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怨恨

今日午後找到蘇屹院中去的那兩位的确是賀滄笙的侍君。

“我還當望羲庭是多不一樣的地方,”說話的男子身材高挑,穿了身芋紫。他嗤笑一聲:“不想院裏竟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這滿院的雪,蘇侍君也不打掃,若是殿下來時滑了腳怎麽辦?”

站在他身側的那位身型矮小些,裹着湖藍的鬥篷,聞言微低了頭,并不搭腔。

蘇屹站在門口,面上沒什麽表情,壓根兒沒有請兩人入內坐的意思。一邊的含柳看着氛圍微凝,乖覺地開口,道:“給聞侍君、許侍君請安。”

她主動向對面的兩人稱呼行禮,其實算是給蘇屹做了引見。可蘇屹的目光只是淡然地從兩人臉上掃過。而後略微點頭,便沒了表示。

“嗬,蘇侍君好大的排場!”聞牽枳在這樣的傲氣面前當即沉了臉色,“這就算與我們見過禮了嗎?”

蘇屹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早聽聞蘇侍君年輕,”許連翹開口,聲音柔和,“算起來,我們該叫聲“弟弟”呢。”

“确實年輕,”聞牽枳冷哼一聲,擰起眉頭,“還以為是怎樣的絕色,那般能讨殿下歡心,原來就是個毛頭小子。既是如此,更應好好管教,可蘇侍君不知來我們院裏拜見,此刻又不稱人,也不行禮。若不是個啞巴,就是明知故犯,真是要壞了規矩。”

蘇屹星目含光,緊緊地咬住了後槽牙。

這人身上的脂粉氣濃得很,話裏話外都是挑刺刁難。一個大男人為了争寵拈酸吃醋,他看得惡心,覺得搭話與否都不值得。

氣氛凝頓,許連翹上前半步,道:“蘇侍君剛到不久,我看……”

“剛到又如何,伺候殿下的時間怕是已比你多了吧?”聞牽枳猛地轉頭,擰眉對許連翹也擡了聲,“不過是個出身煙花地的賤籍,他今日敢對你我怠慢,日後就敢對殿下怠慢!”

他入府時間長,被賀滄笙一直留到現在,看着身邊許多侍君都來了又走,便自視高人一等。蘇屹剛來就得了寵愛,他心中本就不平,此刻一見這少年又桀骜不屈,于是出口就是豎敵,還順帶着得罪了試圖打圓場的許連翹。

果然,許連翹白皙的臉上露出羞赧,颔首退開,不再言語。

蘇屹睨了聞牽枳一眼,微微挑了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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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生得的确不錯,但是實在蠢了點兒。

原來那楚王就喜歡這樣的?

聞牽枳卻沒打算放過他,繼續道:“蘇侍君,我長你幾歲,先你入府,你且跪地給我見了禮,叫我聲哥哥,你我今後便兄弟相稱。否則我便即刻回了殿下,定要治你的罪。”

蘇屹在這一句結束時眼中陡然露出戾色,從門邊站直了身。

他一站直就能俯視在場的所有人,卻沒低頭,只垂了目光,對聞牽枳一字一句地道:“留着你那聲兄弟惡心旁人去。”

他說這話前沒做什麽權衡,倒露出些許少年人的犀利。

一旁的含柳看得皺眉。她幾年前在康王府中時就曾目睹蘇屹的淩厲,那時的少年不肯低頭,誰也不跪,也不聽命,那麽粗的鞭子抽過去也不吭一聲。可他骨頭再硬,也最終因為被拿住了母親而不得不安分下來,雖少有言語,但總算沒再忤逆過康王。

但此時天高皇帝遠,不管是不是蘇屹意氣用事,他都已經露出了壓抑許久的怨恨。

“你、你說什麽?”聞牽枳已經變了臉色,“蘇合香,你還當真以為自己是主子了?不過是個小官兒,才入府幾日,竟已有膽以下犯上!”

“在場的哪個是上?”蘇屹冷笑一聲,聲音暗沉,極盡嘲諷,“你有本事,連個出去賣的都争不過?”

