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柔情

這一晚賀滄笙真就沒有從徐諾棠屋中出來。

兩人用過晚膳,嬷嬷們伺候了徐諾棠沐浴更衣,就都退了出去。

“起來,”賀滄笙拉住轉身就要往玉枕上躺的徐諾棠,“把頭發擦幹。”

天氣涼,她先用被子将人裹嚴實了。小姑娘還是笑嘻嘻地鬧,賀滄笙無奈地從一邊拿起了軟巾,親自給擦。

“諾棠,”她的聲音和動作都很輕,“日後除了我,若還有人進來落銀灣,你大可以不見,或是行過禮就讓人退下,知道嗎?”

“知道。”徐諾棠先應聲,然後想仰臉,卻被賀滄笙按住了,只能悶聲問,“為什麽?”

“有些人……會想傷害你,你要懂得保護自己。”賀滄笙微微揚頸,理了理風領,道,“你若是覺得府中無趣,我尋外邊好吃的好玩兒的來給你,改日再帶你去騎馬,好不好?”

“好,”徐諾棠似乎有些失落,問,“那些人會傷害我,是因為他們想傷害你和爹爹嗎?”

賀滄笙微頓,道:“是。你父親為人剛正,仕途坦蕩,的确會招人嫉妒的。而我……你是我的王妃,有人不喜歡我,就也不喜歡你。”

徐諾棠問:“他們嫉妒我是你的王妃?”

賀滄笙挪開巾帕,下邊兒徐諾棠圓鼓白皙的臉龐就露了出來。她還沒回答,徐諾特就疑惑道:“其實他們不用嫉妒啊,我又不是真的王妃。”

賀滄笙身型一頓。

“我們成婚那日,宮裏的教引嬷嬷教過的。”徐諾棠面色微紅,有點不好意思,“笙哥哥沒有和我……我們就不是真的夫妻。”

賀滄笙無聲地嘆舒了口氣,面上卻露出溫緩的笑。

“諾棠,你是我的王妃,一直是,直到你不用再坐這個位子的那一天。”她把徐諾棠的手塞回被子裏,“宮裏和外邊有很多壞人,所以你必須嫁給我,這樣我才能保護你。”

徐諾棠看着她,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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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早已以兄妹相稱,我自然不會……和你成為夫妻。”賀滄笙深深地看着她,“但笙哥哥會護着你,讓你平安歡喜。等有一日,你,你遇到了喜歡的人,我便作為兄長送你出嫁。到那時,你與那人才是夫妻。”

“諾棠,”她的眸被燭光點亮,像是星子碎在眼中,“你記着,你只能和自己喜歡的人成為夫妻。”

徐諾棠稍微偏了頭,小聲地重複道:“我喜歡的人。”

“沒錯,你喜歡的人,想與之永結同心的人。”賀滄笙的眼眸被燭光點亮了一點兒,“等你再長大兩歲,就會明白的。”

徐諾棠眨眨眼,問:“那笙哥哥已經長大了,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賀滄笙道:“沒有。”

徐諾棠偏頭,問:“那你以後會有嗎?”

“不會。”賀滄笙微笑,然後側過身,輕輕放下了床邊的垂紗。

徐諾棠看着她,問:“為什麽?”

賀滄笙掀挑着帷紗,緩緩地道:“因為笙哥哥不夠好,與誰都不相配。”她微微垂了眼眸,聲音有些沉,“我喜歡不了別人,也不用別人喜歡。”

“誰說的,”徐諾棠趴在床上,撐起上半身,“我看那個蘇屹就不錯。”

賀滄笙挑起眉梢:“什麽?”

“別人在樣子上就配不上笙哥哥,但他生得俊朗,和別的侍君都不一樣,又高大。”徐諾棠伸手比劃了一下,表情很認真,“我覺得他和笙哥哥很配。”

“這……我和他兩個男人,”賀滄笙點了她的額角,“諾棠這是在胡言亂語什麽?”

