簡單。

葬禮辦得潦草而寒酸,久不聯系的親友像是躲避瘟疫一般地,紛紛借口不參加葬禮。一切都平息下來以後,以前是福建人的母親忙不疊地想要改嫁,支支吾吾沒說到重點上。

倒是婉生冷冷地笑了笑,直接告訴她:“你想什麽,我一清二楚。給我一筆不多不少的錢,別告訴我沒有,我爸那條命究竟換了幾位數,如今還剩幾位數,我心裏大抵還是清楚的。送我去游泳隊吧。以後咱們兩不相欠。”

母親無奈地點頭,卻不免補上一句:“但是去體校生活注定是一條難走的路,遭受的痛苦不會比從前少,你要想想清楚。”

“那自然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婉生生硬地打斷,口吻裏透着漸行漸遠的疏離。

她像是忽而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淡淡地交代道:“從今往後,你的丈夫和你的女兒于蓓蓓都死了,活着離開的是一個你不認識的女孩,她叫岳婉生。”

她不再是于蓓蓓,她為自己取名岳婉生,只求日後的漫長的歲歲年年雖然歷經萬難,終究能得以安然無傷地度過一生。

女人将她安置在宿舍,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婉生卻只是冷眼旁觀,像是眼前這個女人與自己并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瓜葛:“婉生,媽媽也是沒辦法。”

“嗯。”婉生只潦草地應了這一聲便不再擡頭看她。

她那年不過十七歲,卻對家人這回事早已幾乎完全灰心,于是以天真的熱情和倔強的愛恨,将滿滿的希望寄托于外面的世界。

可惜後來的一切令她更灰心,除了遇見江邵榮這件事。

體院都是沒有規矩的野孩子,以大欺小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常事。婉生長得清瘦怯弱,在一群完全沒有纖細線條的體院女生裏被強迫洗一個宿舍的所有人的衣服,專業訓練時又被無限制地打壓着……

那天,婉生掙紮着被幾個女生死死踩在水裏,身上的泳衣也險些被剝去,一瞬間,她終于徹底被激怒地撲騰跳竄起來,靈巧的身姿一腳重重将一個女生踢中,指甲掐進那女生的手臂裏:“你們*是覺得我是不會反抗的死人嗎?!……”

周圍的人見一向沉默寡言的婉生竟然一下手這樣狠,不覺也慢慢退後了幾步。

當天的訓練結束了,大家都三三兩兩地散去吃飯了,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連換好幹衣服的時間也不願意浪費,拿起畫板就坐在泳池邊緣,細致地握住畫筆開始一點點描繪空蕩蕩的泳池。

一池灑滿消毒液的水,發出深藍色的微光,幽幽暗暗的,令她着迷。

由于畫得太投入,她連江邵榮在這時吹着不羁的口哨走近她也絲毫沒有發現。直到江邵榮揚起俊朗逼人的臉沖着她溫暖地笑笑,她才下意識地愣住了,良久生澀地回複了一個同樣弧度的笑容。

她怎麽會不知道江邵榮?

他是女生宿舍熄燈後整夜整夜讨論最兇的男子,更幾乎是當時體院裏每個女孩子最最夢寐以求的男子。

家世在島城是最為顯赫的,打架手段又極為狠,聽說是犯了很大的錯才被他父親打發來挫挫銳氣的,但教練也是清楚他的來頭的,自然也不太敢放開來教訓他。

他身材高大結實,全身陽光的麥色肌膚,嘴角扯起來笑的時候側臉有迷人的一小片蟹殼青色,左耳上還有一枚純黑的晧石耳釘。他專注地望向她,而她對他的第一印象其實是,本非善類。

他自小跟随愛好藝術的父親參觀過許多國際頂級的畫展,自然對于繪畫有幾分研究。他凝視着她手裏完成了一半的作品,良久才啧啧贊嘆:“你筆下的游泳池,簡直有點像一片小小的海洋了,用色很有孤寂的美感,我喜歡。”

“因為我的心裏,将泳池看做是深海。……”

她第一次遇見有人停下腳步真正細致地看着自己的畫,更第一次被人說中自己喜歡畫泳池的內心緣由,不由得怔怔地出了神,良久才恢複過來,又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冷不丁問道:“對了,江少找我有事?”

