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選擇
“老師……徐大人已與我斷了師生情宜,”賀滄笙垂眸抿唇。她在溫緒之面前并不自稱本王,只略微苦澀地道:“我便接不得先生這一聲師妹了。”
溫緒之垂手攏着寬袖,站起了身。他就這麽站在雪中梅樹下,端詳了賀滄笙一會兒,便将人請入了堂。兩人在窗邊對坐,側臉便可見雪景,日光也正好。
溫緒之煮茶,是淺淡的茉莉。
“我不在任何人的帳下,配不上這聲‘先生’。”他把茶盞貼在掌心,“雖你我已并非同門,我還是想叫聲師妹,就當是我念舊。”
溫緒之稍頓,繼續微笑,道:“否則,我這裏方寸之地,楚王殿下是不便來的。”
賀滄笙心下了然他的意思,輕端了茶,道:“師兄說得是。”
溫緒之其實比她大不了幾個月,可當年卻先她兩年拜入徐瀚誠門下,徐瀚誠是教徒極嚴的人,所以就算賀滄笙是皇子,也得依着規矩排在溫緒之下面。
賀滄笙擡眼,對面的溫緒之剛好垂手放盞。雪光映出他的側臉,是柔和的白皙無暇。這人從穿着到表情無一不素淨安然,整日飲茶撫琴,與世無争。
可就是這樣孤雲野鶴的一位,實則卻是在十七歲時便成為了三元榜首的京都傳奇。
大乘史上第一位。
那一場科考讓溫緒之名聲大噪,可他名起于此,也名止于此,不僅沒有入朝為官,還搬出了京都,閉門謝客。各方求賢若渴,拜帖重禮送得要壓塌了門檻,他卻都看也不看。
就連賀滄笙也看不懂他。
她曾在溫緒之拜別師門的那一日問起,而溫緒之只揣了袖微笑,說是過眼雲煙。
“師兄當年走得決絕,”賀滄笙緩緩開口,“如今我也被逐,老師身邊竟真無一人照料了。”
溫緒之薄唇抿了抿,道:“如此想,你我都是該受罰的。”
“一個清心寡欲走不得仕途,”賀滄笙笑了一聲,“一個欺瞞多年成不了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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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走不得仕途,”溫緒之看過來,“師妹卻是能成大器的。”
賀滄笙與他對視,沉默了半晌,搖了搖頭。
她指尖輕輕沾了溫茶,在木案上慢慢地描了個字。
女。
“老師學了半生的仁義禮信,那些是規矩,也是桎梏。”溫緒之微笑,“我既從朝堂中脫得幹淨,就是不受桎梏。”
賀滄笙倏地擡眸。
溫緒之伸手過來,将桌上的字淺淺抹了,道:“這個字會擋你前路,卻也不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水漬盈點,賀滄笙聽見這一句,竟生出了想要落淚的沖動。
幾個月前敬輝皇帝卧床,康王動作頻繁,她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欲與老師坦誠相見,于是請了徐瀚誠與溫緒之相聚,席間主動露了自己一直費心遮着的身份。
結果換來的是徐瀚誠摔了杯,拂袖離去。
而溫緒之卻只是驚訝了少頃,随後默然颔首,算是接受。塌像是已經洞察了一切人間事,故此也就什麽都不在乎。
“師兄,”她聲音微顫,“你知道我要什麽。”
“嗯?”溫緒之擡了眼,道,“也許吧。”
他吃茶,道:“師妹且說說看。”
“旒珠十二廟堂坐,”賀滄笙與他對視,一字一句地道,“金袍九龍非繡蛟。”
“你要皇位。”溫緒之非常坦然,“我知道的,這是你自小的志向。”
“不是皇位。”賀滄笙沉默了許久,道,“天邊彎月是釣鈎,稱我江山有幾多[1]……我要的是天下。”
“啊,是你喜歡的詩。 ”溫緒之微笑,微微攤手,“可惜我并非彎月,性冷孤僻,已決心不入仕,釣稱不起師妹要的江山。”
堂中寂靜,小爐上煨着淡茶,袅霧氤氲半室。
溫緒之眼眸低垂,他這樣端坐的時候給人一種正在壇上清辯的錯覺,仔細看過去,又覺得哪裏都透着漫不經心。
“師兄有過人之才,雖坐得遠,卻可在字句之間動亂風雲。”賀滄笙微沉了聲,“師妹望塵莫及,也請師兄不必過謙。我不欲相瞞,眼下皇帝病重,中宮與我母妃相争,怕是很快就要正式收了賀峻修。如此,康王就是皇帝的嫡長子,自會繼承太子之位。”
她微斜了身,臉龐的曲線勾人,膚色又淺。那精致秾麗的眉眼被茶霧模糊了一點,就算是在說正事,看着也似是從畫本裏生出來的妖媚。
“康王近來蠢蠢欲動,雖我代理朝事,皇帝卻許會因我母族的勢力而心存芥蒂。”賀滄笙繼續道,“我奪嫡之志并非一時興起,存志已久,甚至不惜用一世的僞裝來換,此心師兄自是了然。我求賢才,實是枯苗望雨,并非強迫師兄入朝為官,求的是位謀士。今日前來,懇請師兄出山相助。”
說着,擡手對溫緒之行了個禮。
溫緒之沉默了少頃,道:“我問師妹一句話。”他指尖摩挲在茶盞邊沿,“你要做皇帝,是以什麽身份?”