“哦,對。”小姑娘嘟了嘟嘴,似是如夢方醒。

“行了,”賀滄笙俯身幫她也好了被角,“快睡下了,我就在這裏。”

她放下了垂紗,為徐諾棠熄了內間的長燭,拉過把椅子坐在床邊。她就這樣坐着,直到确認徐諾棠已經睡熟,才悄聲出了門。

屋裏地龍暖旺,寸長的銀炭也正在燒,和外邊的寒夜是兩個天地。

賀滄笙出來後嘴角眼中就都沒有了笑容,向扶刀站在長廊下的近衛走了過去。

近衛跪地行禮,低聲道:“阮安給主子請安。”

“起來。”賀滄笙負手而立,看了眼庭中積雪,道,“那個蘇屹今日過來,可有什麽異常?”

“回主子,未曾有什麽異動。”阮安回道,“蘇侍君話也不多,也未與王妃多說什麽。”

賀滄笙颔首。

阮安是她一手訓練出來的人,是她真信得過的,才會派來徐諾棠身邊。

“你多留心些,下次再來人,不要讓他們呆太久。”賀滄笙眼神冷凝,“本王不管是誰,或者以什麽方式,若是傷了諾棠分毫,本王都要那人和你都拿命來抵。”

她虧欠徐諾棠的,沒有任何旁的辦法來還,只能盡她所能護人平安周全。小姑娘心思純善,和她的關系親如兄妹,并沒有因嫁娶一事而生疏,可是終究是她愧對。

她今日這麽着急趕到落銀灣,也是擔心。那蘇屹是康王的細作,又暴戾冷漠,賀滄笙可以眼看着聞牽枳被掐住脖子拎起來,徐諾棠卻得另談。

賀滄笙不會允許徐諾棠出事。

阮安跪地領命,大雪已停,賀滄笙擡步下階,揮臂示意誰也不用跟。

人間雪色漫漫,她站立其中,瘦弱濃麗的剪影在冷月瑩光裏顯得很孤寂。

風過檐鈴,在賀滄笙身側打了個旋兒,同時掠過了趴伏在屋頂上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與暗夜的顏色無二,身型勁瘦好似虎豹,這般潛在檐後,竟無人察覺。他的星眸中厲芒逼人,只落在院中的賀滄笙身上。

蘇屹的長指緩緩地收緊在冰冷的瓦片上。

他今日回到自己房間後就一臉陰沉,連來布膳的丫鬟們都看出了他心情不佳,于是包括含柳在內,都沒有多說話。

她們都覺得望羲庭的侍君要丢寵。

畢竟殿下原本還對這人青眼有加,今夜忽然就宿在了王妃那裏。這是失寵的苗頭,蘇侍君不高興也是難免的。

蘇屹自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冷臉。

可他也說不清自己這股子情緒從何而來。

今晚終于不用和這位臭名昭著的楚王整宿地相對無言,這本是好事。可賀滄笙身上太多謎團沒有解開,他竟莫名地不甘心。

他想看清楚這個人,不止是因為他是康王的細作。

攀上屋頂的身影如同破竹利箭,蹬踩瓦礫奔向落銀灣的院子時甚至不出聲響。蘇屹停在落銀灣內主屋之上,凝神時可以輕松地聽見屋內和院裏的一切動靜。

這不是康王的訓練,而是他自小學的。

耳聰目明身型極其輕快,可在大漠上踏沙疾速前行十幾裏,或低伏潛身連日不動,逃得過敵人千裏目,亦不引敵聽。

大乘邊關玄疆斥候特有的本事。

他側耳傾聽,屋中的賀滄笙正拉了徐諾棠起身擦發,逗得小姑娘咯咯笑起來。他聽到賀滄笙叮囑徐諾棠,讓她不要和外人來往。

蘇屹眯起了眼睛,竟有了沖動,想要掀開手掌下的青瓦,看一看一直冰冷纨绔的楚王伺候人擦頭發就寝的模樣。

他聽下去,聽着賀滄笙教給徐諾棠何為男女之間的喜歡,說她自己不會喜歡任何人,又在徐諾棠問起他的時候想也不想地否定了。

而後屋裏歸于寂靜,大概是人都已睡下了。

賀滄笙今夜是要歇在落銀灣的,可蘇屹沒有動身,就這樣等了下去。疾風吹蕩起冰雪,他終看着賀滄笙輕手輕腳地關門出來,召了徐諾棠的那名近衛說話。

他驀然想起過去十幾天裏的每個早晨。

賀滄笙也是如同此刻一般,在這樣的昏暗與萬籁俱寂中,自己無聲地開門離去。

也就是說,賀滄笙也不碰自己的王妃?