江邵榮默默地撓撓後腦勺,玩味十足的笑容舒展開來,嘴角露出兩顆整齊的虎牙:“如果喜歡你……也算的話,那麽我的确是找你有事呢。”

她被他信手拈來的冷幽默弄得忍俊不禁,她随着他走過長長的走廊時,見女生們的眼神噴火似的,她又一時逞強地肆意點頭,任由江邵榮牽住自己冰涼的手:“江少,要不你請我喝一杯吧。”

一直到并肩走了很遠,快到女生宿舍樓下了,他還死死地拉着她手腕,她忍不住低聲解釋道:“你還在這兒幹嘛,我剛才就開個玩笑罷了。”

“這可怎麽好呢,”他狡黠地露出無辜的表情,眼神不躲不閃地灼灼落在她身上:“可我當真了呀,要不……咱就翻牆出去喝一杯呗。”

明媚的陽光下,他的笑容熱絡明亮,令她根本絲毫無從拒絕。

後來,婉生總是回憶起這次生命裏刻骨銘心的第一次的悸動:“江邵榮,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清清楚楚你非善類,卻還是忍不住抛棄了理智,無盡地陷了進來。”

當天,他落落大方地脫下自己的大號白襯衫,整件套在穿着濕泳衣的婉生身上,自然地攬着她纖細柔軟的腰肢。

她忍住內心滿溢的倉皇和忐忑,細致地感觸到他溫熱堅硬的手臂游移在自己濕漉漉的背後,一瞬間太陽穴散發出模糊而刺激的暈眩。

☆、【夜深忽夢少年事】(三)

在江邵榮的身上,始終有種稍稍帶着痞氣的游刃有餘,令她忐忑興奮,卻又絲毫不會感到一丁點的不舒服。

江邵榮往後常常帶她到酒吧裏,魚龍混雜的地方,他卻總能細致地維護她的安全。

他總是熟門熟路地點了最最嗆人眼淚的瑪格麗特,那真是號稱一杯倒的酒,她抿了幾口便覺得渾身灼灼發熱,視野裏慢慢出現了搖晃的重影。

迷離的橘色燈光下,她年輕的皮膚被照射地光滑如雪瓷,一對剪水雙瞳沒來由地讓他內心升起前所未有的柔軟,他淡淡地問她:“為什麽想到來學游泳?”

她怔忪地望了他一眼,才釋然了幾分,老實說道:“因為……我沒見過大海。我很喜歡、很喜歡大海。可惜來到這個鬼地方才知道,這完全是不相幹的兩碼事。”

他怔怔地凝視眼前這個單薄而目光洗練的她,良久地沉吟,最終嘴角微微揚起,試探性地問:“如果我願意帶你去,你會跟我去嗎?”

“幹嘛不去?”她故作輕松地聳聳肩,笑容裏有種令他喜歡的坦率與直接。

他只是随口開玩笑要和她不醉不歸,她便爽快地仰頭灌下一杯又一杯,那時她沒喝過烈酒,每每放下酒杯時,雙眼都是通紅的盈滿淚水,他愣愣地看着她,忍不住溫和地攔住她:“我不過是随口一說,女孩子喝那麽多幹什麽?”

她擡起臉,迎上他溫柔的眼神,笑容裏有着一種難以掩飾的生澀和尴尬:“我怕……你覺得我玩不起。”

他幽幽一笑,放下手指間夾着的雪茄,借着喉嚨眼不斷竄起的微醺,靜靜地湊過去親了她一下:“我知道你玩得起的,對吧?”

