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疑惑
赤色遮擋了視線,蘇屹僵坐其中。他在震驚中靜默了片刻,随後揚手拽下了蓋頭。
绛紅飄灑,兩個人在片刻後四目相對。
屋中長燭燃聲噼啪,蘇屹已經收拾好了表情,此刻平靜無瀾。他分明處在任人宰割的位置,身上眼裏卻都是冷傲之氣,昨晚因穿着雪白而被藏匿了大半的戾氣鋒銳全部在這一身紅裏顯了出來。
其實。
他沒在面上露,卻在看到坐在桌前的人時略微有些愣神。
賀滄笙這人……就穿不得紅色。
肌膚蒼白,薄唇上也是淺色,病弱之姿盡顯。可那豔紅高領束至下颚,硬是生出一股子邪氣,盡數飄在斜飛的眼眸中。
看得蘇屹的心口莫名緊了緊。
雌雄莫辨的妖孽模樣。
“本王已經說過,不會強人所難。”賀滄笙不是沒看到他的審視,卻毫不在意,只微挑了眉梢,指尖漫不經心地敲打在桌面上。
蓋頭在指下被攥出了褶皺,蘇屹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本王想問問你,”賀滄笙眨了眨眼,瞄過蘇屹手上的動作,問,“蘇相公年紀尚輕,又氣質不凡,怎入了蠻蕊館?”
蘇屹在這一問裏垂下目光,不動聲色地咬緊了牙關,沉聲道:“賣身葬母。”
賀滄笙放下折扇,看向他的眼裏含了深意。
淪落入煙花地的人,大抵都有一段悲情的舊事。這問題她從前不是沒問過比人,得到的答案大多都是身不由己。如此承認是自願入行的,蘇屹還是第一個。
偏生這人還是那個最不像是出身勾欄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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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滄笙看着蘇屹,一字一句地問:“那麽,可有将令堂安葬妥當?”
蘇屹猛地擡起了眼。
世人傳楚王無情冷血,視人如草芥。他答賣身葬母,這本就是提前安排好的說辭。康王已經布置周全,不怕賀滄笙查下去,又能引得憐惜。
他想過無數種來自賀滄笙的反應,可唯獨沒想到這一句。
話中不見憐憫,好像他只是花錢消災,交易辦事。
事實上,從昨晚兩人初見開始,賀滄笙的一切言行就都在蘇屹的意料之外。
少年喉結滾動,道:“回殿下,家母的後事都已經料理妥當了。”
賀滄笙點頭,問:“葬在何處?”
蘇屹道:“城外南郊。”
賀滄笙安靜地盯着他,向後靠身,緩緩點了點頭。然後她驀然端起合卺酒中的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她迎着蘇屹的目光,輕輕地放了杯。
也不知是這少年壓着太多過往,還是康王這次排的戲太好,她竟不能從蘇屹的神色或話語中發現任何破綻。她很想像對待之前數位所謂的男寵侍君那樣,就此離開,然後将人冷置一段時間,再找個由頭送出府去。
但這次不可以。
眼下敬輝帝病重,皇位之争已到要緊處。蘇屹是賀峻修的人,這戲她必須做下去。
況且她也真來了興致,想看看這一身桀骜的少年究竟有什麽本事。
“雖說本王無意為難你,但此處到底還是楚王府。”賀滄笙站起身,垂眸看着蘇屹,“床讓給本王,屏風後有碧紗櫥,芙簪已着人鋪好了,你去那裏睡吧。”
蘇屹一愣過後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麽,拎着蓋頭,慢慢地站了起來。
卻站在床邊沒動。
“怎麽?”賀滄笙走過去,微微仰臉和他對視,故意虛弱着嗓音咳嗽了兩聲,道,“蘇相公年輕力壯,竟要本王讓出大床嗎?”
她在外人面前做戲多年,不怕這嬌柔做作的戲份。可蘇屹聽得打了個寒噤,飛快地行了禮,轉身沉默地退了出去。
賀滄笙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淺淺地笑了一聲,側身躺下了。
次日賀滄笙依舊是寅時一刻便起了身,披了氅衣繞過屏風,便見蘇屹合衣蜷腿,側身躺在小床上,看樣子還沒醒來。
碧紗櫥中的卧榻狹窄,以這少年的身量躺上去,已經占得滿滿當當。
賀滄笙借着月光遠遠地看了片刻,攏了寬袖,悄聲開門離去了。
屋門輕阖,原本狀似熟睡的蘇屹立即利落地睜開了雙眼。
他一夜未眠。
賀滄笙不碰他,從兩人在蠻蕊館中時就有端倪。而昨夜的一室旖旎中,賀滄笙竟也自若冷淡,認真地讓他去睡軟榻。
若說這人真像外界相傳的那般風流成性,此番行徑自是解釋不通的。可若說賀滄笙潔身自好,可那滿王府的蜂蝶莺燕,各色男女又是如何。
那就是,唯獨不要他?
