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軟肋

蘇屹霎時攥緊了雙拳,在這一刻恍然意識到他面前這條不斷自辱和受辱的路沒有盡頭。

雪下得大,落銀灣堂中的幾雙眼睛都落在他身上。沉默讓氣氛凝滞,身後的含柳極低地咳了一聲。蘇屹聽到了,但是沒有擡眼,一動不動地盯着面前的地磚,薄唇緩緩翕動。

他的聲音有一點暗啞,道:“妾身謝過王妃點撥。”

字字帶顫,鋒如利刃,從唇齒間深刻心裏,留下一個又一個血流不盡的傷口。

主座上的徐諾棠卻只當他是十分願意的,見嬷嬷沖自己輕輕地點了頭,便開心道:“你不必一直站着,坐吧。”

蘇屹再次道謝,按照丫鬟的指引在右首的位置上坐下了。雪飄在堂前,少年在沉重的恥辱感裏沉默下去,指尖在手心壓出了血痕,又在這細微的疼痛中被迫讀懂了“忍”這個字。

他表情淡然,禮數不缺,并沒有靠着椅背,身型挺闊筆直。堂外落雪上映出的日光輕點到他身邊,從那整齊高束的發到棱角俊逸的臉,再到潔白的袍,全部利落地削出剪影。

少年身上卻毫無後院侍君的氣質,就算是在坐在一衆女子中間,也愣是破出一股突兀的冷凝來。

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多看幾眼。

賀滄笙從朝世堂出來時已過未時,常随們抱着還未處理完畢的公務,往幾個人的府上去送。吳保祖沒有久留,匆匆告了聲罪,趕着到敬輝帝的寝宮伺候去了。

高興述和周秉旭今日被賀滄笙壓了一頭,故此都不痛快,出了殿門便行禮告辭。

“雪天路滑,楚王殿下快些回府吧。”高興述在玉階下轉身,身側常随為他打着傘,“聽聞殿下前幾日剛從教坊司買了位能伺候人的男子,想必這會兒也該等急了。”

老頭兒消息靈通,這一句讓賀滄笙和徐瀚誠都擡不起頭。

一個是因為癖好被活生生翻出來,一個則是因為攀上的女婿是個男女通吃的好色痞子。

站在門邊的另一位閣員,身兼工部尚書的程知良見狀尴尬地輕咳一聲,由小厮扶下了階,匆忙和兩人道了別,也往宮門口去了。

殿前只剩賀滄笙和徐瀚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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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的靜默裏,純白的寒英覆蓋堆積,只剩廊下一盆小松青色依舊,成為天地間的唯一顏色。

“殿下,”徐瀚誠的聲音已顯蒼老,他看着檐外雪落下,問道, “小女可安好?”

“諾棠一切都好,”賀滄笙看向他,“老師勿憂。”

徐瀚誠和她對視,半晌嘆息一聲,道:“臣早前已經說過,臣不再是殿下的老師了。”

賀滄笙的眼中逐漸通紅,她十二歲拜師,潛心求問,受徐瀚誠悉心教導,師生相伴走過八載。可在她對徐瀚誠坦白她女子身份的那一刻,老師就再不願認她。

可她沒有任何抱怨的立場。

徐瀚誠未向皇帝揭發,已是情誼。

賀滄笙壓着哽聲,道:“是我說錯了,大人。”

一聲大人,師生前緣盡斷。

她咬緊牙關,水光潋在眼中,又逐漸散去了。

“殿下的志向,恕臣無法相助。”徐瀚誠聲音低緩,“緒之……許會助殿下一臂之力。”

賀滄笙合了合眼,問:“師兄還在京都?”

