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離開

宋棐卿擡頭,透過窗戶看着外邊霧蒙蒙的天空,那細弱鵝毛般的白雪,正緩緩落下,但它們在地面上甚至連留下的痕跡都沒留下,就被地上的水淹沒消失了蹤影。

他一面靜靜的看着,一面摸着小麥的額頭,小聲的道:“看,那些雪落到地面有什麽意義,還不是被先前的雨水吞沒?”

小麥聽着,不明白這麽平常的一句話,為什麽聽起來這麽讓他難過,他用腦袋主動的蹭着宋棐卿不算溫暖的手掌,輕聲說道:“宋哥哥,你為什麽不高興?”

宋棐卿低頭看着他一雙圓圓的眼睛,天真的看着自己,沖着他彎了彎嘴角,說道:“我有不高興嗎?你怎麽看出來的?”

小麥歪着腦袋道:“我一眼就看出來你不高興,這有什麽需要問的,你明明就是不高興,宋哥哥,你笑笑吧,你已經好幾天,沒有笑了。還有,你的肚子怎麽一天比一天大,可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也沒看你偷吃東西,怎麽會這麽大了?”

宋棐卿聞言,原本還有一絲笑意的臉,頓時變了樣子,他擡起頭,繼續看着窗外,卻再不肯開口。

小麥見他悶着不說話,卻不知道他已經生氣了,着急的問道:“宋哥哥,你怎麽不說話了?是冷了嗎?可是房子裏有了好多炭爐,你的身上怎麽還是涼涼的,還好有我在,我給你取暖,這樣你就沒這麽冷了。”

眼看宋棐卿被尚雲清禾關着,已經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了,但這期間,卻沒有一個熟悉的人來,葉柳煙沒有,清稠沒有,蝴蝶她們,就連端月銀翹也沒有出現過。

感覺外面衆多的守衛,宋棐卿早就對現在的自己不報任何獲得自己有的希望。

他難道就要這樣被一直關着嗎?他們打算怎對付他肚子裏的孩子,怎麽對付他?宋棐卿這樣一日日的過着重複的日子,若不是有小麥在,他真的會覺得每天都一樣,只有他的肚子,卻一天天在變大。

宋棐卿試過運功,但發現自那次戰役後,他似乎用光了身體的所有力氣,丹田空空一片,他如同一個任人擺布的廢人,随時接受別人的宣判。

痛苦難過,風怒絕望的時候,宋棐卿想,要麽結束自己的生命,要麽就逃出去。但他一死了之簡單容易,他已經對生活失去了任何興趣。

一種讓他幾乎送命的身份,兩段讓他痛徹心扉的情感,還有一個随時會對世間造成毀滅的腹中魔胎,宋棐卿每每回想,即使他再對未來充滿向往,再怎麽珍惜自己的性命,他也不想再繼續下去。

但他不想屈服,他不想對這些痛苦、這些坎坷低頭,他不想,他不信自己的命就這麽的不順遂,這麽的凄苦。原來大盛賢王之子的身份,早就随着他受了李簡容一劍之後,化為雲煙;對冷月風的愛戀,也随着時間的推移,慢慢消磨,化為最初甜蜜的記憶;而對于尚雲清禾,他只不過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個有緣人,當事事變換,各自的命運之輪離開雙方的交叉線時,他們的緣分也便走到了盡頭。

至于這個可能成為魔胎的,莫名其妙出現的孩子,他的命運宋棐卿不想多做揣測,只想走一步看一步,他不想刻意的除去,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他真的不想留下這份代表他羞恥與痛苦的證明,那麽經過這麽久的沉澱,他的心情漸漸平複,特別是感受着在他體內那弱小的生命,頑強的一複一日的努力成長,他便再也下不去狠心,奪去如此努力成長的小生命。

天色漸漸昏暗,每當這個時候,宋棐卿總是會很難忍,很掙紮,除了那每夜每夜折磨着他的小生命,還有便是黑暗給他帶來的放大的孤獨與被抛棄的感覺。

宋棐卿咬着牙捂着肚子,強迫自己忍受那巨大的身體與心理的痛苦,看着不遠處點點爐火,模糊的光影照進他漆黑的瞳仁,宋棐卿任由滾滾熱血從嘴唇留下。

“喵……”小麥在他頭邊急得團團轉,他伸出舌頭,為宋棐卿舔去嘴角的血跡,傷心的痛哭道:“宋哥哥,別在咬了,你要是實在疼的厲害,就叫人來給你看看,求你別再咬自己的嘴了。”

