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大結局(下)

曾經守衛皇宮的禁衛以叛軍的身份圍困着皇城,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被軟禁在後宮嚴加監管。這樣的情況,已經維持了半月之久。

老皇帝坐在榻上,單手支着頭,鬓邊的白發在數日之間蔓延上額頂,連眼角的皺紋都比從前深重了許多。像是多年遺漏的蒼老一口氣找上來,連頭腦都不如從前清明。

老了嗎?

或許吧!又或許宮女送來的安神香藥勁太足,讓他總是昏昏欲睡,沒有再抵抗的力氣了。

九龍銜珠的紫銅香爐頂緩緩升起香煙,昏昏欲睡間,老皇帝聽見門鎖碰撞的輕響,是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他像往日打發來送飯的宮女一樣,不耐煩地擺擺手,“出去。”

門口回應的話音卻讓他一下子從腳跟涼到了頭頂。

“父皇,好久不見。”

像被人一把推進冰湖裏,睡意頃刻間消散殆盡,皇帝錯愕地擡眸看向蕭绛,唇齒張開半晌,只舒出一口微薄的氣,順帶吐出一聲沙啞的話音。

“你來了?”

明知蕭绛早晚會同他來做一個了斷,可當看見從前一貫乖順溫和的兒子滿眼冷漠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皇帝依舊有些恍惚。

他平定下思緒,習慣性以帝王的口吻審問起蕭绛:“朕已封你為太子,你為何行此謀逆之事?”

蕭绛沒答他的話,端着燭臺不疾不徐地坐在了他的對側,像是在提醒他,他已經不是皇帝了。

“你恨朕?”皇帝從蕭绛冰冷的目光中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恨意,“你母後同朕說過,你在冷宮那幾年過得不太好,病根是在那時候落下的吧?你母妃的事情,你也還記恨着朕。”

居高位者習慣了俯瞰世人,以致于常常忘記如何審視自身。明明走到滿盤皆輸,卻連自己從哪步開始下錯了棋都不清楚。蕭绛不由嗤笑了一聲:“如果沒有去年中秋的大火,這場父慈子孝的戲碼,或許兒臣還願意陪您演到您壽終正寝的那天。”

皇帝敲點桌沿的動作停了下來:“就為了一個女人?”

殿門大敞着,潛入的晚風吹動了二人之間的燭臺。蕭绛握起燭臺,微微傾斜,一滴蠟油冷不防滴在了皇帝搭在桌邊的手上。

手背忽然傳來灼熱的刺痛,皇帝下意識收回手,警惕又怨恨地看向蕭绛,像是被逼入絕路傷痕累累的困獸。

“父皇怕了。”一貫從容孤傲的帝王露出了獵物般狼狽野蠻的神色,蕭绛該覺得可笑的,可他竟絲毫也笑不出,“不過是被蠟油燙了一下,父皇竟如此驚慌。要知道葬身火海,可比被燙一下難受多了。一開始,你會覺得自己正在被人一層層撥開,每一層皮肉都被數以萬計的毒蟻啃噬着。不過好在這種痛苦不會維持太久,因為你會慢慢失去神智,會不自覺把全身僅存的注意力都放在被濃煙腐蝕的口鼻上。你會無法呼吸,無法求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去。”蕭绛忽然頓了頓,“像父皇這樣的人,應該很難接受自己的死吧?”

楚卿呢?

那時候的她,也一樣很不甘吧?

皇帝緊緊握住桌沿,企圖掩藏自己因恐懼而顫抖的手。蕭绛卻只是垂着眼眸,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在他右手的虎口上曾有一道齒痕,是楚卿留下的。

去年中秋大火時,楚卿在奄奄一息之際,用最後的力氣在他掌心虎口的位置咬下了一道齒痕,說要留個記號,等下輩子再靠這道齒痕找他。

可那笨蛋連咬人都不願意下狠勁,輕飄飄的齒痕,出了火場就消了。

下輩子,你去找誰啊?

“父皇知道死在火場裏的人,最痛苦的事是什麽嗎?”蕭绛自然知道自己得不到回應,那個答案像他父皇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

随着話音落地,門口吹入的晚風裏混入了些許火油味。蕭绛端起燭臺起身,皇帝忽然叫住了他:“蕭绛,你和我有區別嗎?”

蕭绛如同沒聽見他的話,皇帝又道:“因為你除掉的都是所謂的佞臣,所以你覺得你的手比我幹淨嗎?”