她只覺得自己的臉頰瞬間好燙好燙,而他帶着萬寶路味道的嘴唇很涼很涼。

黑暗的衛生間門前,他的一雙眼睛比夜色還黑,讓她完全不敢直視。見她沉默溫順地望着自己,他便斜過身子将她夾在牆邊,用手指輕輕按住她的臉頰,嘴唇在她漆黑的長發裏艱難地探索着,呼吸着。

他手指修長,被煙草常年熏染出一種洗也洗不去的嗆人餘味,但當她被他的雙臂死死扣住呼吸的片刻間,卻似乎忘掉了一切,沉醉在這種餘味之中。

從酒吧出來,他神秘地笑了笑,便從老板那兒不費吹灰之力地借來一輛臺灣電影裏常見的那種yamaha白色烤漆的摩托車,拍拍後座叫她上來。

她雖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也絲毫不扭捏,縱身一躍跳上了摩托車的後座,一瞬間胸口微妙地貼上了他寬闊的後背,她有些陷入尴尬,艱難地往後倚着,手只遠遠地拽起他襯衫的兩角,又害怕又不甘心就這樣屈服地抱緊他的背。

江邵榮彼時也不過十九歲,玩心重,像是故意要不依不饒地逼着她自動認輸似的,在空曠無人的沿海公路上将車飙到飛快的極限,劇烈的海風将耳朵灌滿,她驚恐的尖叫聲被淹沒其中,掙紮了良久,她終于認輸似的将兩只手靠在他身側:“江邵榮你很賤欸!”

他興奮地踩住油門,将嗓門扯得很大聲:“是啊,我就是很賤很賤,可是有人就是很喜歡很喜歡!”

他得意洋洋地壞笑着轉過臉,本想要好好調侃一番卻驚異地發現她臉上似有似無地盈滿了剛才被吓到而激出來的淚水,他一抿嘴,不聲不響地單手脫靶,輕輕揉了揉她的長發,口吻裏是自然而然的寵溺:“好啦,給你一個複仇的機會,盡管放馬過來……”

不等他說完,她賭氣似地撇過臉絲毫不看他,故意用盡力氣将他的腰背箍的很緊很緊,仿佛要扼住他的呼吸似的,卻發現對他完全不奏效,于是她靈機一動,索性嬉笑着用小手指在他腋下輕輕地撓着,見他有些想躲,更快速地撓着。

最終他竟然沒辦法只好停下車求饒認錯:“我江邵榮打架打破頭都不怕,而最怕的就是癢了……婉生,你太兇殘了……”

她嘴角不經意間露出了天真爛漫的笑容,那是他從未在她臉上見到過的,唯有這一刻,她像是放下了所有防備,開心地一如所有被寵愛的十七歲的少女:“哈哈,原來江大少也有這麽幼稚的死穴啊。”

“是啊,沒遇見你之前我是真的膽子很大,而現在,你就是我最大的死穴呢。”他說得落落大方,她卻霎時間慢慢垂下了漲紅的臉頰。

他不動聲色地乖乖點頭,嘴角勾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神色,趁着她彎腰笑着的時候一把沖過去攔腰抱起了她,赤着腳在深夜的海灘上奔跑着,一直跑到浪潮湧起的最邊緣才将她放在了一塊觸得到海水的巨大岩石邊,只撂下一句:“現在輪到我了吧!”

她掙紮着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到他的一個絲毫不含迂回捉弄,幹幹淨淨的深吻靜悄悄地落在了她驚慌顫抖的嘴唇上,那是對于她從前的人生很陌生的男孩的氣息,青澀的,染着一種不斷悸動的情緒,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婉生像個溺水者,動也不會動,只覺耳邊嗡嗡地直響,她下意識睜大眼睛,傻傻地看着他,一眨不眨的雙眼生生淪陷在他沉靜如海的目光裏。

因為離得特別特別近,她頭一次發現江邵榮長得這樣好看。

他高挺的鼻梁親昵地鉻着她,讓她有種百爪撓心的感覺,慢慢地,她忘了掙紮,忘了推開他,輕輕将身體貼緊他的懷抱。

那晚,他們倆擅作主張沒有回體校過夜,就那麽肩并肩地坐在無垠的海邊,他在她身旁打着準備好的應急燈讓她好畫畫,手舉得很酸了卻也一聲不吭,她幾次想說什麽,卻都被他輕輕捂住了嘴巴:“專心畫,我喜歡看你認真的樣子。”

