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王爺,我臉上有金子嗎?”……
初三的大雪過後,晟都城的天氣冷到了極點。
楚卿怕冷,近來不常出門。天天窩在房裏,時間過得飛快。正月十五,和蕭绛約定一同進宮赴宴的日子,仿佛轉眼就到了。
這些日子,楚卿只暗中去過一次海雲端,是為了托蘇蘭桡幫她買間宅子。
她的老對頭如今一朝得勢今非昔比,偌大的晟都城裏到處都是祁王府的眼線。謹慎起見,秉燭書齋已經不能再去了。
楚卿還有一些從前的積蓄,不算多,但足夠買下一間宅子。所以她托蘇蘭桡幫她物色了一間位置不錯、價格劃算的小院,打算修葺一番,留着以後重開女子書院用。
恰好在正月十五的一大早,蘇蘭桡遣人來将軍府送信,說宅邸已經買好,正在雇人修葺,估計最多一個月,書院就能重新開起來。
楚卿心情大好,抱着蘇蘭桡送來的信,多吃了一大碗元宵。林七見狀便說:“大人現在的樣子,像個孩子。”
楚卿捧着裝元宵的瓷碗,從青瓷碗沿上露出一雙清秀澄澈的眼睛:“你說什麽?”
林七幾乎從不和她開玩笑,楚卿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七将一方帕子遞給楚卿,讓她擦擦嘴角不慎沾上的芝麻,邊收拾碗筷邊淡淡解釋:“每次遇上女子書院的事情,大人都特別容易滿足,像個孩子,給塊糖,足夠樂一整天。”
林七說話的語氣四平八穩,很難聽出情緒。若是旁人說這話,楚卿準覺得對方在笑話她。可林七說出來,楚卿卻不免自我懷疑,她有這麽沒出息嗎?
正思量着,玉竹叩門走了進來。
“小姐,祁王府的馬車到了。”
經過近半月的相處,玉竹已經不像從前那般懼怕林七。但林七在場,玉竹依舊不敢久留。她局促地禀報完情況,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逃難似的溜了。
今天是正月十五,祁王府的馬車是來接楚卿入宮的。
楚卿喝下最後一口元宵湯,心滿意足地伸了伸懶腰:“祁王府的人還真是不辭辛苦,居然這麽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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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她尚未梳妝,要勞煩來接她的人多等一等了。
前些日子,楚卿托蘇蘭桡在城郊為楚二立了一座衣冠冢。所以楚二從前的衣物和首飾都已被楚卿偷偷運出去,埋在了衣冠冢裏。
現在房裏的衣物和首飾,都是蘇蘭桡後來親自挑選給楚卿送過來的。楚卿一向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蘇蘭桡送來以後,她一直也沒細看。眼下要挑一件适合穿着進宮的衣裳,楚卿才把那幾箱東西翻出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蘇蘭桡送的衣裙,也太花哨了!紅的紅,綠的綠,顏色一件比一件紮眼。
楚卿穿慣了素色的衣衫,忽然被一堆大紅大綠的衣裙包圍,只覺得蘇蘭桡送來的不是一箱衣物,而是海雲端的後花園,姹紫嫣紅,晃得她眼冒金星。
最後還是林七拿出一條從前的衣裙,把她從五顏六色的苦海中解救了出來。
林七捧着一條黃白相間的月華裙問她:“這條裙子可以嗎?”
楚卿打量一眼,覺得眼熟:“這好像是前年蘇姐姐送我的生辰禮吧?”
林七點了點頭。
蘇蘭桡每年都會給楚卿準備生辰禮,有時是裙子,有時是首飾。但楚卿終日男裝加身,這些禮物都還是嶄新的。
林七一直幫楚卿收着這些東西,眼下剛好想起來,就拿了出來。楚卿如蒙大赦,立馬去換衣裳。
在楚卿換衣裳的時候,林七又找出一對東珠耳墜。楚卿換好出來,林七便拉着她到梳妝臺前坐下,小心翼翼地給她戴耳墜。
楚卿平日裏對首飾、衣物此類的物件一向不感興趣,但這對東珠耳墜光澤細膩、華而不豔,楚卿竟難得十分喜歡。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女孩子喜歡珠寶是什麽樣的感受。
她對着鏡子打量在自己耳下輕輕搖晃的東珠耳墜,笑意清淺地問:“小七,這對耳墜也是蘇姐姐的禮物嗎?這麽好看的東西,我居然沒有印象了。”
林七解釋道:“是屬下方才在妝匣裏找到的,應該是楚二的東西。”
楚卿頓住一瞬,擡手便要摘耳墜:“哪能随便戴人家的東西?蘇姐姐不是給我送了不少耳墜嗎,換一副吧!”