蕭绛頓住了腳步。

皇帝輕笑:“只要你坐到皇位上,無論是否願意,終有一天,你也會變成我這副模樣。”

刺鼻的火油味麻痹着嗅覺,站在殿門外蕭绛遲遲未動,手背被燭臺滴落的蠟油燙起一塊塊鮮紅的傷痕。殿內的皇帝腳上戴着鐐铐,滿是挑釁地看着他,仿佛燭臺落地後被大火吞噬的人不是他,反而會是蕭绛。

一滴蠟油滴在了虎口上,蕭绛回過神,視線在虎口上掃過,終于伸出手,将燭臺朝向了地上的火油。

燭臺脫手前一瞬,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秉言,別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楚卿頗為慚愧地笑了笑:“抱歉,聽說你入宮,忍不住跟來了。”蕭绛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楚卿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方才跟皇帝對峙的時候臉色都比現在好看。她擡手在蕭绛的眉頭點了一下,用習慣的輕挑語氣笑着打趣:“我一來就苦着臉,我還沒有老頭好看嗎?”

蕭绛後退了半步,垂眸道:“阿楚,你可以先回去嗎?”

不知道為什麽,盡管明知楚卿已經看出他要放火的目的,蕭绛仍然不希望楚卿留下來。至少,讓他在楚卿面前,是幹幹淨淨的。

楚卿沒有奪走蕭绛手裏的燭臺,反而上前抱住了他,溫柔平和的話音在耳邊響起:“秉言,你剛剛問了葬身火海前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麽吧?我想我們的答案是一樣的。在瀕臨死亡之際找到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卻不能再見到他,無法傾訴心意,那種無法言說的鈍痛,才是最難忍的。”楚卿忍不住将懷抱收緊,“所以啊,秉言,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是和你有關的現在和将來。至于過去,如果你不願意放下,我想和你一起背負。但……”

楚卿擡起頭,“我不希望你用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

燭臺被晚風吹滅,楚卿坐在回府的馬車裏仔細替蕭绛處理手上的燙傷。蕭绛幾次欲言又止,楚卿注意到他略顯局促的小動作也不回應,一直默默包紮傷口。

待傷口包紮好,蕭绛又開口:“阿楚……”

話說一半又收住。

正在系最後一道紗布的楚卿狠狠勒了一下,蕭绛疼得嘶了一聲,楚卿擡眸地看向他:“再不說,就不要說了。”

蕭绛收回手,避開楚卿的目光道:“你會怕我嗎?”

楚卿愣了一下,無奈地嘆了一聲:“嗯,會呢!”

蕭绛的眉頭自然再次蹙了起來。楚卿難得真正有些惱地看向蕭绛:“你為什麽那麽了解燒死的人的感受?”

蕭绛動作一怔,很明顯,楚卿已經猜到了原因。蕭绛也看出了楚卿生氣的原因。他低下頭:“抱歉,以後不會了。”

“幼稚鬼。”楚卿嗔了蕭绛一眼,推開車窗看向窗外。許是初秋的晚風裏摻着些金桂的香甜,讓楚卿有些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上次在觀星塔上看星星用的千裏鏡還放在馬車裏,楚卿随手拿起千裏鏡朝着夜幕打量起來。昨日下過雨,夜空中只有零零散散的幾顆星星。楚卿将頭探出馬車,仔細觀望起來。

蕭绛便坐在對側默默看着楚卿的側臉,風拂過她的發梢,微蒙的夜色映出她清淺的笑意。她似乎總是這樣,哪怕上一刻還在颠沛流離,下一刻也能風輕雲淡地談笑風生。

蕭绛不由出神,再回過神是因為楚卿似是随口和他閑聊:“小時候,我脾氣犟,明知我爹看不上我,還總找他不痛快。每次給我爹惹惱了,他就讓我到院子裏罰跪。我娘怕我不認罰,就坐在院子裏陪我,其實是看着我。所以每次罰跪,我娘都會帶我認星星。”

楚卿說着,忽然回過頭将手裏的千裏鏡遞給蕭绛:“聽說會擡頭看星星的人,不會被腳下的泥潭沾污衣擺。”

蕭绛會意,接過千裏鏡。雨後的夜晚雲霧缭繞,蕭绛卻在茫茫夜幕中一眼找到了一直以來仰望的那顆星星。

……

三日後,皇宮內傳來消息,皇帝服毒自盡,死相與當年的宸妃如出一轍。因為死相慘烈且沒有屍骨,皇帝以病逝為由發喪。

按規矩,國喪三年,皇室內不興樂舞,楚卿和蕭绛的婚事也應推遲。蕭绛卻以公謀私,沒等正式即位,已經準備将“廢除國喪”作為新帝的第一項改革。楚卿實在擔心蕭绛落人口實,只得靠着吹耳邊風将蕭绛攔了下來。

新帝的登基大典由禮部全權負責,因着諸事繁多,蕭绛忙得白天見不到人,楚卿卻閑得實在無聊,只得偶爾扮作小吏到禮部轉轉解悶。

新任的禮部尚書方樞不愧是蕭绛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各項要務處理的井井有條,距離登基大典還有些時日,需要籌備的事務竟已都籌備的八九不離十。

楚卿跟着來回跑腿的小吏閑逛,忽然瞧見幾名繡女從禮部衙門後門出來,像是來送什麽東西。

“兄臺,這是來送什麽的?”楚卿随口問了一句。

一旁小吏回道:“新帝要在登基大典上封後,那幾位繡娘是宮裏來的,來送鳳袍的。”

......