她便順從地微笑着,專注于将面前開闊寂靜的深海全部畫在了紙上。

畫累了,兩人便緊湊在一起躺在潮濕涼爽的沙子上,一瞬間好安靜,靜得他摸索着觸到她的手腕,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動脈細微的跳動。

她沉吟了很久,才将自己的全部往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說到最後她失神地望着一臉玩世不恭的他,眼眶微微潮濕了,嘴角卻揚起了彎彎的弧度:“好在遇見了你,每次和你一起瘋玩的時候,我幾乎都忘了那些事情,我幾乎會以為我很幸福。”

他将她的手牢牢握在了自己溫熱的掌心裏,拂去了她快要流出眼眶的淚水:“那好辦啊,我就呆在你身邊一輩子呗,這樣你開心的時光就能多一些了吧?”

那種年少時脫口而出的情話,雖然幼稚,卻充滿一種過去了就再也不會重來的莫名深情,她聽了也是震動地久久沉默,望着他神色平靜安穩的側臉,淡淡地笑:“一輩子是很長的,你不要動不動就說到一輩子嘛。”

他也溫柔地笑了笑,目光無聲無息地鎖定在她身上:“是呢,一輩子很長,可是如果像我這樣,在這麽年輕的時候就遇見了我想要守護,想要寵溺的那個人,其實一轉眼就會過去呢。欸,幸福的時光總是一轉眼就過去的。”

她愣愣地聽着,覺得自己的心一瞬間被完完整整地融化在了他的手掌裏了。

☆、【夜深忽夢少年事】(四)

接近淩晨四點,他們蹑手蹑腳地歸隊,在漆黑的宿舍走廊上,不巧被值班的教練手裏的應急燈照個正着。

教練氣得蹙緊了眉頭,原本是要大發作一通的,忽而見她身旁的男子是江邵榮,也只好象征性地訓了幾句便恨恨地放他們走掉了。

岳婉生當時沉溺在他給的溫暖裏,沒看見教練看自己的眼神有多麽輕蔑,更全然不知道,梁子就在此結下來了。

此後兩年時光,是她人生中最燦爛的日子。除卻訓練,文化課,也會和他出去吃夜宵,逛街,登山,郊游。舊照片裏二十歲的岳婉生是匣中初開的寶石,一颦一笑,眉間都是全然潋滟的刺眼瑰光。

他承諾下的陪伴和寵溺,都确實一一做到了。

江邵榮不讓任何人欺負她,結對子訓練時也永遠只選她,隔三差五帶她溜出去逛街,苦悶不自由的集體生活變得值得期待。

起初是送早餐,打水,生病時送來藥,甚至連婉生的生理期,他也記得一清二楚,熱毛巾和沖劑都會一一備齊。

在隊裏別的女孩子眼裏,這些并不值得在意,從小在蜜罐子泡大的人,很少能懂得珍惜。

但婉生卻覺得受寵若驚,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好過。一度,她天真地以為年少時命運少她的東西,都通過江邵榮為自己做的一切,都補回來了。

直到那年冬天。

不過是她嚷嚷沒看過冬天的大海,他便寵溺地借了車帶她悄悄溜出去兜風,一時玩得忘了時間,回來她慌忙地換上泳衣,才發現其他的隊友都已經開始訓練了。

中年教練的目光狠狠停在婉生被江邵榮緊緊牽着的手上,語氣不無尖酸刻薄的嘲諷:“勾上有錢有勢的公子哥,那眼皮子就真的翹到天上去了,訓練也不來?女孩子靠這樣的方式,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慢慢的,周圍看熱鬧的隊友群裏發出了悉悉索索的笑聲,聽來實在刺耳極了。

江邵榮本來脾氣就火爆,聽完這句話拳頭早已是攥得鐵打的一般堅硬,婉生卻死死按住他即将揮起來的拳頭,壓低嗓音為難地勸阻:“邵榮,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

她又轉而倔強地冷下臉,從牙縫裏緩緩地擠出四個字:“不是這樣。”

教練當她是一副傲慢目中無人的姿态,怒氣被瞬間激了起來,板着臉沖着她吼道:“你說什麽?你大聲點!”

