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她要去敲登聞鼓,告禦狀
去年臘月廿七,晟都大雪。
那日是楚老将軍的忌日。楚二一早随母親蔣氏前往北郊的将軍冢。秋雲因為生病發熱,被楚二留在瓊英院修養,沒跟着一起出門。
楚二擔心秋雲的屋子冷,特意在自己房裏給秋雲搭了矮床,供她暫時養病。秋雲一開始礙于身份想拒絕,可她拗不過楚二,最後只好聽命留在了楚二的房內休息。
而那日,高家長子高聞從青樓宿醉還家,迷迷糊糊間走錯了院子,錯把楚二的屋子當做自己的房間,推門而入時,恰好看見有人躺在楚二的房內。
他雖醉酒,卻也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他那位表妹的屋子。但他沒有及時退出去,反倒動了歪念。
楚二姿容清麗,不加修飾時宛若冰山上的雪蓮;若略施粉黛,便如秀荷初發,每一分顏色都有令人移不開眼的絕豔出塵。
高聞觊觎楚二多年,礙于楚二的身份一直不敢動手。可眼下日日肖想的美人近在眼前,他酒勁上頭,竟忽然覺得表妹也不是不能納入房中。他一時間忘了楚二身上還有聖上欽賜的婚約,直接朝人撲了上去。
秋雲尚在夢中,突然被人一把抓住禁锢在懷裏,驚得失聲大叫,拼命地掙紮。高聞醉酒沒看清人,粗暴地撕開秋雲的衣衫,堵住了秋雲的嘴。
風雪在窗外不住呼嚎,秋雲微弱的嗚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她被高聞用撕扯下的床紗捆在床上,緊攥的指尖幾乎刻入手掌。
她每每掙紮,高聞都會狠狠打她,打得她無法動彈,連眼淚都在眼角凝固幹涸。她的目光開始渙散,緊繃的身體也因為絕望慢慢癱軟。
她想,她這一生,大概到此為止了。
然後,身上的男人突然啞聲低喚:“卿卿。”
秋雲一怔。
他在喊小姐。
他把她錯認成小姐了。
這個想法令秋雲如同墜入冰湖,寒意瞬間傳入四肢百骸。她不懼死,但她不能讓這樣的危險在她死後仍日日徘徊在小姐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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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殺了他。
秋雲滿心只剩下這一個想法。
楚二膽小,常在枕頭下壓一匕首鎮邪。秋雲用盡最後的力氣掙脫開捆住手腕的綢帶,從枕下抽出那把匕首,狠狠朝高聞刺了過去。
可高聞興到濃時錯身一動,匕首恰好刺偏。
冰冷的刀刃貼着高聞的臂膀劃過,已經神志混沌的高聞瞬間清醒,這才認出身下的人不是楚二。
他先是怔住:“怎麽是你?”
他縱情半晌竟弄錯了人,而這丫鬟被他堂堂一位少爺親近,不僅不從,居然還想殺他!高聞頓時勃然大怒。
他一把奪過秋雲手裏的匕首,反手刺進了秋雲的胸膛。血跡在床榻上蔓延開,呼嘯的風雪吹開房間的小窗。秋雲望着窗外的漫天飛雪,永遠閉了眼。
楚二和蔣氏出門祭拜楚老将軍,要傍晚才能回來。高聞在滿是血腥味的房內重新穿好衣裳,也算徹底醒了酒。
他面色陰冷地回到西院,輕車熟路地吩咐下人來瓊英院打掃。秋雲不是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丫鬟,他按舊例買通守門的衛兵,把秋雲的屍體丢到了城外的冰湖裏。
楚二回府得知此事,幾乎是拼盡性命同高家人鬧了一場。
可除了楚二,根本沒人真正在意秋雲的死。
蔣氏不知道高聞是錯把秋雲認作楚二。她不願因為一名小丫鬟的死把事情鬧大,再三勸楚二算了。而楚暮是楚二的姑母,更是高聞的母親,為了兒子的名聲她更不希望此事鬧大。
高弘儲則是覺得一名丫鬟能服侍他的兒子已是高攀,沒留住性命是秋雲不識擡舉。何況她還劃傷了高聞,楚二不僅不該來西院興師問罪,反倒應該因秋雲刺傷高聞的事情向高聞賠罪。
偌大的将軍府上下數十口人,竟無一人站出來為秋雲說話,仿佛活生生一條性命還抵不過“名聲”二字。
楚二從西院回房,把自己關在房裏一整夜沒睡。這個家冰冷麻木,像是沒有盡頭的寒冬。她早該受夠了。
次日一早,風雪依舊。
楚二穿上去年生辰秋雲送她的秀荷裙,一路踏過風雪,來到冰湖中央的湖心亭。天邊升起朝陽,浮着碎冰的湖面灼目耀眼。
楚二面朝朝陽,一躍而下……自此,再未歸來。
楚卿回城後先将蘇蘭桡送回海雲端,而後孤身乘車回到将軍府。高聞因為糾纏蘇蘭桡,被海雲端的暗衛攔在西城門,抵達将軍府的時間比楚卿晚了半個時辰。
蔣氏身邊的柳嬷嬷恰好撞見高聞進府,忙一路小跑着回霜頤院禀報。蔣氏正在喝藥,忽然聽見高聞回府的消息,驚得藥碗險些脫手。
“什麽?他怎麽回來了?”蔣氏撂下藥碗起身,“小姐呢?沒遇上吧?”