“臣已不是殿下的老師,緒之便也不再是你的師兄。”徐瀚誠沒有給她留任何退路,“他不喜熱鬧,住在京都郊外。不過,緒之的性子殿下不是不知道。殿下可去尋他,是否能成,臣便不知了。”

賀滄笙沉默了良久,道:“本王記下了。”

“如此,臣拜別殿下。”徐瀚誠對她行禮,“臣此生心願皆了,唯獨小女牽挂不下。她是被臣從小嬌縱壞了的,還望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善待小女。”

“徐大人放心,”賀滄笙擡手還了個禮,“縱本王一朝身死,也絕不會讓諾棠受分毫傷害。”

徐諾棠是徐瀚誠一直捧在手心的女兒,自小就認識賀滄笙,算得上是兄妹相稱。

賀滄笙不會允許人傷害徐諾棠。

淚迷了徐瀚誠的眼,他又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宮人們不敢打擾賀滄笙,她便這麽站着。

徐瀚誠對她狠心麽,也許吧。

他受詩書禮儀熏導半生,男女之見根深蒂固地存在心中。他不會接受一個女子登基,更不會接受一個女子假扮為男子來謀權。

可是他對大乘忠誠,堅信大乘需要一位真正抗得起江山的人。于是當年他在宮中講學,看上的不是自小便養在皇後宮中又是皇帝長子的賀峻修,而是自入學堂便一言不發,可交上的文章卻字字珠玑的賀滄笙。

那個時候的徐瀚誠雖名聲在外,可尚未真正起勢,在宮中的一衆師傅裏算是年輕的。賀峻修喜歡跟着年長又有權的,可賀滄笙劍走偏鋒,只認徐瀚誠。

于是拜師禮成,徐瀚誠成了賀滄笙的啓蒙人。

“心存志向,失志為昏[1]。”少時的賀滄笙讀了這句,提筆默記了許多遍。

徐瀚誠問她可已存遠志,她點頭,說已存了登上皇位的志向。徐瀚誠聽了只說好,因他也覺得賀滄笙比賀峻修更适合當皇帝。

可如果賀滄笙是女子,那麽一切就都不作數了。

他不再見賀滄笙,也拒絕再教她。

可是他把徐諾棠嫁給了她。

賀滄笙知道是為什麽。

徐諾棠是來自她老師的最後饋贈,是能幫她瞞住女子身份的最有力的證明,是表明楚王身後站着一半內閣和朝廷的強力證據。也徐瀚誠用來壓住她心底邪性的最後底牌,她的正直愛民徐瀚誠看到了,可她的陰毒狠辣徐瀚誠也看到了。

徐瀚誠将徐諾棠交給賀滄笙,犧牲了女兒的婚配,以此來懇求賀滄笙的善。

對皇帝善,對賀峻修善,對群臣善,對那些擋她前路的人善。

對天下人善。

大雪很快掩埋了徐瀚誠離去時留下的腳印,賀滄笙安靜地看着,直站到日收西方。

京都中的商戶大多都在申時三刻點燈,賀滄笙打馬奔過萬家煙火。那些光點和疾風一起掠向她的身後,留下的只有馬蹄聲響。

入了府後不能再跑,寒夜不痛快,賀滄笙下來後安撫地摸了摸馬首,然後把缰繩扔給步光。

她入了書房,擡起雙臂,芙簪便立刻在背後替她拿掉了大氅,又遞來了描着白鶴的湯婆子。

芙簪仔細地撣了氅衣上覆的冰雪,遞給一邊兒的丫鬟,讓拿去烘幹熏香。

“殿下,”她賀滄笙道,“蘇合香現在王妃院中。”

賀滄笙聞言倏然擡起了眼,問道:“誰準他進去的?”

“望羲庭的人說,是因為昨日兩位侍君忽然到訪,誤了拜見王妃。”芙簪壓低聲音,“所以今日是蘇合香自己去的,含柳給帶的路。”

賀滄笙呼吸微重,深色更加陰鸷,問:“一直呆到此刻?”