“怎麽不提前和我說一下?”楚卿從蕭绛懷裏掙脫一只手,挑起了搭在自己肩頭的下巴,“還沒當上皇帝,已經開始□□了?”

原本搭着下巴的指尖蹭上來輕輕舔了一下,低沉溫潤的話音裏帶着些許戲谑:“錯了。”

認錯的本領倒是越來越精湛了。

楚卿收回手,在蕭绛的鼻梁上點了一下:“沒誠意。”

蕭绛便笑,湊到楚卿耳邊蹭了蹭。溫熱的鼻息和清冷的話音一同傳入耳畔,楚卿的呼吸亂了一瞬,只聽蕭绛言辭懇切道:“真的錯了,作為補償,今晚允許你在上面。”

氣得楚卿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你能不用這麽禁欲的聲音說這麽不要臉的話嗎?”

人一忙起來,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仿佛轉眼便到了登基大典的日子。

金桂飄香的仲秋時節,紅綢鋪滿了整整九十九級長階。蕭绛牽着楚卿的手,一步步走到了最高的殿宇之上。

長階之下,群臣朝拜,新帝未曾放開新後的手,也未曾讓她退後半步。讓她與自己并肩立于山河之上,這是蕭绛為楚卿打破的第一個陳規。

後來,楚卿從闫老手中接手鴻章書院,将女子書院與鴻章書院合并,建成了大靖第一座面向全體百姓、無關性別、也無關貧富的書院。

三年後,林七與葉安一同率兵赴邊關鎮守。楚卿和蘇蘭桡前去相送,一路送到了城外的瀾江水岸。

邊關苦寒,說實話,楚卿并不希望林七離京。但此次戍邊機會難得,若能在邊關建功立業,林七便可名正言順地成為大靖第一位女将。這是林七的追求,楚卿不會阻攔。

瀾江對岸的軍隊漸行漸遠,蘇蘭桡抹去眼角的淚,嘆了一聲:“明明不去戍邊,你們家皇帝也有辦法封小七為将,何苦去邊關受罪?還有你,阿楚,你也是,你家皇帝的一紙诏書連天下格局都能改變,你又何必非要帶着書院的姑娘們自己去打拼?”

楚卿一如往日般平靜地淺笑:“姐姐不是都明白嗎?如果不消除人心底的成見,新政再公正合理,一樣無法令人信服。我不希望有一天我的學生們站在朝堂上,會有人戳着她們的脊梁,說她們都是靠着我這位會蠱惑君心的皇後。我更不希望秉言因為我,受世人诟病。”

蘇蘭桡無奈搖了搖頭:“我看你家那位可不是因為怕世人诟病才不出手幫你。”

“嗯,是嘛?”楚卿眼底的笑意更濃,遇上一位無需言明也能理解自己的人,果然很幸運呢!

“可是阿楚,消除成見遠比改變政策更難。或許這是一條極其漫長的路,我們都沒辦法看到路的終點。”蘇蘭桡不免擔憂。

二人身前的瀾江翻湧奔騰,耳畔傳來江水奔流的聲音,楚卿望向瀾江水蜿蜒彙入群山,消失在霧霭蒙蒙的遠天,淡淡道:“其實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那時我只有一個人。姐姐你看,此刻的瀾江水終将奔騰如海,但在它的身後,每時每刻都流淌着嶄新的江水。逝去的江水不會倒流,但瀾江會在大靖的土地上永遠存在。這樣,不也很好嗎?”

說着,瀾江水岸緩緩劃來一葉扁舟。小舟上的白衣公子朝蘇蘭桡招手,蘇蘭桡忙清理掉方才告別留下的淚痕,同楚卿告別:“阿濟來接我了,我不和你一起回去了,明天見。”

自從三年前何濟科考入仕到京任職,蘇大坊主越來越一面難求了。

楚卿無奈笑着搖了搖頭,同蘇蘭桡揮手告別,又在江邊轉了轉,算着蕭绛差不多忙完朝政了才乘車返回皇宮。

回程路上,路過城郊的土地廟,楚卿不由想起當年和林七初入京城,那晚大雪紛飛,她爬到廟頂朝着燈火通明的京城大喊,大言不慚地發誓說早晚有一天京城的萬家燈火裏會有一盞專為她而明。

後宮唯一一間宮殿內挂滿了溫暖明亮的琉璃燈。殿內沒有宮人,楚卿上前叩門。

不多時,衣着樸素的男人前來開門,手裏提着竹燈,鼻梁左側一顆淺淺的朱砂痣,在黃暈的燈光下看着格外溫柔。

門一推開,他熟練地牽上楚卿的手。

“阿楚,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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