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楚卿,你為什麽非告禦狀不……

祁王府,北書房。

雕紋鎏金的高腳銅架上挂着兩幅畫,一左一右,一彩一灰。左邊彩色那副,畫中人長身玉立,一襲藏藍官服如有瀚海之姿;而另一幅中,畫中人素衣簡冠,眉目清秀,相比于另一幅倒多出幾分女兒家的溫柔。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張面孔,蕭绛站在兩幅畫前,影影綽綽間,竟從兩人眼底皆瞧出了少年人的風流恣意。他不禁揉了揉額角,輕嘆:看來假病的藥喝久了,人是會真染上病的。

蕭绛将彩色那幅先從銅架上取下,小心翼翼地卷起收進暗格的畫匣中。灰色那副則被草草折起,撂在了書案上。

恰在此時,葉安前來叩門。

“王爺,濟州暗探來報。”

葉安進門,将一封密件呈給蕭绛。蕭绛拆開,裏面是一封密信和一道已然陳舊泛黃的平安符。

蕭绛草草看了幾眼,将信封和平安符收進抽屜。再擡眸,只見葉安遲遲不退,一手撓着腦袋,面色為難地杵在原地,遂問:“還有什麽事?”

葉安勉強咧出一抹笑,道:“王爺,這事也是巧了。今早城防營的人在城門口核查入城車馬的情況,抓出一輛從南陽遠道而來的馬車。車上一對老夫婦支支吾吾說不清話,沈将軍就将人當成金敕奸細給扣下了。屬下當時恰好路過,聽那倆人說他們是來投奔鎮南将軍府的。屬下擔心事有蹊跷,就……”

“就擅自将人要來了?”蕭绛問。

葉安讪讪一笑,低低應了一聲。

城防營隸屬禁衛軍,禁衛軍統領又一向和三皇子走得近。葉安聽見人和鎮南将軍府有關系,擔心事情最後拐到祁王府來,便擅作主張把人要來了。

可他擅自扣下鎮南将軍府的人,不免擔心萬一楚二姑娘因此同王爺發脾氣,他再好心辦了壞事,影響到未來王妃和王爺的感情,王爺豈不是要怪罪他。

念及此處,葉安試探着問:“王爺,人要送回鎮南将軍府嗎?”

蕭绛沉默一瞬,目光在方才撂在桌角的畫像上一掃而過,吩咐道:“不急,先審審,問問他們進京是要做什麽。”

葉安立刻回道:“那對夫婦就是鄉下種田的老實人,屬下回來的路上一吓唬,他們已經全招了。他們說是楚二姑娘請他們來的,好像是來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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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狀?”蕭绛擡眸,一雙劍眉微蹙,“告什麽狀?”

葉安思量道:“年前鎮南将軍府死了個小丫鬟,是他們之前賣出去的女兒。這次他們進京,是受楚二姑娘之命,來告禦狀。”

葉安一心想着趕緊把人送回将軍府,也沒注意蕭绛的臉色,自顧自解釋完,又請示:“王爺,既然不是什麽大事,人不如先送回去吧!”

不然楚二姑娘萬一不高興,王爺又要拿他是問了。

哪成想蕭绛面色驟冷,起身道:“人扣下,備車,去鎮南将軍府。”說完,徑自出門。

葉安摸不着頭腦,只以為蕭绛是擔心楚卿生氣,忙灰溜溜跟上去。倆人方走到後院門口,剛好撞見了從前院趕來葉危。

蕭绛停下腳步:“又有何事?”

葉危的目光在葉安的身上一掃而過,察覺氣氛不對,先回禀:“王爺,楚二姑娘來了。”

蕭绛頓了頓,側眸睨向葉安:“不必備車了,你去老劉那領罰。”

葉安:“啊?王爺,屬下做錯什麽了?”

要不是他恰好撞見城防營拿人,楚二姑娘現在只怕要去城防營要人了。他這不僅沒錯,反而有功啊!

然蕭绛根本沒理他,已然闊步出了小院。

葉安不理解,就跟兄長訴苦,解釋完前因後果,還埋怨:“又不是什麽大事,楚二姑娘來要人,王爺還了就是。”

葉危聽完直嘆氣,負手搖頭:“告禦狀都不是大事,你是真該罰!”