“是。”芙簪點頭,“從醜時直到此刻。”

賀滄笙聞言竟微微變了臉色,擡了聲道:“胡鬧。”

“落銀灣有阮安守着,殿下勿憂。”芙簪間賀滄笙面色不悅,立刻回話,“大約只是王妃見時辰晚了,便留了二人用膳,定是無事的。”

賀滄笙看了芙簪一眼,手中還罩着湯婆子,擡腳便往屋外去,就這樣大步行入雪中。芙簪急忙跟上,來不及撐傘,便趕着将狐裘給人披上了。

等賀滄笙趕到落銀灣的時候,堂中桌上果真已布好了晚膳。徐諾棠和蘇屹皆已入座,正各自側身拭手,看着相安無事。

賀滄笙飛快地将院子和屋裏都看了個仔細,随後出聲喚人:“諾棠。”

落銀灣內的人聞聲立刻轉身,紛紛跪地。賀滄笙只掃了一眼,鳳眸微挑,目光最終落在徐諾棠身上。

徐諾棠站起了身,卻沒有行禮,揚臉和賀滄笙對視。她笑起來,道:“笙哥哥!”

王府裏誰都知道,王妃與殿下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又因年紀小,所以見了殿下是從來不用拘禮的。所以在場的對此都見慣不怪,規矩地低垂着目光。

蘇屹單膝點地,卻早就無聲地擡起了目光。他看着賀滄笙直奔徐諾棠,看着兩人一高一低地近距離對視,看着徐諾棠喊“笙哥哥”。

這三個字清晰入耳,他也不知為何,竟打了個寒戰。

賀滄笙卻只顧與徐諾棠說話,也不着急讓其他人起身。她伸手捋順了徐諾棠鬓邊搖晃的垂珠,指尖從卧兔柔軟的毛上蹭過去,輕聲問:“冷嗎?”

“不冷。”徐諾棠長睫撲扇。

賀滄笙微微皺眉,将手中尚熱的湯婆子遞了過去。徐諾棠接過來的時候碰到她的手指,竟發現觸手冰涼。

“笙哥哥,你捂着!”徐諾棠驚異地擡眼,将湯婆子往賀滄笙那邊兒推,“手還是冰涼的,臉色也不好看。”

蘇屹聞言立即安靜地看過去,賀滄笙顯然是沒有從昨晚那不知怎麽來的病裏恢複過來,臉色還是蒼白的。肌膚被頸上風領那一圈紅狐皮毛一襯,愈加薄透,好似玉色,絕妙裏更顯病意。

蘇屹又想起了這人昨夜那一瞬裏的失态。

就像是一種極具反差的認知,他看到了楚王脆弱無助的樣子,此時再看她關心照料旁人,就算是徐諾棠這麽個小丫頭,也覺得不甚和諧。

他撐着膝頭,毫不掩飾地看着賀滄笙。那邊兒的丫鬟已飛快地備好了另一只暖手呈了過去,賀滄笙轉身接了,目光掠過蘇屹。

“你也在?”賀滄笙似乎是才看見蘇屹,指尖在掌中暖爐上稍微滑動,面上穩凝,已經絲毫不見了昨夜的驚亂。她皺了眉頭,語氣冰冷地問:“來做什麽?”

這問題讓蘇屹一愣。

人先滞在原地,事後也沒反應過來在愣什麽。

“回殿下,”含柳跪在他身後回答道,“我們侍君惦記着昨日耽誤了來見王妃,今兒趕着來行禮請安的。”

賀滄笙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隔着桌案看向蘇屹,少年雖拘着禮,但下颚高昂,肩背舒展挺直。加之面相俊美,竟在這寒冬的黃昏中顯出了頗為自洽的桀骜。

賀滄笙唇線輕抿。

心道這人大概是說不出“來請安行禮”這樣的話,才如此沉默。

行了,她女扮男裝不需人陪,蘇屹冷漠峻傲并非斷袖,何必相互為難呢。

“你且起身吧,禮既已到,日後無事便不用再來。”她從蘇屹臉上挪開目光,帶着徐諾棠在桌邊坐下了,對着蘇屹原本坐的地方揚了揚下巴,對一旁的嬷嬷道:“撤了食具,今日的晚膳蘇侍君自回自己屋裏用。”

蘇屹站在原地,安靜地看着下人收了他的位置,而後在賀滄笙的默許下給主位加了碗筷。

“你自回望羲庭去,”賀滄笙鳳眸冷清地看向蘇屹,“今晚本王住王妃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1]:《左傳·哀公》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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