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本相

其實賀滄笙今日早些時候就起了熱,五髒六腑一陣陣地疼。她的身體如今已經快到積重難返的那一步,都是被早年用的藥落下了病根,每年冬天都得發作幾回。

她困倦地難以睜眼,意識朦胧中覺得有人在她身側。這人高大,遮擋了半室的亮影,卻向着她的方向俯身探出了手。她在那一瞬間生出了巨大的恐懼,立刻睜眼,在喘息不定間擡手擋向自己的頸前。

她在慌亂間觸到風領,反複确認了指下仍然是柔軟的狐裘,才緩緩地放下了手。她後怕地微喘,眼前的少年一雙眸子漆黑,裏面帶着稍許的驚疑,直直地和她對視。

賀滄笙迎着蘇屹的目光,神情很不自在,嗓音暗啞地問:“你做什麽?”

蘇屹眼中疑惑深邃,倒還像往時一樣沉默,将目光投向了時才被他撿起的書卷。賀滄笙側臉看了一眼,阖眼定了定神,微微點了點頭。

腹部又一陣疼痛襲來,這一下賀滄笙幾乎吃不住,于是閉眸強忍,呼吸沉重,本能地彎下了身。她幾乎昏厥,卻在黑暗中感覺有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頭。

少年的手掌溫熱,落在賀滄笙肩上,竟讓她有一點被燙到了。

大約是因為她的身體實在是太冷了。

賀滄笙立刻睜開眼,人還陷在劇痛裏發不出聲,卻費力地擡起手,拂掉了蘇屹握在她肩頭的那只手。

她用了好一會兒才壓下去這一陣,對蘇屹道:“回去睡。”

聲音虛弱,還帶着抑制不住的顫。

蘇屹的手臂垂下去,五指驀然收緊。他站了片刻,最終還是面無表情地轉身回到了屏風後。

賀滄笙看着人走了,便再次轉身面向桌案。冷汗滲出來,濕了雙鬓,被她拿巾帕沾掉了,又端起瓷盞抿了口茶。

方才确實兇險。

這個蘇屹也是奇怪,明明都睡下了,怎麽又出來了?

看來就算是隔着屏風,她也不可再如此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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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滄笙撫額,撐着精神,又拿起了筆。

這一晚賀滄笙只睡了一個多時辰,總算是熬過了病體的又一次發作,在寅時二刻開門離去了。她前腳剛走,蘇屹就到了外間,斜靠在屏風側面,看着屋中的空曠發了會兒呆。

他不受控制,反複想起昨夜的賀滄笙。

他從未想到這人會有那樣的一面。

因兩人當時是一站一坐,他居高臨下,看着賀滄笙全然蒼白無力,病體孱弱,似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發着抖,又不知為何看向他的那一眼裏盡是驚恐和慌亂。往日的自若和妖氣都被抛開了,仿佛那些都是皮囊。

如此反差,倒讓蘇屹不知所措。不過就是幫着撿了幾本書,怎麽就把人吓成了那樣?

許是因為夢魇,抑或是病痛,可蘇屹覺得那更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被人驀然看破。

難道是怕他看到桌上的奏折?

可清醒過來後的賀滄笙分明不在乎他是否碰了那桌案上的東西。

還有看向他的那一眼。

無助又慌亂,頓顯孤立無援,肩上骨頭突得硌手,濃密的長睫顫得厲害。眸中還帶着才醒的朦胧,竟有些可憐。

但那雙眼的可憐裏還帶着一種誘惑,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觸碰,對其加以保護。

竟更像是……

女子的眼神。

蘇屹猛地站直了身。

夭壽!

他這是在想些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

翌日午時含柳進來布膳,她大概是記得昨日蘇屹對聞牽枳突如其來的暴力舉動,雖見蘇屹不動聲色,還是站得遠了些。

“你不該那般魯莽。”她說話時聲音裏卻沒什麽氣勢,“若是楚王動了怒,你失了寵,今後怕是難以行事。”

蘇屹沒擡眼,“嗯”了一聲。

含柳習慣了他這悶油瓶的态度,又問道:“楚王昨日是在這裏處理的朝務?”