柳嬷嬷道:“還沒呢,高大公子剛回府,小姐眼下正在瓊英院,許是還不知道呢!”
蔣氏這才松下一口氣。
年前,楚二因落水高燒重病的期間,蔣氏和高家大鬧過一場。高弘儲不得已将高聞送回老家,并許諾在楚二出嫁以前不會再将高聞接回來。可眼下楚二尚未出嫁,事情才剛剛平穩,高家人竟已經把高聞接了回來。
蔣氏第一反應是惱火,高家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失約,分明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可緊接着,她卻又開始害怕——萬一高聞出現,楚卿想起過去的事情該怎麽辦?
她們母女的關系素來冷淡,自從楚二高燒失憶後才慢慢緩和。萬一此時女兒想起她從前的軟弱和冷漠,不再願意接受她這個母親,她日後的日子豈非更加艱難?
柳嬷嬷是蔣氏身邊的老人,蔣氏的心思她能摸個八九不離十。見蔣氏垂眸久久不語,柳嬷嬷上前提醒:“夫人,紙裏包不住火,與其等着小姐自己想起來,倒不如您親自去說。無論如何,您終歸是小姐的母親。什麽事,也抵不過骨肉血親。”
蔣氏卻仍垂眸不語。她不知該如何開口,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楚卿。當初如果她肯站出來為秋雲的死說一句公道話,或許楚二都不會徹底絕望到投湖。
這事,該如何開口呢?
蔣氏正愁着,門外的丫鬟忽然來報:“夫人,二小姐來了。”
蔣氏動作一僵,心想:糟了,來得這麽巧,莫不是已經想起來了?
楚卿和林七已經到了霜頤院的小花園。柳嬷嬷聞訊出來接她。楚卿腳步匆匆,但面色平靜,不像忽然回憶起舊事來興師問罪的樣子。
柳嬷嬷不免松下一口氣,試探道:“小姐不是方從外面回來,怎麽有空來看夫人了?”
楚卿沒多言語,只道:“有些事想問問。”
柳嬷嬷心裏直犯嘀咕,又問:“什麽事啊,老奴能幫上您的話,便不打擾大夫人了吧!”
楚卿停下腳步:“夫人病了嗎?”
“夫人”這個稱呼,令柳嬷嬷在寒冬裏平白驚出一身冷汗。她忙道:“夫人身體一向不好,方才剛喝下藥,眼下正午睡。”
楚卿便道:“昂,那我不進屋了。”她又問柳嬷嬷,“嬷嬷能拿到東院下人的賣身契嗎?”
柳嬷嬷被問得一愣:“小姐要賣身契做什麽?”
楚卿沒解釋,只道:“有用。嬷嬷告訴我在哪就行,我自己去拿。”
柳嬷嬷面露難色:“府裏的田契、房契這幾年都被高家人搜刮一空,下人們的賣身契自然也都早早到了姑太太的手裏。不知小姐想要誰的賣身契,老奴可以等夫人醒了,幫您問問夫人是不是還在咱們東院。如果不在,只能去西院拿,那事情就麻煩了。”
楚卿淡淡道:“有勞嬷嬷了。是名小丫鬟的賣身契。”柳嬷嬷聞言一怔,心裏隐約有了猜想。接着便見楚卿擡眸,一雙明眸洞明如火,意味不明地開口:“秋雲的賣身契。”
柳嬷嬷冷不防打了個哆嗦,她的笑僵在臉上,搪塞道:“秋雲這小丫頭早被夫人遣送回老家,賣身契許是已經帶走了。小姐要她的賣身契做什麽?”