蘇屹說不清自己是更震驚還是疑惑,他看着賀滄笙獨自站在院中,被紅狐皮毛的風領擋住了下颚,和着月光白雪,襯得她面色愈發慘淡。可是那過分出衆的眉眼還是一樣的冶麗,他伏在屋頂,居高臨下,甚至可以看清賀滄笙眸子裏的清澈光亮。

他今夜本意在求解疑惑,不想倒更加對楚王此人想不通看不透。

京都中人都道這位斷袖皇子迎娶徐諾棠是出于權謀衡量,為了內閣次輔的支持,将人娶進門便扔在後院守活寡。

然而,依照他今晚所聞,賀滄笙對徐家小姐愛護寵溺,容不得任何人靠近。

而且還極其自然地對徐諾棠說,自己與蘇屹都是男子,之間不談喜歡。

聽這意思,是壓根兒不好男色。

可賀滄笙同時拒絕了普通的男女之情,也不碰王妃,毫無夫妻之實,甚至承諾日後會作為兄長送徐諾棠出嫁。

如此看來,這人只可能是油鹽不進,不近女色,更非斷袖,全然冷心冷性。

可蘇屹聽得出,賀滄笙對徐諾棠的感情雖無關風月,可那樣真實的照料和關愛也都是他親耳聽到的。這讓他清晰地意識到,楚王也可以溫柔和藹,不過是在不對着他的時候。

再加上昨夜的事。

蘇屹堅信,賀滄笙只是将某種孱弱的隐秘藏在外表下,什麽無情什麽風流都是僞裝。真實的楚王也有用柔情,就像此刻對着徐諾棠,那般和氣,那般縱容。

他盯緊了庭院裏賀滄笙如玉的側臉,這樣看過去,這人再次無端地有些落寞。昨夜的那一眼歷歷在目,催着他想要撕開這種僞裝,一探究竟。

風推着廊下鐵馬,賀滄笙在一瞬裏僵了後背,驀地擡起頭。她搜尋片刻,便和屋頂上的蘇屹對上了眼神。

蘇屹今晚是戴了遮面巾的,又隔着夜色,賀滄笙并不能看清他的臉,可轉瞬間玉骨的小折扇已經出了袖。

賀滄笙伸開手臂,幾下就上了屋頂,輕盈地踩着屋脊。等蘇屹翻身站起來的時候,人已經到了面前。

月色明亮,斜照在賀滄笙臉上,不真實的好看。

蘇屹沒有轉身,竟像是等着賀滄笙過來。

賀滄笙的眼裏含了厲色,手上折扇帶着劃了道白光,直取蘇屹的面門。

她不能戀戰,必須從速,因為時才翻上房頂的那一下就幾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賀滄笙是會功夫的,長劍彎弓都拿得起,但這些年喝的藥到底傷身,加上前幾日的發作還沒完全過去,她自知已經未戰先敗。

但是眼前這人留不得!

若不是她警覺擡頭,竟絲毫不知此人潛在屋頂,更不知他從何時開始便伏在那裏。連着步光和阮安,近衛已站了滿院,可他竟能如此輕易地躲過。被擁有這樣功夫的人盯上,賀滄笙只覺得血液也變得冰涼。

她翻手直擊,蘇屹并沒有兵器,而是擡起手,用小臂擋了這一下。折扇偏離,賀滄笙旋身撤步。

只這一下,兩人高下立見。

她不是此人的對手。

蘇屹也看出來了。

他并沒有主動出招,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賀滄笙面色蒼白地稍微喘了息。近衛們反應過來,阮安已護在徐諾棠屋門口,站在院外的步光已經拔刀,攀着屋檐就要上來。

可賀滄笙并沒有等人,而是将小扇在手中轉了個花兒,與蘇屹再次硬碰硬。這一下她确實沒吃住,手腕被蘇屹的力道震得發顫,內髒的疼痛也不合時宜地被掀起來。

瓦礫不平,賀滄笙在咬牙停身的時候已經站不穩身,一條腿已從屋脊上滑了下去。她看着面前身型修長的人直奔自己而來,不禁做好了生挨一擊的準備。

誰知這人到了近前,長臂一伸,摟住了她的腰。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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