蘇屹點點頭,趕在含柳開口前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此刻還不是時候。”

“為何?”含柳登時皺眉。

“康王尚未給話,我與楚王爺尚在相互試探。”蘇屹看向他,眼神薄涼,“他在我房中打理公務,不代表我可以窺視,那樣只會打草驚蛇。”

含柳斟酌些許,點了點頭。

屋中再次沉寂下去,含柳不欲久留,起身打算離開。蘇屹卻放了筷子,道:“你今日帶我去王妃院裏。”

含柳被他的話吓了一跳,回身問出聲:“你說什麽?”

蘇屹淡淡地掃了含柳一眼,拿帕子拭手,道:“侍君入府,不是都要去見王妃麽?”

含柳不敢置信,新人确實要去拜見王妃,但是她萬萬沒想到蘇屹能主動提起此事。

她自是不知道蘇屹的心思。

昨晚賀滄笙的反應實在太過奇怪,加之這些日子兩人之間的距離,都讓蘇屹控制不住地想要找到原因。

他想要讀懂賀滄笙。

就地取材,就從後院入手。

楚王府是皇帝親賜的宅邸,在皇城外邊,京都裏靠東的位置。王府繁大,因住的是皇子,周圍自然不能再呆百姓,得以鬧中取靜。

此時雪還沒有停,純白的玉花夾雜着點點冰屑撲落下來,讓園中的枯樹挺竹都化為了瓊枝。

蘇屹跟着含柳行走其中,沒有打傘。

這會兒過了辰時,在王府裏灑掃的丫鬟小厮們早已走動起來,還有的要趕着去伺候各位主子。蘇屹和含柳一路往後院去,路上遇見的人見了他們都知行禮讓路,卻不敢擡眼直視。

“正北那間院子叫玄徽堂,是楚王居住的地方,”含柳壓低聲音,對蘇屹道,“說來也就你的院子離楚王的最近了。”

蘇屹應了一聲。

“西側是侍君們住的,一人一院。平日裏除了請安,并不能和女眷們來往。”含柳繼續道,“後宅東側正中的院落叫落銀灣,是楚王妃的住所。”

“王妃叫徐諾棠,年紀還小,今年剛滿十五,嫁進來不過三個月。楚王對她是不錯的,大概是因為她出身不一般,是次輔徐大人嫡出的小女兒。這一點連楚王都頗為忌憚,你留神些。”

蘇屹拂開小徑上有些擋路的斜桠,快速地捋順思路。

大乘內閣的次輔名叫徐瀚誠,二十六歲時高中狀元。他如今年正半百,和首輔高興述在朝中各頂半邊天。若是此人把自己如此年輕的女兒嫁與了賀滄笙,那也就是說,賀滄笙的身後,至少站着內閣次輔和敬穆徐瀚誠的那些寒門子弟。

這倒是稀奇。

賀滄笙一個皇子,不僅得了徐閣老的青睐,還能和寒門交好,也難怪康王将賀滄笙視為眼中釘。

不過,賀滄笙好男色、為人風流不檢點的名聲早在三四年前就傳了出去,在如此光景之下,徐閣老竟還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嫁進楚王府。

來做什麽,守活寡麽?