……

楚卿已經在前堂裏等了一刻鐘。

府裏的小厮見自家王爺遲遲不見人,只好上前為其找補,躬身道:“王爺近來身體不好,午間多眠,眼下許是還睡着,勞姑娘再等片刻。”

楚卿溫和一笑:“無妨,我也沒旁的事,不差這一時半會。”又似是随口問,“王爺的咳疾好些了嗎?”

小厮道:“勞姑娘挂心,已經好些了。只是王爺的咳疾并非尋常風寒,要根治倒還需要些時日。”

楚卿不由皺眉:“不是風寒嗎?”

小厮嘆了一聲:“奴才也不知曉具體情況,姑娘若是擔心王爺的身體,不妨待會問問王爺。”

楚卿便應了一聲,默默喝茶。

又等了半刻鐘,人依舊沒來。中途一名小厮來同前堂裏的小厮耳語幾句,說完只見那小厮面色一變,偷偷瞟了楚卿一眼,又嘆氣。

楚卿坐在席間觀察着二人的神色,從二人的唇語中隐約看出,是在說蕭绛此時正在後院審人,讓前院再拖延一會。

至于審什麽人,不言自明。

楚卿依舊從容坐着,小厮前來向她賠罪:“姑娘,王爺眼下才起,正在更衣,您再稍等片刻,奴才去給您備些點心。”

這理由編得離譜。但若非楚卿方才瞧出二人的耳語,還真要信了。畢竟蕭绛這人臭講究,早中晚各換一次衣裳的行為,也不是不可能做得出來。

小厮走後,楚卿就坐在前堂裏四處打量。這還是她第一次來祁王府。她注意到,堂內的所有座位兩兩對應,整齊到分毫不差。各個角落裏看不見絲毫灰塵,就連門檻下的縫隙都幹淨得反光。

楚卿看得出,這八成全得益于蕭绛的強迫症和潔癖。她忍不住嘴欠了一句:“矯情。”

話音未落,身後突然也傳來兩聲尖銳的話音:“矯情!矯情!”

楚卿忙起身回望,只見一只紅羽黃額的鹦鹉伏在窗口,張着翅膀好似深表贊同一般使勁撲騰,又叫喊了兩聲:“矯情!矯情!”

楚卿一愣:好家夥,不茍言笑的祁王殿下還有閑情養鹦鹉呢!

鹦鹉學舌,這可不是好事。她忙過去捂鹦鹉的嘴:“小家夥,你別亂學,小心你家主子聽見把你炖湯喝!”

可惜鹦鹉不但不領情,反倒啄了她一下。楚卿忙縮回手,小鹦鹉則邊喊着新學的“矯情,矯情”,邊撲扇着膀子飛了。

這小東西倒是有趣,楚卿失笑,一轉身,卻撞上蕭绛那雙如沉寒潭的眼眸。

她動作一頓,沒慌,反而厚着臉皮打趣:“王爺,您還養鳥呢?”

蕭绛:“……你來本王這,就是為了逗鳥嗎?”

楚卿淡然一笑:“來給您送藥。”說着拿出方從藥房抓的兩包藥,是治療咳疾的。

蕭绛目光明顯緩和,帶了些許意外,轉瞬恢複平靜,道了聲謝。

府裏小厮将藥拿下去,蕭绛将人都打發走,落座捧起茶盞,輕吹了吹,問:“你來祁王府,找我有事?”

這話問的,楚卿忍不住擡杠:“沒事,我閑得慌。”

蕭绛:“……”

“既然沒事,那你請便。”蕭绛說完,起身理了理衣擺,俨然一副準備送客的樣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楚卿只好起身開口:“王爺知道我來做什麽。”

蕭绛:“不知。”又抖了抖袖子。銥誮

楚卿算是看明白了,這是記仇呢!

“我錯了好吧!我不該嘴欠說您‘矯情’,您那哪叫矯情啊,您那叫講究,一等一的講究。”楚卿說着湊上前,“王爺,城門被抓那倆人是我府裏丫鬟的爹娘,一清二白的,您把他們放了吧!”又上前恭恭敬敬行禮,擡眸一笑,“若是他們二位有冒犯您的地方,臣妾替他們賠罪。”

明知楚卿是有意逗他,可蕭绛看着楚卿彎眉淺笑,溫柔爛漫地道了一聲“臣妾”,竟不免頓住一瞬,眼前忽而閃過另外一個人的身影。

楚卿見他眉頭緊鎖、一語不發,不明所以地揉了揉臉——她笑得有那麽難看嗎?