宋棐卿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蒼白而骨節分明,緩緩覆上小麥的腦袋,他忍着痛苦以及全身的汗水,虛弱的道:“小麥,我沒事,這是常有的事,這幾天晚上,你不是都看到了嗎?再,再等一會兒就不,就不疼了,真的,我,我現在好多了,你,不要哭……我看着,難過。”

小麥聞言再不敢哭,突然一道細微的光亮閃爍一瞬便消失了,小麥原來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面容乖巧,膚色如玉的白衣美少年,而原來的小麥則失去了蹤影。

原來,幾天前,小麥已經可以幻化出人形了,宋棐卿當時正是最疼的時候,卻見到小麥的人形也吃驚不少,他驚奇的問小麥原因,小麥乖巧的告訴他。

小麥發現自己自從吃了宋棐卿流出來的血,跟着身體就慢慢起了變化,本來他以為他要到明年開春才會幻出人形,沒想到宋棐卿的血效果這麽大。

宋棐卿也十分的吃驚,但想到很可能是谒靈牌的靈性充斥進了他的血液造成的。

小麥擦掉嫩白臉頰上的淚水,伸出小巧白玉般的手,輕輕為宋棐卿揉捏着腹部,雖不能起太大的作用,但宋棐卿卻得到了心裏上的安慰,這種痛苦也沒有原來那麽難熬了。

過了一會兒,宋棐卿終于決定好了不少,沖着小麥微微一笑,“謝謝你,小麥。”

小麥也沖着他笑笑,可愛的面容上出現一個深深的酒窩,更顯他的乖巧,他伸出手,抱着宋棐卿的脖子,把腦袋抵在宋棐卿溫暖的胸膛,欣喜的道:“宋哥哥,今後我都可以随時變成人了,以後你就有我陪着,再也不會寂寞了。”

宋棐卿伸手在他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摸着,就好像小麥以前窩在他懷裏要求被撫-摸一樣,宋棐卿的眼神閃了閃,輕聲問道:“小麥,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小麥想了想,依然靠在宋棐卿胸前,甜蜜的笑着,“只要和宋哥哥在一起,什麽樣的生活,小麥都不在乎。”

宋棐卿嘴角彎了彎,再次問道:“那麽小麥想跟我離開這裏嗎?”

小麥低頭在他懷裏嗅了嗅,回道:“只要和宋哥哥在一起,去哪兒都好。”

這麽簡單容易的回答,宋棐卿從來都沒再任何人身上找到過,但小麥輕易的就給了他,宋棐卿差點為這句話熱淚盈眶,他頓了頓,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充滿堅定,“好,小麥,我們離開。”

這日,晴空萬裏,但溫度卻十分的低,才下過一場小雪,雖才觸到地面便化為一灘水,但依舊改變不了冬天已經來臨的趨勢。

端月銀翹一早就來找蝴蝶、喜鵲她們,讓她們多煮些餃子,好在今日立冬的時候,給弟子們都嘗嘗,不然這個冬天可是要凍壞耳朵的。

尚雲清禾眯着眼睛看他,不冷不熱的道:“你何時如此會關心人了,看來你來尚雲府歷練倒是不錯的選擇。”

端月銀翹聞言,也不生氣,端了一碗水餃遞給尚雲清禾,笑着道:“族長,您也來一碗,這剛煮好的,很新鮮,很好吃。”接着看着外面明媚的陽光,感受着刺骨的寒風,打了個哆嗦,不經意的嘆氣道:“唉,清稠長老都快找了将近一個月了,還是沒能找到,這府上沒了清稠長老,又不見葉柳煙串來串去,怎麽都覺得冷清,加上冬天又來了,今後這府上,還會熱鬧嗎?”

他這一句話,讓在場的幾人都頓住了動作,蝴蝶一撇嘴,像是要哭了,但一看到尚雲清禾陰冷的臉,頓時噤了聲,只哽咽的道:“那次偷襲的那些怪物簡直壞透了,還害的公子……”這下蝴蝶更不敢說了。

本來藥居雖然弟子衆多,占地也光,這時候又幾乎聚在一起等着吃餃子,這會兒蝴蝶突然觸到了尚雲清禾的逆鱗,衆人個個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淨剩下幹瞪眼的份。