林七沒順着楚卿的意思把耳墜摘下來,反倒拉開妝匣讓楚卿看了看蘇蘭桡送來的首飾。金光燦燦的一片直沖眼底,不細看還以為是送了一盒金子。
楚卿忙将妝匣合上:“算了,還是先戴這對吧!”
蘇蘭桡送來的首飾,怕是留着給她大婚用的。
待收拾妥當,楚卿終于披上大氅準備出門。林七一直将她送到瓊英院門口,才終于開口:“大人,屬下同你一起吧!”
林七垂着眼眸,手掌緊緊攥着。楚卿只需要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思慮什麽。
其實自從上次祁王蕭绛到過将軍府,林七就一直在暗自鬧別扭。她不希望楚卿孤身入宮,至少不應該一人入宮。
楚卿明白林七的擔憂,去年中秋大火,是林七心裏過不去的坎。
但此次入宮,不僅是因為蕭绛相邀。她也想趁這個機會再去一次去年起火的金慶宮。她對那場大火的記憶一直很模糊,無論是那日打暈她的兇手,還是那天不惜性命救她的人,她都記不清楚。
據說金慶宮自去年中秋起火後便一直荒廢,楚卿想着若是能趁這次機會故地重游,或許還能再想起些什麽。所以她才沒拒絕蕭绛的邀請。
至于林七,祁王府的人認識她,她不方便和楚卿一同露面,所以楚卿才選擇自己入宮赴宴。
但林七放心不下她,楚卿也不想林七為難,只好半開玩笑地勸道:“小七,皇宮的防火措施好着呢,又不是每次宮宴都會起火。若真每次宮宴都要燒一次,那北疆幾個虎視眈眈的小國也不用時不時來挑釁打仗了,直接派人到皇宮裏撺掇皇上皇後開宮宴多方便啊!開一次,燒一次,從內部解決問題,省財省力啊!”
林七被逗得笑了一下,笑容很淺,轉瞬即逝。她依舊放心不下:“大人,蘇坊主之前給屬下做過一張人/皮面具,屬下可以戴着面具同您進宮,不會被祁王府的人發現。”
楚卿了解林七,以她的性子,眼下會開口提起此事,肯定是已經打算了很久。
楚卿雖然擔心林七會暴露,卻也不想留林七一個人在瓊英院裏一直擔心她,所以還是應了下來。
二人已經耽擱了好一陣,祁王府的馬車在外面等了快半個時辰。楚卿出門前特意多拿了一個暖手爐,打算給祁王府來接她的人賠個不是,再讓對方暖暖手。
可她全然沒料到,來接她的不是祁王府的下人,而是祁王蕭绛本人。
祁王府來了兩輛馬車,後面車裏坐的葉氏兩兄弟,林七也是登車之後才發現不對。而另一面楚卿也推開了前面那輛車的車門。
徹骨的北風在車門被推開的一瞬呼嘯着闖入,不留情面地吹起蕭绛的發梢。雪色的狐裘大氅下,蒼白清冷的面容幾乎與寒冬的風雪相融,讓人一時恍惚,仿佛看見了因傷病堕入凡間的仙人。
許是因為在車裏凍得太久,蕭绛本就白皙的膚色已經近乎蒼白。鼻梁左上那一顆細小的紅痣在蒼白膚色的襯托下,則顯得更加灼眼。
楚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頓住片刻才回過神:“怎麽是你啊?”
勞祁王大駕冒着風雪親自相接,她還真受不起這殊榮。
蕭绛言簡意赅:“順路。”
楚卿不信,祁王府明明就在皇宮邊上,蕭绛入宮,根本沒必要大老遠繞到将軍府來。
楚卿本想像從前一樣揭穿他,順便揶揄他幾句。可見他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凍得已經微微泛紅,又被冷風嗆得一直咳嗽,心中不免愧疚,只好住嘴先上了馬車,把冷冽的寒風隔在了車門外。
“對不住啊,出門耽擱了一陣。讓你久等了。”楚卿說着,把一早準備的暖手爐遞向蕭绛,“上次給你送的藥喝了嗎?效果怎麽樣?”