落銀灣的院門已入視線,含柳緊着囑咐道:“到了地方自會有人引見,你規矩行禮便是。”她把話說得快,“你是男子,王妃年紀又沒什麽心眼,想來不會太過為難你,不過還是當心些罷。”

蘇屹挑了眉,瞥了含柳一眼。

“楚王生了那副病恹恹的妖精樣子,起初給他送男寵的人都以為他喜歡健壯威猛的。”含柳沒看他,但側臉微微泛起了一點紅,“他一開始也是喜歡的,可水性楊花慣了,今年忽然改了性子,帶回來的人多是妖媚纖細的,看着就能挑事,想必你昨日也算是見識過了。”

蘇屹聞言腳步一滞,沒有說話。

妖媚纖細。

他在心裏嗤笑一聲。

就是再好看,誰還能有楚王本人更妖媚纖細?找一堆姿色還不如自己的男子放後院裏,賀滄笙還真是口味獨特。

天色已亮,雪花鎮涼了宮中的琉璃瓦。太監們垂首站立,連着廊邊抱着各家主人鬥篷的常随們,全部一動不動。

朝世堂內一片謹敬,只因眼下在內議事的是內閣的四位輔官、楚王賀滄笙,以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吳保祖。

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堂中正位是空的,這是留給敬輝帝的如同莅臨。左側的紫檀木椅上坐着賀滄笙,右邊站着吳保祖。再往下去,四輔官兩兩相對而坐,首輔高興述和次輔徐瀚誠分局左右首位,兩人身側分別是戶部尚書周秉旭和工部尚書程知良。四個人都穿着一二品官員的大紅公服,頭戴烏紗。

“冬日各地都要收集戶籍,呈給省內彙成黃冊,再由各省呈交戶部。”周秉旭翻動手中公文,道,“臣已跟進多日,眼下六省中唯獨玄疆省尚未上交。”

堂中默了一刻。

玄疆是大乘的邊境,地處最西,一邊是大乘的內陸,一邊是大漠,在往那邊兒就是西戎人的領地。西戎和大乘多年來戰事不斷,玄疆是他們進入大乘的唯一入口,形勢自然焦灼。

最要緊的是,玄疆本是藩地,此前一直在異姓王治下。可這玄疆王在三年前忽然降敵,投靠了西戎。雖說此人在三年前就已伏誅,留下的爛攤子卻無人收拾,如今玄疆地界內紛亂無比,不少城池落入西戎人手,許多大乘百姓來不及遷移,便滞留其中。

按理說,玄疆王失職身死,玄疆便由藩地變成了省份,朝廷便應指派總督過去。可眼下大乘朝中可用之才屈指可數,各派都希望将玄疆攥在自己手裏,皇帝便一直沒有開口。

賀滄笙只道此事荒謬,如此要緊的邊關大省竟空缺總督一職,可笑誤事。

“玄疆紛亂,戰事不斷,”她看向周秉旭,臉色還很蒼白,“督冊道職位低微,耽誤也是情有可原。打仗窮民,周大人也不必将人逼得太緊了。”

“殿下高見。”周秉旭頓了頓,轉向一側,“高閣老,吳公公,您們看此事是否需禀明聖上,寫折子下去催促。有了黃冊,也好推辦稅收屯糧等要務。”

這就是要略過賀滄笙,直接讓高興述和吳保祖拿主意。

賀滄笙暗自嗤笑,這司禮監在吳保祖手裏迅速得勢,主要還是因為他們依附了高興述。而這些人在各事上拿的油水,怕是夠整個大乘的百姓吃糧了。

她才要出聲反駁,徐瀚誠先開了口。

“周大人,”徐閣老擡手撫須,“殿下所說的‘戰事窮民’,與徐某所見相同。不論你我如何議事,都不能繞不開‘民’這個字。”

徐瀚誠為人清正不阿,在朝中很有威望。他此時開了口,別說是低他一級的周秉旭,就是高興述和吳保祖也不會輕易反駁。

只不過在他們看來,徐瀚誠支持賀滄笙,多半是因為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在人家手裏。

一家親啊。

“今年天佑大乘,除了玄疆,其餘四省的屯糧都說得過去。”徐瀚誠的目光掠過賀滄笙,落在高興述身上,“至于稅收,還是不要逼得玄疆太緊了。當年玄疆王投敵,西戎人進犯,玄疆中人抗敵英勇,百姓中主動充軍的大有人在。彼時朝廷尚且送糧支援,如今戰事既然再次吃緊,也應如此。”

高興述端起身側小案上的濃茶,并不回應。

堂中靜默了一刻,周秉旭道:“徐閣老所言極是。”他的聲音已經低了下去,“玄疆為大乘擋禦西戎,是大功一件,同舟共渡,同舟共渡嘛。”

“周大人,”賀滄笙驀然冷笑一聲,“玄疆如今并非王藩,而是大乘一省,那麽就是和大乘一體。既是一體,何來共渡?”