尚雲清禾冷着臉,放下手中稱的慢慢的水餃的碗,背着手,緩緩離開了,衆人看着他離開,才松了一口氣。

端月銀翹看着他離開,沉了口氣,招呼大家趕緊煮餃子吃餃子,而他則是悄悄的離開了。

天色近暗的時候,宋棐卿的房間迎來了近日來不可能出現的人——尚雲清禾。

宋棐卿這會兒正準備休息了,小麥也早就在他的被窩裏給他暖床,兩人突然聽到門口有動靜,都詫異萬分,等人進來後,名人把房間點亮後,兩人才看清是誰。

而宋棐卿早在尚雲清禾進來時,就感覺到了對方,小麥則是不論誰來,都恢複了元身,靜靜的窩在宋棐卿的床頭,但盡管這樣,他們依舊非常吃驚。

尚雲清禾負手,站在距離宋棐卿三米外看着他,他發覺宋棐卿又瘦了,可肚腹卻比半月前又大了不少,他多麽想走近,去摸一摸他的孩子,抱一抱他這幾日心心念念無法忘記的人。

但他忍着沒動,任由手掌緊握,牙齒緊咬,不一會兒,幾名弟子端來一鍋水餃,以及幾盤佳肴,尚雲清禾才指着桌子上的水餃與小菜,輕聲道:“今日立冬,你吃些餃子。”

即使他還是低頭來見宋棐卿,但那人從開始的冷眼看着他,到現在依舊面無表情,一聲不吭,讓尚雲清禾突然覺得很累,很不值得,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對方久久沒反應,只是與他對視,時間久了,尚雲清禾覺得沒意思,便轉身準備離開,卻在此時,宋棐卿突然開口,平靜的道:“謝謝!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但,宋棐卿只是一段浮萍,受不起。”

聞言,尚雲清禾緩緩轉身,看了宋棐卿半晌,之後,對他冷笑一聲,走到桌前,一把将豐盛的餐飯掀翻到地上,再也不看他,轉身離去。

看着這麽一連串的動作,宋棐卿閉了閉眼,緩緩坐到地上,一顆晶瑩從他眼角滑落。被掀桌子的動靜吓得躲進被窩裏的小麥,悄悄把腦袋伸出來,看到宋棐卿難過的面容,小聲的道:“宋哥哥,別難過,別難過,他是大壞蛋,別理他。”

宋棐卿睜開眼,摸摸他的腦袋,輕聲道:“不理了,再也不理了。”

夜深沉,宋棐卿的房間漆黑一片,只見一條人影快速從他房間的窗戶掠出,幾下快步奪走,趁着下一波守衛到來之際,一閃身躲進就近的草叢。

不一會兒,又一條人影靠近他,兩人照面後,剛才來的人拉着他的手,悄悄走出草叢,以前以後,快速穿過彎彎曲曲的回廊,要不了多久,來到一處月牙門前,兩人一前一後,瞬間穿過了去。

再幾個起落間,在高聳的圍牆上穿梭幾下,終于來到閣樓外圍,兩人再次攥緊一處草叢,端月銀翹小聲的道:“宋大哥,今日你說了什麽,竟然讓清禾掀了你的桌子,還說再也不要管你了。”

宋棐卿苦笑的搖了搖頭,輕聲道:“逃出去再說。”

兩人不再多言,憑借這今日警衛放松,加上端月銀翹這幾日有意的觀察,他将斷月閣的構造基本上都摸了清楚,這做閣樓平日是不準閑人進入的,為的就是關押一些犯了重錯,或者侵略者。

自從他從葉柳煙那裏得到宋棐卿有意離開的意願之後,便使出了渾身解數幫助他離開,就連向來不願意與人多打交道的他,也漸漸開始與他們活絡起來,再加上府上最近一直在傳,他姐姐端月凝雪來年就要嫁來尚雲府做族長夫人,他的人緣與地位很快就提高了不少,這些方便了他不少,需要知道什麽,只要勾勾手指就可以透徹了解。

但這話他不敢告訴宋棐卿,他怕他傷心,更怕宋棐卿說他們趁人之危,雖然他料定宋棐卿不會這麽對他,但他卻是不忍心看着這個男-人傷心,在他了解中,宋棐卿應該是個閑雲野鶴,與世無争,潇灑快意的人,卻被尚雲府生生困住了該有的自尊與逍遙。

他一邊憤恨着造成這一切的尚雲府,一邊小心的帶着他穿梭在嚴嚴守衛的碩大斷月閣內,不過多久果然讓他們逃了出來。

出了斷月閣雖依然有守衛在巡邏,但明顯比閣內疏松許多,他們沒躲避多久,便在一處假山後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葉柳煙。

她明顯也瘦了不少,也更加憔悴了,看上去也是無精打采的,宋棐卿終于再次見到葉柳煙,一時間感概萬分,卻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葉柳煙則是擺擺手,叫他別多言。

此時小麥從宋棐卿的包裹裏冒出腦袋,輕輕的蹭了葉柳煙一下,葉柳煙這才露出了笑臉,揉着小麥的腦袋,悄聲道:“你這小妖精,可想死我了,等我們都出去了,姐姐好好疼你。”

“怎麽,你也要離開嗎?”宋棐卿聞言奇怪的問道。但想了想,大概是要去找清稠吧,他雖然被關着,但依然得知了清稠已經失蹤很久的事情,“你是要親自去找清稠?”