蘇屹回到裏間換下喜服,一繞過屏風,便見那兩杯合卺酒還放在桌上。他不知怎的便停了腳步,腦中驀然想起昨晚賀滄笙飲酒時的潇灑。
那人明明生了副妖媚的樣子,卻同時存得一種冰冷,就算是坐在暖燭光下的樣子也拒人于千裏之外。分明含着笑,不過那一雙鳳目斜飛,眸中落不下笑意,深邃寒涼,就是與蠻蕊館中的姐兒是風致調笑時也留有随時抽身的距離。
那種病弱的狀态,過分白皙的肌膚,那樣精致的五官,那張臉,那雙眼——
如此的一個人,怎會生成個男子!
等蘇屹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已端了杯送到嘴邊,辛甘的合卺酒已堪堪沾到舌尖。
他在這一刻驟然停手,如夢方醒,憎嫌地撇開手,将那一杯酒一滴不剩地潑到了地上。
蘇屹原以為賀滄笙不會再來,誰知自兩人成婚後一連幾日,賀滄笙都是歇在他房裏的。
不過自是夜夜分榻而眠。
蘇屹極其警覺,賀滄笙這些日子夜間和早上的舉動都落入了他的耳朵。
這楚王想來真是病弱之體,夜間常從屏風那邊傳來低咳聲,有時還帶着夢魇的低嘆,顯然是從來睡不踏實。
蘇屹特意看過,賀滄笙雖每晚都是一個人睡,但床上始終放的是兩個藥枕。而到了早晨,兩個上面還都有被枕過的痕跡,顯然是被人故意弄亂的,為的就是讓清晨進來整理床鋪的丫鬟們覺得二人夜夜笙歌。
蘇屹沒想明白。
入楚王府之前,他不是沒有預想過今日的處境。根據康王所說和民間傳言,賀滄笙此人陰毒奸詐,沉溺酒色,尤好男色,荒唐至極。
且不說這些,就是一想到要和一個男子同室相處,蘇屹就幾欲作嘔。
可他有把柄在康王手中,無奈從命,預想到自己只能委身受辱。誰知這賀滄笙雖生了副招桃花的模樣,說話也招搖了些,卻根本沒有碰他的意思。
明明是無比清心寡欲的一個人,卻要故意敗壞自己的名聲,甚至引得外邊已經起了蠻蕊小官兒得楚王獨寵的言論。
匪夷所思。
這日賀滄笙走時依舊沒留話,大雪不停,純白色簌簌地落下來。
午後芙簪倒是過來了一趟,帶來了在望羲庭中伺候的人。四名丫鬟穿着淺色的短比甲,垂首排列階下,對着堂內一齊拜倒。
“蘇侍君,”芙簪站在屋外,“這四個婢子今後就只伺候您,因挑人仔細,耽誤了些時候,今日才領來給侍君過目。您看看可還滿意?”
蘇屹敷衍地看過去,目光微頓,随後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挺好的。”
芙簪聞言颔首,給他規矩地行了禮才離開。她前腳剛出了望羲庭,蘇屹後腳便揮手,只留了最右側的丫鬟入內問話,讓其他三人先下去了。
房門關上,蘇屹站在窗,看着那婢女,冷着臉色道:“含柳姑娘。”
含柳的臉色有點不好看,大約是凍的。她應了一聲,轉身自己在桌邊坐下了。
“你被楚王帶回來,正好省了主子送人的功夫。”她對蘇屹道,“主子這會兒還未有話送來,你且吊着楚王的胃口便是。”
“嗯。”蘇屹抱着雙臂靠站在窗前,沉默了片刻。
最終還是沒提他和賀滄笙這幾日一直隔着屏風各自安睡的事兒。
他問:“是楚王身邊那個嬷嬷指派姑娘來此院的?”
含柳道:“沒錯。”
“姑娘原先想必是有差事的,”蘇屹微微皺眉,“怎麽來了新人的院子裏?”