她倔強地維持着不卑不亢的神色,聽話地努力放大分貝,一字一頓地說道:“不,是,這,樣,的。教練您聽清楚了?”

教練見人群中繼續發出了更大的窸窣笑聲,也不再争執,雲淡風輕地手冷冷一揮:“滾出去跑了五千米再回來告訴我,你自己想清楚了沒?現在就去!”

邵榮猛然跳出來,一手牢牢地攬住委屈的她,對着教練就不依不饒地重重呸了一聲:“誰敢折騰她?”

出乎他意料的是,婉生平靜地一把松開他的手,渾身孤寂堅硬地不像話,轉身一步一步快速地走向了運動場:“區區五千米又死不人,我自然不願意被人這麽侮辱。”

“是啊,死不了人,我陪着你。”

雨點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開始噼裏啪啦地砸下來,午飯時間的戶外空蕩蕩的,只有她和江邵榮兩個人,他至始至終堅持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跑。

這家夥平時仗着特權常常偷懶不訓練,長跑也算對他的一次大考驗了,他卻還吃力地不斷努力逗笑她:“岳婉生你說說,你除了以身相許,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報答大爺這份子感天動地的深情吧?陪着你,萬裏長征我全跑了都不帶喘一口大氣的。”

她卻無論如何也絲毫笑不出來,一句話沒說地硬撐着跑完了全程,頭發上早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她氣喘籲籲地沖回泳池,筆直地站在教練面前,口氣*的:“報告教練,五千米長跑完畢。”

教練擡起頭,草草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她,又轉而望了望同樣從頭到腳滴着水的江邵榮,幽幽地笑了笑:“再去游個一萬米,游完了就回去吃飯吧。”

一旁的江邵榮早已是拳頭發癢得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上下牙齒拼命地暗暗打着顫。

她正處在生理期,其實根本不該下水,卻還是逞強地空着肚子拼了命地游。體內的熱量嚴重不足,太陽穴傳來眩暈和幻聽。

她麻木地在冷水中伸開手臂,餘光看見岸上的江邵榮眼角似乎有若隐若現的心疼,他那副痛苦的表情令她瞬間更難過了。

強撐着意識,游過十幾個來回,她實在再也無法堅持了,于是爬上了岸。

體院的女生通常都是大量地吃避孕藥推遲生理期的,她始終不願那樣傷自己的身體:“教練,我現在身體的原因不方便下水,這個處罰留到下周可以麽……”

教練擺擺手,不耐煩地打斷她,猛地伸腿想要一腳将她踹入水中,這樣的作風在體院是司空見慣,卻不知為何觸犯了她敏感的尊嚴底線,她霎時間站直身體,踮起腳尖死死掐住教練的脖子,那教練頓時陷入臉色漲紅的盛怒之中。

這時,江邵榮像一只憤怒的獅子般沖上去讓婉生退到一邊,他跳上去一把揪住教練的衣領,左一拳又一拳,教練的嘴角已經開始見紅。

當然江邵榮自己也沒少吃痛,掙紮中的教練沖他鼻子猛然一掌,他的血就緩緩湧了出來。

電光火石間,他重重地一出腳靈活地将教練揣進了水裏,又漫不經心地拍拍衣服,然後拿出一條幹燥的大毛巾溫柔地抱緊了她,兩個人頭也不回地走掉。

這件事最終被教練捅到了上面,體院方面為了巧妙避開江氏家族勢力的影響,只做出了處理讓岳婉生就此退隊,從此與體院再無瓜葛。

江邵榮一知道了這件事,便激動地打電話回了家,當天他的資本家老爹便來到了體院。當着所有人的面,江邵榮冷笑着爆出粗口,大怒中質問那個教練:“你個*養的老東西,當天一腳踹你這個人渣進水裏的人是我,你光折騰她一個不相幹的女孩子幹什麽?我退隊行,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讓她走不行!”