蕭绛垂眸淡淡打量一眼暖手爐,沒接,也沒答楚卿的話。
楚卿看蕭绛一直咳嗽的架勢就知道他肯定沒喝,喝了怎麽可能還咳得這麽厲害。她這老對頭還是一如既往的多疑,真是麻煩!
蕭绛不接暖手爐,楚卿便直接塞了過去:“手都凍紅了,還擺什麽臭架子?”
蕭绛貴為王爺,如今又正得勢,幾乎從沒人用這樣的語氣同他說話。按理來說,蕭绛應該不悅,但卻不由想到了一位故人。
那人也總說他擺架子,還說他尤其愛逞能,有病不治、有委屈不說,仿佛這世上所有的苦他都活該受着。
那時蕭绛只是任憑她責罵,從不反駁。可現在想想,若他受盡世間的苦就能将逝去的人換回來,那他縱使舍了這一身病骨,又何妨呢?
蕭绛的心思不會寫在臉上,但每次他有心事,右手都會下意識蜷起。馬車已經啓程,楚卿坐在蕭绛的對面,剛好可以看見在衣袖半遮之下,蕭绛骨節分明的手指再一次蜷在了一起。
楚卿了解蕭绛這個習慣,便想:不會吧?難道他因為一個暖手爐就感動了?早知道雪中送炭這麽管用,她早給蕭绛送他幾車的暖手爐多好啊!那樣他們以前也不至于見面就掐了。
可楚卿再打量一眼,暖手爐放在蕭绛的手上,她怎麽丢過去,蕭绛怎麽擺着,完全沒有要好好拿來暖手的意思。楚卿又覺得自己是想多了,便忍不住給自己挽回面子:“我以為來接我的人是你們祁王府的下人,所以才準備了暖手爐,你若是不想要,可以還我。”
這話說的,仿佛下人值得楚卿關心,蕭绛堂堂一位王爺,反倒不值得在意了。
蕭绛不由蹙眉:“多謝。”
終于把暖手爐好好捧在了手裏。
皇城裏的路四平八穩,馬車幾乎沒有颠簸。車外不時傳來孩子們打雪仗的嬉戲聲,楚卿實在無聊想推開車窗看看窗外的風景,可一擡手,又想起蕭绛的身體不好,只能把手收回來,繼續一動不動地坐着。
而蕭绛端坐在楚卿的對面閉目養神,卻總時不時睜眼打量楚卿一眼,仿佛楚卿的臉上有什麽東西令人他格外在意。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楚卿不免自我懷疑,她臉上是粘了什麽東西嗎?不會是早上吃的芝麻元宵蹭到臉上了吧?
她忙拿出帕子擦了一把,除了淡紅色的口脂什麽也沒擦下來。
恰好此時,蕭绛又假作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她實在忍不住了:“王爺,我臉上有金子嗎?”
蕭绛皺着眉頭,目光直直落在楚卿的耳畔,雖是沉默,卻能看出明顯有話要說。
狐裘下的右手再一次蜷起,蕭绛頓了頓動作,終于準備開口。
卻不料,巷子口突然闖出一匹馬,剛好和楚卿二人乘坐的馬車撞在一起。
随着一陣劇烈地颠簸,整個車體幾乎一半離地。楚卿一時沒坐穩整個人向前倒去,蕭绛見狀立刻伸手去拉她。二人就這樣在颠簸的馬車裏撞了一圈,一同跌坐到對面的軟座上。
暖手爐咔噠摔落,煮過安神草藥的熱湯灑了滿車。狹小的車廂裏,瞬間盈滿清淡的藥草香。
蕭绛一手撐着車壁,寬大的狐裘将楚卿完完全全護起。楚卿回過神再擡頭,剛好撞上蕭绛深邃的眼眸。
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他。纖長的鳳眼具有與生俱來的神秘感,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更讓人看不真切,愈看不真切,愈令人想要一探究竟,哪怕長長久久地陷進去。
楚卿一瞬出神,再回神,便見蕭绛那只撐着車壁的手緩緩落下,一點點落在了她的耳畔。
近在咫尺的距離、仿佛輕撫耳垂的動作,一切本該帶着暧昧的氣息,可蕭绛的眼底沒有溫存,只有冰冷的懷疑。
他終于冷聲開口,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話。
“這對耳墜,你從哪裏得來的?”
楚卿:???
這個走向,合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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