楚卿淺笑,笑意微寒:“且勞嬷嬷找一找,實在找不到也無妨。我先走了。”
楚卿來得突然,走得也快。蔣氏沒見到楚卿反倒松下一口氣。可柳嬷嬷卻已然瞧出不對,看小姐那樣子分明是已經全知道了,只是沒戳破罷了。
柳嬷嬷拿着從櫃閣裏找到的賣身契,問蔣氏:“夫人,這賣身契,真要給小姐送去嗎?”
蔣氏思量良久,長長嘆出一口氣:“小二要,便拿去給她吧!那丫頭心善,許是想還秋雲身後一個自由身。我這做娘的,也只能幫她到這了。”
柳嬷嬷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萬一小姐是想拿着賣身契去給秋雲讨公道呢?”
蔣氏搖頭:“秋雲的屍體都沒了,只有一紙賣身契,如何讨公道?你且下去吧,我累了。”
柳嬷嬷遂拿着賣身契告退。
這面,柳嬷嬷趕往瓊英院送賣身契。另一頭,楚卿和林七也回到了房內。
林七幫楚卿摘下大氅,語氣寡淡地說:“大人改口了。”楚卿一愣,解盤扣的指尖頓在頸側。
林七又道:“大人方才喚蔣氏‘夫人’。”
楚卿垂眸,避開林七的目光:“有嗎?可能一時不慎,說漏嘴了吧!”
楚卿不解釋,林七也不會多問。她幫楚卿挂好大氅,轉身出去烹茶。
不多時,柳嬷嬷到訪。
秋雲的賣身契一拿出來,蔣氏遣人回家的謊話不攻自破。秋雲的死像是一道禁忌,所有人都知曉,卻沒一個人敢把它攤到明面上。
柳嬷嬷忍不住勸楚卿:“小姐,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差不多也就算了吧!”
楚卿聞言不語,只是垂眸打量着賣身契。棕褐色的紙張已然陳舊,墨色的字跡微微褪色,唯獨右下角一枚指印仍鮮紅如初。
她擡眸,笑問:“嬷嬷是說什麽事?”
笑裏透着涼意,仿佛揉進寒冬風雪。柳嬷嬷忽然覺得,她好像不認識眼前的二小姐了。
柳嬷嬷只好垂頭道:“小姐,您明白老奴的意思。”
秋雲只是名小丫鬟,高聞卻有整個高家做後盾。高家人本就與楚家不睦,再為了一名小丫鬟去得罪他們,不值當!
“小姐,算了吧!”柳嬷嬷又勸。
算了吧!
這三個字,在楚二的記憶裏出現過無數次。
西院的人克扣她們的炭火,蔣氏說:“算了吧,忍一忍就好了。”
西院的人侵占楚家的家財,蔣氏也說:“算了啊,你早晚要嫁給外人,要那些田産房産有何用?”
無論西院的人如何刁難,如何肆意妄為,蔣氏都會說:“算了吧!”
那時秋雲被害,蔣氏也是這樣告訴她:“只是名丫鬟,算了吧!”
這些楚二的回憶在楚卿的眼前一幕幕重演,那句“算了吧”好像可以麻痹思緒,只要說出來,就可以抵禦世間嚴寒。
可有些事情寒在骨子裏,不能輕易算了。
楚卿終于擡眸:“今日是正月十六,距離去年臘月廿七已經過了半月之久。”楚卿的話音聽不出絲毫情緒,卻平白讓人膽寒。柳嬷嬷不敢應聲,楚卿遂笑:“嬷嬷似乎很怕提起秋雲的名字?”
柳嬷嬷周身一震,将頭埋了下去。
楚卿輕笑:“無妨,嬷嬷不敢提,我敢。秋雲的屍體在冰湖裏泡了大半月,若非如今寒冬臘月,只怕早都泡爛了。這事,是該清算了。”
既然高家人執意包庇高聞,那楚卿也不介意把事情鬧大些。
她要去敲登聞鼓,告禦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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