“我知道師妹擔着常人承不住的重任,扮作男子,這原就不是你自己的選擇。”他停頓片刻,然後聲音柔和道,“那皇位你坐上去,一世受苦,僞裝真心,也得不到他人的真心。師妹覺得,這樣的皇帝,你能做多久?”
賀滄笙嘴唇翕動,沒有出聲。
是啊,她還能堅持多久?
她身為女子,卻從未有過一日女子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子模樣是怎樣的。她不過是按着她母親的安排,一步步地走下去,在令人作嘔的藥物中敗了身體,又在一次次的陰謀旋鬥中變得冰冷狠戾。
她原已打定主意在這條荊棘路上走完一生,卻發現那不過是強作支撐的夢話。
時至今日,她已疲憊不堪。
“我在乎的并非男女,”溫緒之輕聲道,“而是師妹的将來和選擇。你生為女子,這不是你的錯,為何不可活成女子的模樣。”
賀滄笙張開嘴,聲音裏帶着顫,道:“我……”
她沒能說下去。
溫緒之和氣地等待了一會兒,而後道:“群花嬌豔,師妹與她們都不一樣。”他擡手拂過窗棂側案上的一盆紅梅,“我讓師妹想抉擇,絕非是想讓師妹在朝夕間變成與其他女子一般模樣。春日百芳多俗容,能在寒冬中盛開的豔蕊,才是師妹你的樣子和內心。”
賀滄笙也側臉看那紅梅,血一般的顏色籠在躍窗而入的雪光中,暗色的細枝延向她身旁,襯得人也愈發妖嬈。
“師妹若不嫌棄,今日便将這紅梅帶回去,”溫緒之指尖推了白瓷盞,“不如試着養一養罷。”
兩人許久未見,雖溫緒之沒有直接答應賀滄笙所請之事,今日也算是以茶代酒把盞言歡。賀滄笙過了未時才離開,回城歸府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難得見殿下有擺伺花草的興致,”芙簪看賀滄笙将一株栽在紫砂盆裏的紅梅擱在書房高案上,不禁露了欣慰的笑,道,“和着冬景,當真是好看。”
賀滄笙蒼白纖細的指點了點花枝側邊一朵尚未開的花苞,沒有說話。
“今日王妃院裏派人來回,說是清晨見着了長跪的阮安,”芙簪給賀滄笙遞暖手,“王妃不忍心,便叫人起身了。”
賀滄笙抿唇“嗯”了一聲,道:“諾棠歡喜就好。告訴步光,盯緊了派過去的人手,別再出差錯。”
她在桌旁坐了,才提起筆,便聽院子裏有丫鬟們啓禀的聲音。
“殿下,”芙簪站在門邊回禀,因這書房是禁地,尋常下人自然進不得,“鄒侍君屋裏來了人,說是在小廚房裏親手做了鮮蔬魚羹,請您到西院去用晚膳。”
賀滄笙面色有點冷,只擡了一眼,問:“誰?”
“鄒侍君,”芙簪回答道,“住在翠鳶閣的。”
賀滄笙手下微滞了片刻,緩緩擱了筆。
這位鄒姓的侍君是她年前收的,當時她與賀峻修以及幾位京都裏的公子哥兒在一起聽曲兒,見着個唱歌好聽的雅官兒。周遭人自是起哄,為了維持住這風流斷袖的名聲,賀滄笙當場就買了人。
這人不是細作,所以賀滄笙事後也沒把人扔出府,但确實不安生。
也是,她後院裏又哪裏有真正守己的。
“不去,”賀滄笙尋思片刻,露了個淺淡的笑,罩着暖手站起了身,“派人去告訴西院裏的人,本王今晚還歇在蘇屹的房裏。”
大雪紛落在暮色昏光裏,望羲庭中很安靜。兩個丫鬟規矩地站在長廊下,主屋裏的燈還是亮着的,隔着窗紙暈出暖光。
因為這裏是侍君的住處,随行的步光自然停在院門邊z芙簪要理今夜賀滄笙批的公務,也落了一程,賀滄笙便自己先進去了。
她走上白石臺階,也沒思慮那麽多,就這樣推門入內。
屋內屏風邊站着蘇屹,背對着門,竟只着着長褲。他手裏拎着件衣裳,聽見推門聲,便就這樣回過了身。
賀滄笙驀然停在門邊,和赤裸着上身的少年四目相對。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詠燕子矶》明·朱元璋感謝觀閱。
下一本《銷百憂》在作者專欄裏,講溫緒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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