思量間,蕭绛已經又坐了回去。一雙鳳眼褪去寒意,反生出幾分玩味。就這麽被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楚卿猜出事情許是不妙,秋家二老為人老實,哪是蕭绛的對手,準是一問便把老底交了。

蕭绛依舊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城門口的衛兵隸屬城防營,抓了人自然要往禁軍大營送。既然楚二姑娘的人一身清白,大可去城防營走流程贖人,跑到本王這做什麽?”又頓了頓,目光戲谑,“難不成,是缺銀子?”

楚卿看得出來,蕭绛這是要逼她自己實話實說。可若這麽老實,她就不是楚卿了。

楚卿遂笑:“是缺銀子,但這事用不上。不過,得借王爺您的大名一用。禁衛軍統領衛老将軍的府邸離這不遠,王爺可願借人帶個路?我這未來的祁王妃沾着王爺您的面子,想來衛老将軍也不會不肯通融。”說着,作勢起身,“既然人不在王爺這,便不多叨擾王爺了。”

葉安把人要走,就是為了防止此事傳到禁軍統領那。楚卿這麽一鬧,三皇子的人指不定會借此給蕭绛扣什麽帽子。楚卿算得明明白白,起身朝外走。果然沒走幾步,便聽身後人冷冷開口:“站住。”

楚卿駐足回身,只見蕭绛淡淡盯着她,沒發火,反倒露出幾分無奈之意:“本王的人前腳把人帶回來,你後腳就來了,消息倒是靈通。”

楚卿給臺階就下,沒等蕭绛吩咐就反客為主坐了回去,裝傻笑道:“原來人在王爺這啊,多謝王爺幫我救人。人呢?我這就帶他們回去,不敢多叨擾王爺。”

蕭绛目光一沉:“人,本王不會還你。”

顯然不是在開玩笑了。楚卿收斂神色:“為何?”

蕭绛:“你想過告禦狀的後果嗎?”

楚卿思量一瞬,道:“想過。”

蕭绛:“那你還要告?”

楚卿:“是。”

蕭绛皺了皺眉,提醒道:“高聞受審,只會有兩種結果。其一,此案以受害者以下犯上作結,高聞無罪釋放,秋家二老遣京城;其二,如你所願,高聞判刑入獄,但事情鬧大,高家人必身敗名裂。”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楚卿,“既然你已經把人接到京城,想來自然不會讓第一種情況出現。但你真的想清楚了嗎?高家人身敗名裂,你與高家人同住一府十餘載,今後又該如何自處?”

楚卿了然,視線落在窗外:“我不在乎。”

蕭绛深出一口氣,又道:“你可以不在乎,但祁王妃不能。”

楚卿收回視線,看向蕭绛:“王爺若是在乎,大可換個祁王妃。”

蕭绛收在袖口下的手掌已然攥緊。他默然片刻,端起了茶盞,是那杯送客茶。

“人,本王不會放。要麽,你放棄告禦狀的念頭,作為補償,本王可以替你處置高聞;要麽,秋家二老滞留京城,區區兩口人,祁王府還養得起。”

楚卿本來已經起身走了,聽見這話又忍不住咬了咬牙,回身道:“您祁王府家大業大,秋家二老您愛養多久養多久。沒了他們,這禦狀,我一樣告。”

北風順着敞開的堂門呼嘯而入,卷起的衣衫勾勒出楚卿清瘦的身軀。蕭绛打量着門口青衣素簪的姑娘,忽然想到了一個詞——疾風勁草。

有那麽一瞬,蕭绛竟想成全她,哪怕她的想法離經叛道、不合時宜。可理智告訴他,此時縱容楚卿去告禦狀,只會讓她過早展露風頭。樹大招風,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懂。

他只得忍下思緒,再一次叫住了匆匆出門的人:“楚卿,你為什麽非告禦狀不可?”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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