“我到楚王府的時間久,自然有門路。”含柳聞言倏地擡頭,聲音有點急促,像是不耐煩他的過問,“這府裏新人的院子一般沒人願意去,因楚王殘暴,入府的新人死傷甚多,被送走的也有。我本不用來的,是故意犯了錯,才被芙簪派到此處。”
蘇屹看了她半晌,飛快地點了下頭,然後轉過身去,看着窗外落雪。
“怎不說話了?慢着……何時輪到你來審問我?”含柳後知後覺地有些不悅,扶着桌案站起了身,“蘇合香,我奉勸你一句,安分些,把主子吩咐你的事做好。”
蘇屹的指尖原本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窗邊,聞言驟然收緊成拳。
蘇合香。
從他三年前落入康王手裏開始,他就只能做蘇合香。這是賀峻修照着那些煙花貨色給他起的名字,是壓得他此生擡不起頭的枷鎖。這種恥笑和貶低就像是鈍刀割肉,每聽見一回這名字,那噬骨的痛便更深入骨中一分,令他從此再無希望,偏偏還死不了。
蘇屹二字從此消匿人間,沒人會知道他原本的名字,也沒人在乎。
除了……
“蘇合香!”身後的含柳步步緊逼,“你可有聽見我說話?”
“嗯。”蘇屹微閉了眸,調整片刻後問:“賀滄笙此人當真如外界傳言一般,生性暴虐,貪圖美色?”
“你在問誰?”含柳嗤笑一聲,“怎麽,這幾日不夠你受的?”
“你!”蘇屹聽着着混話,驀然僵了身,面容沉下來,再三壓制才沒有發作。
他的指尖沉重地被壓進掌心,喉結上下滾動,無措又驚訝于自己的在意和怒氣。
他想說什麽?又在怒什麽?
是想辯白自己根本并沒有委身楚王,還是想說,那楚王并非殘暴好色,只是花了大價錢買了個毫不越界的守夜人?
他愈發煩躁,剛要開口,房門卻被人叩響了。
含柳立即站起身,規矩地站在一旁。蘇屹也收了神色,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前站着兩位衣着華貴的男子,身側都帶着丫鬟,正在廊下收傘。
蘇屹挑眉。
他沒想到,除了賀滄笙外,他在這楚王府中最先見到的竟是兩位男寵。
今日賀滄笙歸得早,可眼下是年關,朝中事務多,她歸了府就要往書房去。芙簪快步迎出來,為她撐着傘跟在身後。
這種天寒地凍的日子對賀滄笙的身體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她面色慘白,腳步也是虛浮的。
“殿下,”芙簪皺眉擔心道,“要不還是早點歇下吧?”
“無礙,”賀滄笙輕咳,嗓音微啞,“你把藥送到書房。”
芙簪還想再勸,一邊兒的月洞門裏卻跑出了個婢女。她見到賀滄笙就立刻提起裙擺,重重地跪了下去。
“殿下!”婢女十分着急,“求殿下救救我們侍君!”
賀滄笙停下腳步,想問話,眼前卻陡然一陣眩暈。她伸手扶住了身側的院牆,勉強穩住沒有倒下。
芙簪見狀慌忙攙住了賀滄笙的手臂,同時對跪在地上的婢女喝問:“是哪個院兒的婢子,如此沒有規矩,竟敢沖撞殿下!”
“殿下恕罪!奴婢、奴婢是聞侍君身邊的!”那婢女叩首,有擡頭看着賀滄笙,看着像是随時都要哭出來,“求殿下去救救我家侍君!”
賀滄笙已經緩過了剛才那一段,輕輕站直了身,半閉着眼微擡了下颚,示意芙簪代她問話。
“聞侍君如何?”芙簪還扶着賀滄笙,低頭道,“你且說清楚。”
“是!”婢女如蒙大赦,“今日我主子和許侍君結伴去看望那位新來的蘇侍君,誰知那蘇侍君不懂規矩,也不知行禮。我主子不過是問候了幾句,他就和我主子動起手來!”
賀滄笙在這一連串的“侍君”裏頭腦發昏。
她擡手按撫額角,定了定神。
“殿下,求求您、求您去看看,救救我主子!”跪着的婢女再次叩首,這一次在額頭碰地後便沒起來,只帶着哭腔求道,“那蘇侍君真真就像發了瘋似的!殿下,您、您再不過去,我主子恐怕就要死在他手底下了!”
芙簪伸手扶住賀滄笙,想将人扶走。可那婢女竟真的哭起來,不肯起身讓路,只不住叩首,一個勁兒地哭求。
賀滄笙往自己後院裏塞人塞了這麽多年,遇着過邀寵的,這如此這般哭着求她去救人的卻還是頭一次。
她搭着芙簪的小臂,輕飄飄地問:“人在何處?”
“在望羲庭!”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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