他傷敵亦自損,将聞牽枳堵得腳下一個趔趄,同時在話語裏毫不留情地貶低自己。

他就這樣吊着一口氣,在自我羞辱中一遍遍地怒,一遍遍地恨。

聞牽枳那張精致的臉憋出了绛色,接連後退了幾步,被底下人從身後扶住了。他甩開旁人,當下跨步過來,便要動手。

許連翹見狀急忙伸手相阻,兩人身邊的丫鬟也圍了上前。可聞牽枳哪裏是能被能輕易攔住的,手已經揚了起來,要向蘇屹臉上招呼。

蘇屹卻在此時笑了起來。

這一笑顯得頗為愉悅,紅唇下面露了雪白的小齒,極其惡劣。

他在下一刻驀然擡手,在聞牽枳舉起手的時候準确地鉗住了聞牽枳的手腕。

然後他看着聞牽枳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緩緩地擰動手臂。

賀滄笙走到望羲庭院門口的時候,正看見廊下蘇屹鉗着聞牽枳的脖子。

邊兒上的丫鬟亂作一團,試圖分開兩人,卻都被蘇屹擡起另一只手臂,輕易地推擋開了。許連翹在慌亂中被推倒,正歪在地上,拽着絆腳的鬥篷試圖起身。

雖是離得遠,賀滄笙依然看見了蘇屹眼中如刀鋒淩厲的戾色。

原來這才是少年真正的樣子。

蘇屹迅速地收緊手指,冷靜地看着聞牽枳雙目充血,張着嘴卻說不出話來。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争先湧上,想反駁,欲怒罵,卻在這時候盡數被吞咽下去,全部化作了這一刻的暴虐。

少年一身白袍,個高腿長身型挺闊,站在兩位侍君和丫鬟中間,格外搶眼。

賀滄笙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她了解自己後院的人,今日這事定是聞牽枳拉着許連翹來找蘇屹的不痛快,卻不想踢到了鋼板,這才鬧出了這樣的動靜。

此時的聞牽枳已經被蘇屹提得幾乎雙腳離地,面上已見青紫。賀滄笙眼看着聞牽枳的掙紮幅度減小下去,才跨進院門。

她今日沒力氣多說,身後的芙簪先呵斥道:“殿下駕到,爾等這是在做什麽!”

此聲一出,滿院的下人呼啦啦跪了一地。許連翹也終于爬起了身,匆忙行禮道:“妾身參見殿下。”

蘇屹還掐着聞牽枳,只是緩緩地朝着賀滄笙的方向扭過了臉。他的側頸和手背上爆出了筋脈,一雙星眸都顯出赤紅。

賀滄笙進入廊下,就這麽看着他。

冬日天黑得早,将出的夜色灑在她肩上,映着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她此刻散了笑意,鳳眼裏只剩下一種悲喜難測的寂靜。

蘇屹站在這樣的寂靜裏,緩緩松開了手。

他垂下了手臂,卻沒有對賀滄笙行禮。聞牽枳就趴在腳下,正狼狽地急促咳喘,蘇屹卻沒有從賀滄笙臉上移開目光,筆直地站立。

賀滄笙與蘇屹對視了半晌,随後緩緩地垂下目光,看向了地上好不容易撐起身的聞牽枳。

聞牽枳緩過了氣,楚楚可憐地擡起頭,正要向賀滄笙訴苦,便聽殿下居高臨下地問道。

“誰準你們進來的?”

聞牽枳被當頭棒喝,他是真沒想到賀滄笙不但沒責備蘇屹,還反而來質問自己。

“殿下,妾身冤枉!”他有些慌神,“是、是蘇侍君,是他傷了妾身!”

“自己進的院子,冤枉什麽?”賀滄笙聲音低沉。

“是,是妾身自己來的……可妾身只是想來看望蘇侍君,絕無惡意!”聞牽枳膝行了半步,喉中帶着急喘,“誰知他出言不遜,還、還對妾身動手,真的!殿下,求您為妾身做主!”

他是十足的委屈,伸手欲拽賀滄笙的袍角,不料賀滄笙挪開一步,讓他撲了個空。

聞牽枳本以為能狠狠地懲戒蘇屹,不想卻讓滿院子的人都看了笑話,不禁聲音裏帶了哽咽,辯解得更加厲害。賀滄笙不厭其煩,只看向蘇屹。

少年已經垂下了目光,虛着落在院中,似是對身側的一切毫不在乎。但他的睫毛不自覺地顫動,顯然是還在聽着這邊兒的動靜。

“你與許連翹二人越過王妃,不請自來,”賀滄笙無情地打斷聞牽枳,“回去閉門思過,為岑得本王的令不得出西院的門。”

“殿下明鑒,妾身真的冤枉!”聞牽枳漲紅了臉,眼中淚水竟已要含不住,“妾身不過是想、想來探望結交,是蘇侍君傷了、傷了妾身!”

“傷了?那好,”賀滄笙對跪在聞牽枳身後的許連翹略微揚了下颚,道,“連翹,回去後給他請個大夫過去看看,若是無事,就罪加一等。”

許連翹不敢多言,躬身應了。聞牽枳見賀滄笙臉上冷凝,也不再說話,只覺得格外丢人,抽抽嗒嗒地跪在一邊。

“芙簪,傳本王話,從今後未得本王旨意,誰也不許随意出入望羲庭。”賀滄笙往屋裏去,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着人将本王的公文搬到此處,今晚本王不走了。”

蘇屹也不說話,擡腳就進了屋。

還跪在地上的聞牽枳和許連翹就晾在原地,一個賽一個的委屈,還有對蘇屹的不忿。

這少年憑什麽,不遵禮數,也并非絕色,卻能得殿下如此偏愛!