此言一出,周秉旭便知自己言誤,身側的高興述也是動作一頓。

“大乘六省,缺一不可。”賀滄笙目光淩厲,聲音平穩清朗,“百姓不止在京都中,也在各地,周大人如此說,恐怕是難以令上下無怨。”

她雙目上挑,頭上冠冕穩戴,從五色垂珠後看過來的眼神清炯。再被頸上的紅狐裘一襯,眸光更顯深邃。

周秉旭飛快地挪開眼,甚至做不到與賀滄笙對視。

今日怎麽就讓這楚王拿住了話柄!

他只想抽他自己那張嘴。

還不等他想出辯駁的話,賀滄笙便再次開口。

“通政使司遞上來的折子裏寫得清楚,”她根本不用再看奏折,已将字句爛熟心中,“玄疆的官田收成已夠,民田既是不能同時撐住稅收和喂飽百姓這兩件事,那就應該先供應後者。京都國庫充盈,可大乘地域廣袤,須得兼顧,大人您說呢?”

周秉旭在她的目光中如坐針氈,鬓角已冒了汗。

“是、是,”他接連點頭,“殿下說得是。”

“本王會禀明父皇,”賀滄笙絲毫不讓,“商議今冬減免玄疆民稅,再考慮送糧至邊關的事。”

說罷長指端起了身側的法藍瓷盞,拿大袖擋了臉,沒再擡眼。

角落裏兩座不大的雕花銅香爐裏向外飄氲,和着皇家殿堂裏的地龍,讓朝世堂內暖意賽春。賀滄笙圍着紅狐風領也不見出汗,面上毫無血色,反而在這暖香裏散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媚态。

堂中另外五人各自垂眸,神色不明。

楚王府。

落銀灣這三個字并非是即興而起,院裏白石素瓦,正中的大片空地被挖得幹淨,養了潭湖。和着院落的名字,已能讓人預見夜晚月落清波的景色。

此刻湖水還未完全結冰,雪花就跟雨水似的落進去,水波上好似起霜一般堆疊了冰晶。湖邊停着兩尾小舟,木槳架着,想是因為冬日,好久無人劃了。

湖邊站了一圈丫鬟,各個垂首不作聲。主屋的門開着,門邊站着位年輕人,看着是近衛打扮。

蘇屹進院,含柳依着規矩,安靜地走在他身後。蘇屹沒有上臺階,就站在積雪中給徐王妃請了安。

“起來吧,”屋子裏傳出道女聲,聽着很稚嫩,“下雪呢,蘇侍君進屋說話。”

蘇屹謝過後起身,入內後規矩地站立堂中。

主位上坐着位身穿杏黃色大袖對襟長褙的女子,果真是才過及笄之年的少女,看着便稚氣未脫。雖是已婚,烏發卻梳成了三髻式,她微偏頭時鬓間晶瑩的垂珠閃亮,額間戴着郁金色的貂皮卧兔。

這一身嬌嫩,人亦然,豐面雪白,明眸皓齒,笑起來時總要露齒。

“蘇侍君看着年輕得很,”徐諾棠眨了眨眼,“敢問是多大的年紀?”

蘇屹道:“在下今秋剛滿十八。”

“那是很年輕,比殿下要小幾歲呢。”徐諾棠笑起來,看了身側嬷嬷一眼。

那嬷嬷點了點頭,面色肅然,對蘇屹道:“既然蘇侍君已入了王府,這稱呼自是得改一改,可以叫自己一聲‘妾身’了。”

作者有話要說:後面還有一章。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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