全場的氣氛頓時降到了冰點,當她眼睜睜看着江邵榮被他老爹一巴掌打得半邊臉頰紅腫起來的時候,忍不住死死捂住了自己哽咽的嘴。

江父鋒利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婉生身上幾秒鐘,轉而一把掐住江邵榮:“說話!你小子錯了沒有?”

“沒錯!”他腦袋昂得高高的,眼神賽過他老爹的鋒利尖銳。

又是重重的一巴掌:“說,你到底錯了沒?”

“老子沒錯!”

江父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兩秒,竟然漸漸轉怒為笑,舒展出了一種驕傲和滿足的神色:“你小子很有性格,很有血性嘛。”

江邵榮冷着臉垂下了頭,在父親面前不卑不亢地要求道:“我希望……您能再給我多一天的時間留在這兒,我想好好和婉生告別一次。往後,或許見一面就真的少一面了。”

江父沉思了片刻,終究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江邵榮故作輕松地走近她,絲毫不顧及周圍一雙雙複雜的目光,伸手揉了揉她腦後頭發的動作顯得笨拙而粗糙,一點也不溫柔。

他俯身無限地湊近她的耳朵,将分貝控制地僅僅他們兩個人能夠聽見:“餘婉生你哭個什麽勁啊,剛才我說見一面少一面那種昏話,都是說給我老爸聽的,你怎麽相信了呢?我發誓每周都會來帶你出去玩的,我發誓。”

見她的眼淚仍然是不加節制地往外湧着,止也止不住,他又微微欠身,伸手溫暖地摟住她,将她的臉拼命往自己溫熱的胸膛裏揉,口吻喃喃的,聽上去像是有些感冒了似的:“我走了必然是有地方可去的,但婉生你想一想,你要是退隊了能去哪兒呢?難道要去福建找你媽媽去?別哭了,等大爺我有本事了,一定就立馬來接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專注地擡起眼深深凝視他篤定的眼神,安心地點點頭。

☆、【夜深忽夢少年事】(五)

江邵榮離隊的前夜,他慷慨地帶着婉生去吃了大餐。

預約制的意大利海鮮餐廳,整個空蕩蕩的一層樓除了幾位侍者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整晚不停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到最後雙眼布滿密密麻麻的血絲,還是不願停下,任由他如何溫柔地勸解,皆是無效。

眼瞧着岳婉生越來越醉,慢慢地身體支撐不住,而輕輕斜倚着椅子,江邵榮終于忍不住伸手強硬地奪過了她手裏死死攥着的高腳杯,她胡亂地反過來奪,一個不小心滿桌的雪瓷盤子都交疊着跌碎在地上,一瞬間安靜下來。

見爛醉如泥的她又開始向着那一堆碎片發出迷離不止的笑容,江邵榮騰地站起身,将滿滿一杯冰冷的血腥瑪麗一滴不剩地澆在婉生臉上:“婉生你冷靜!我又不是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她的劉海被酒水浸透,愣愣地縮起了肩膀,像是受了風寒似的,漸漸地一頓一頓地陷入了無聲無息的哭泣中。

淚水洶湧肆意地流進她的嘴角,弄得她的嗓音含混不清,聽上去無比遙遠微弱:“是啊,你會回來。”

聽着她反複重複着“你會回來”,江邵榮不覺間發現自己的心髒狠狠地掠過一陣短暫的絞痛,他默默走過去站在她身旁,将她潮濕的臉按在自己堅硬的小腹上,能感到他的襯衫很快濕透,傳遞進來一陣潮濕的涼意。

他用力想要将渾身軟塌塌的她拉起來,卻不想她順勢一個激靈兩手死死環抱住了他的脖子處,将自己無力不堪的身體懸在了他的胸口。

“送你回宿舍吧。”他支撐起她向餐廳電梯處艱難地走。

“不……邵榮我要和你在一起……”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聽着她迷離的聲音在自己耳邊灼熱的響起,努力用理智讓自己抽離出來,于是又恢複淡漠地問了一次。

“我說了……我要和你在一起……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再也壓抑不住心裏滿溢的沖動,一把用盡渾身力氣将她夾在電梯角落,伸手将自己的西裝一把抛向空中,不偏不倚地剛好牢牢遮住天花板上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