他們自然不知道,這令他們憤恨的偏愛一旦進了蘇屹的房間就戛然而止。

這一晚賀滄笙确實沒走,卻也只是和蘇屹相對無言地用過晚膳,然後便俯身案前,直至深夜。蘇屹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很規矩地落在自己膝頭,絲毫不朝桌上的案卷上瞥。

他身上還帶着冷意,像是傍晚那會兒的狠勁還沒有散。

“你且先歇吧,”賀滄笙從政事中分神,伸手端了茶盞,“本王尚有要務。”

蘇屹也不搭話,點了點頭,站起身便往裏間去。

賀滄笙飲了酽茶,伸手輕輕放了盞。她沒回頭也沒擡眼,只是忽然輕聲道:“洩恨後心裏可愉悅些了?”

屋中極其安靜,這一句尤為清晰。蘇屹驀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賀滄笙。

這人此時已卸了冠,燭光月色疊在身上,更顯贏弱。她正提筆蘸新墨,身後烏發如緞長垂,随着動作蹭過太師椅的椅背。

他沉默了許久,低沉着聲音道:“在下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賀滄笙聞言輕笑一聲,依舊沒有回身,手下寫字不停,聲音平和地道:“如此,好眠。”

蘇屹當即轉身,飛快地繞過了屏風。

仿佛是要逃避什麽。

賀滄笙筆下稍微停滞,蒼白的面上緩緩收了笑意。

她罰聞牽枳,一是給個教訓,二是因為她已打定了私信要獨寵蘇屹。既是要獨寵,那就要不問是非不分黑白地寵。

可她時才主動問的那句話,不是問給蘇姓侍君,而是問給那如同困獸的少年的。

賀滄笙從紙上擡了目光,盯了案上的長燭半晌。暖金碎在眸子中,照出了一點愁容。

屏風後的蘇屹拽下銅盆旁的巾帕,在冷水中浸透了,用力清洗早些時候出手時和聞牽枳有過接觸的所有地方。

他略微擡頭,和整冠鏡上的自己對視,無比清晰地看着自己的雙眸盡數被陰戾狠惡占據。

他今日對聞牽枳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寵出手,實屬洩憤。那是來自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無奈和憤恨,讓他被洶湧的怒意淹沒推搡,再也控制不住。

而這些悉數被賀滄笙摸了個徹底。

可是這人并沒有問聞牽枳到底說了什麽,只是站在夕輝下,靜靜地看過來,瞳孔淺色,寂寞又冷情。

而他竟不知所謂地在此番目光中感到無地自容。

那雙眼太過深邃,生得妖形。讓人覺得周遭一切乃至生命過往盡數消失,竟想要擡腳邁進那樣的漩渦裏。

蘇屹煩躁地将雙手浸入刺骨的冷水,在冰寒裏尋回了一點理智。

賀滄笙那般不問任何的維護是後宅裏每個人都想要的,唯獨他蘇屹,楚王在人前對他有多特殊,夜晚的疏離就有多無法捉摸。

他看不懂賀滄笙。

水的寒意往骨頭裏鑽,他在這恍若裹送快感的疼痛裏感到迷惘,摸不清賀滄笙,也看不懂自己。

他低下頭,就這樣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雙手泛紅,也不肯停下來。

夜已過半,蘇屹在物件掉落的聲響裏驀然睜開眼。

他側過臉,清楚地知道那聲音來自屏風外賀滄笙所坐的桌案。他等了片刻,外邊卻又沒了動靜。

他并不想管,也知道自己不應該管。

可偏就起了身,徑直走到了外間。

鳴鶴燈架上的長燭已經快要燃盡了,一室的昏暗中,賀滄笙坐在桌邊,一手的指間還捏着筆,一手撐着額角。她半身被烏發攏着,雙目緊閉,看着像是因案牍勞累而睡了過去。

幾冊書卷落在賀滄笙腳邊,大概是在人無意識的時候被寬袖掃下去的。

蘇屹又走近了一點。

神差鬼使。

他俯身仔細地看過去。

這楚王在合眸時竟顯出了一種脆弱,大概是因為身型太弱,臉色就算在燭光暖暈下也是不正常的蒼白,又沒有了那雙斜飛鳳目裏的光。薄唇上毫無血色,鴉睫不斷顫抖,眉頭緊鎖,淺淺的呼吸聲像是在掙紮喘息,病容畢現。

蘇屹在原地看了片刻,走了過去,幫賀滄笙撿起了地上的書。

他把書放回到桌上,賀滄笙卻在他撤回手時倏然醒了過來。

蘇屹下意識地低下頭,無比清晰地對上了賀滄笙的眼眸。那雙狹眸中不見了往日含的冰寒或者調笑,纖長的鴉睫顫動,眼中光芒清澈,壓着洶湧的驚慌失措。

竟像是對他極其恐懼。

這樣的賀滄笙,蘇屹從未見過。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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