葉柳煙看了看他,輕輕搖了搖頭,宋棐卿依稀透過昏暗,看到了她臉上無盡的傷感于無奈,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葉柳煙的情緒,她的傷感、痛苦、掙紮與無可奈何,他似乎都一下子了解了,而這一切他以前在冷月風的臉上也看到,可他當時卻如何也看不明白。

三人一獸沉默了一會兒,葉柳煙才對端月銀翹道:“銀翹,我葉柳煙以往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別放在心上,現在誤會解除了,我想你道歉,可能我們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這次你幫了我們,我們永遠記得你的恩情,你快回去吧,被其他人發現了,你會不好交代。”

端月銀翹不知道她的打算,現在聽她這麽說,頓時焦急的問道:“你們都要走?那能帶上我嗎?”

兩人均搖頭,宋棐卿緩聲道:“端月公子,宋某真的感謝你,你與以前相比真的變了很多,我很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你是一個很明白的人,宋某希望你今後的歲月越來越好。你與我們的境遇不同,如果你想離開,你大可大搖大擺的離開,不必像我們一樣。”

對與葉柳煙堅持要一起離開,宋棐卿沒用多少時間便想明白接受了,但端月銀翹,他們無法負責,也額不可能帶着他離開。

端月銀翹知道,他們呢并不是同路人,在宋棐卿的人生中,他只是一個給過他印象的過客,但做一位讓他喜歡的過客,端月銀翹也滿足了。

他嘆了口氣,輕輕抱了抱宋棐卿的肩膀,接着小聲道一聲:“再見。”便轉身離開了。

葉柳煙與宋棐卿對視一眼,兩人均輕笑一聲,按照葉柳煙之前的計劃,悄悄離開了原地。

然而就在兩人快要接近他們計劃中,能夠永遠離開此地的小門時,尚雲府裏卻是炸開了鍋,到處都幾乎處在火把的亮光之中,四處都是尋找宋棐卿的人。

原來,尚雲清禾今日的舉動,讓大長老等人産生了不小的疑惑,他們想不通,好好的,尚雲清禾怎麽突然去找宋棐卿,又突然不歡而散,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認為,這件事十分蹊跷,故而連夜派人去查探宋棐卿的房間,結果可以預料。

但兩人并未着急,因為他們只要再穿過一座假山,便能永遠的出府,可就在這時,五長老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葉柳煙二話沒說,抽出劍,劍尖指着尚雲懷古,低聲道:“老五,讓開,否則,刀劍無眼!”

尚雲懷古看了他們兩人幾眼,就是不讓,急的葉柳煙直咬牙,而宋棐卿卻是平靜的與之對視。此時,他們周圍的嘈雜聲也越來越近。如果他們再不出去,很有可能會被發現。

尚雲懷古看着宋棐卿不經波瀾的雙眸,緩聲問道:“宋棐卿,你打算如何處理你腹中胎兒?”

葉柳煙不明白這時候老五哪來的廢話,直想一劍刺過去,卻是被宋棐卿阻止了,宋棐卿平靜的答道:“他是我的骨血,我只想盡人事。”

尚雲懷古聞言,緩緩點頭,一轉身,沉聲道:“跟我來。”

宋棐卿兩人對視一眼,均跟在老五身後離開了原地。

三人一獸兜兜轉轉來到一處石壁前,老五在密草中找到一塊石頭,輕輕一轉,那石壁頓時開啓,形成一道石門,老五沉聲道:“從這個暗道出去,是淩雲山往東三百裏的地方,記住,再也不要再回來!”

兩人最後看了老五一眼,轉身進了石門。

石門緩緩合起,隔阻的是不同的兩個世界。

……

“你準備去哪兒?去找冷月風?”

“不,那沒有意義了,我只想找個地方,平凡的生活。你呢?”

“我?你知道的,天涯海角。”

[卷一完]

卷二:結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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