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忘憂酒

寧澄本以為花繁會去宮中膳堂,可花繁卻帶着他繞了幾個彎後,踏步出了宮門。

此時已将近夜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雖已到了宵禁時間,街道上卻仍有寥寥數道人影,想來便是那些持有通行令的世家子弟了。

花繁每見着一人便笑嘻嘻地湊上前打招呼,還不忘提醒他們夜晚風大,小心受寒雲雲,引來一片閃閃發光的戀慕眼神。

除了夜間營業的店面,街道邊大多店鋪都已打烊,只在門前挂着靠法術維持的紅燈籠。而那些所謂的「夜營店面」,無非是一些酒樓、官窯了。

寧澄走着走着,剛想說這街景怎麽那麽熟悉,前方的花繁便停下腳步,示意寧澄走向一座浮誇裝扮的店面。

寧澄看了看,只見那店門旁挂了個小牌子,上頭歪歪扭扭地寫着:“陽柳居”。

……

寧澄扭頭一望,果真看見街道對面的紅鸾閣。那紅色的大樓前站着幾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個個扭着柔軟的腰肢,時不時伸手攬客。

寧澄迅速轉回頭,道:“花判大人,我們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花繁邊和陽柳居走出的男子打招呼,邊莫名其妙地說:“沒來錯,這裏就是陽柳居。”

說完,他還貼心地指了指那個小牌子,一字一字地念給寧澄聽:“喏,陽、柳、居。”

——我知道這是陽柳居!可陽柳居不是、不是供有龍陽之好的貴人洩欲用的嗎!

看着花繁無辜的笑臉,寧澄後退,再後退。

“打擾了。寧某忽然有些不适,不能陪花判大人用膳了,抱歉。”

寧澄想溜,可一轉身,就看見身後那道不祥的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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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橘色燈籠晃晃悠悠地飄到他面前,燭火顫動,眼看就要發出警哨——

“寧某突然又沒事了,哈哈。”

寧澄迅速跑到花繁身邊。

身為文判,花繁自然是有宵禁通行令的,可寧澄卻沒有。他對這燭籠的陰影很深,打死也不想再被吞一次。

花繁彎了彎嘴角,笑得一臉燦爛:“如此甚好,走吧?”

寧澄心驚膽戰地望了那燭籠一眼,只得硬着頭皮,跨過了陽柳居的門檻。

甫踏入陽柳居,裏頭的面首便紛紛圍上,嬌笑着和花繁打招呼,而花繁也一一微笑回應。

寧澄不習慣被人簇擁的感覺,本想躲到一旁閃避,冷不防袖袍遭人拉住,被連拉帶拽地攪進人堆裏。

寧澄屏着呼吸,僵硬地轉頭望了下。

一位姿态妖嬈的男子撲閃着水汪汪的眼,張開塗了鮮紅唇脂的唇,尖聲尖氣地道:

“公子是新來的?言言沒看過你呢。”

男子聲音尖細,聲量卻是不低。他這一叫,引起了其他面首的注意力,瞬間就有幾人朝寧澄走近,伸手就往他身上搭去。

寧澄哪見過這場面,吓得臉色都白了,連連叫喚:“別、別過來!”

見寧澄這樣,那群面首仿佛覺得很有趣,紛紛出言逗弄:“真的是生面孔呢,是跟花判大人一起來的?小臉蛋長得還挺俊俏。”

“公子別躲啊,不要害羞,我很溫柔的。”

“公子,讓洛洛為您服務吧?”

“他是我先發現的!不要和我搶!”

寧澄感覺數十道手在自己身上亂摸,吓得幾乎魂飛魄散。他大喊一聲,推開前方面首,然後迅速跑到牆邊,順手扛起鄰近的木凳擋在身前,喊道:

“都別過來!”

見寧澄滿臉通紅、簌簌發抖的樣子,被他推開的面首撣了撣袖擺,嗔道:“公子怎地這般粗魯,真是不解風情。”

花繁見狀,忙替寧澄解圍:“抱歉抱歉,這位是和我一起來吃酒的,你們都下去吧,別吓着他了。”

聞言,那群面首就咯咯笑着退開了。臨走時,那粉面紅唇的男子還朝寧澄抛了個媚眼,吓得寧澄又是一抖。

被那麽一吓,寧澄不由得精神些了。花繁熟門熟路地領着他走上二樓,在一張大紅圓桌前坐下。

一旁店小二打扮的人迎上前,在花繁點了幾道菜後,就扭着臀退下了。

……怎麽這陽柳居二樓,還有賣吃的啊?

所以花繁真的是認真想請他吃東西,而不是想看他的笑話?

見寧澄神色怪異,花繁笑着解釋:“這陽柳居最著名的,可不是什麽言言、洛洛,而是這裏的酒菜。”

說罷,花繁接過夥計遞上的酒壺,道:“特別是這忘憂酒,一杯忘情、二飲忘憂,寧兄不妨試試。”

叩的一聲,一盞酒杯被擺到寧澄面前。那酒看着透明如水,毫無濁色,只酒香撲鼻。

寧澄想了想,舉起酒杯輕抿一口,而後放下。

花繁道:“怎麽,這酒不合寧兄口味?”

寧澄搖頭,道:“寧某向來不會喝酒,怕是會醉倒。”

寧澄隐約記得,自己曾在鄰家少爺成親的宴席上初嘗杯中物。當時他只喝了一口便醉倒,還勞煩別人将他扛回家中。

事後,他還被寧陝笑了很久,說自己堂堂一個酒壇子,怎就養了個一杯倒的兒子。

想到父親,寧澄又心情低落起來。

花繁執起酒杯輕輕轉動,道:“做人嘛,活得太過清醒也不是什麽好事,醉便醉了。這酒可是個好東西,喝下以後,你要哭要喊都可以,我就當沒看見。”

寧澄一呆,擡頭看向花繁,卻見他神情嚴肅,和平日嬉笑的樣子很不一樣。

見寧澄不語,花繁又道:“寧家之變,我略有耳聞,也知你心中痛苦。我嘛,有一個朋友,他也曾經歷和你一樣的事。

當初,他也和寧兄一樣,把所有的痛苦壓在心底,愣是裝作沒事人的樣子,把我也給騙過了。”

說着,花繁頓了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故作輕松地點着桌面,道:“之後,他愈加努力勤學,說是要找到真兇,為家人報仇。本來我覺得欣慰,只當他足夠堅強,很快就振作起來了。”

寧澄默默地聽着,心裏好像有什麽感覺湧了上來,眼前的燈火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慘劇發生後,他一滴淚都不曾掉過,可心中怎可能不痛苦?那麽龐大的哀恸全被他深埋心裏,豢養了怨恨與悲憤。

他變了,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憤世嫉俗,明明在那以前,他只是個無憂無慮、笑起來很陽光的少年。”

花繁轉頭,看着寧澄道:“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他能好好地發洩一遍,是不是就能和自己的心和解、能好好直視未來,而不是活在過去的陰影裏。他欠自己一次崩潰、一場大哭,而寧兄你亦是如此。”

寧澄突然意識到,花繁是特意帶他來喝酒的。

也許花繁自己并不清楚,但他應是從寧澄身上看到了友人的影子,并試圖通過安慰對方,來彌補心底的遺憾。

也許花繁自己,也需要一次和解吧。

寧澄抹了抹臉,再度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見他喝下,花繁面露微笑,又接連倒了幾杯酒,放到寧澄面前。

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寧澄手起杯落,很快便喝完了整整一壺酒。

似乎沒料到寧澄這麽能喝,花繁有些意外,問:“寧兄,你還好嗎?”

寧澄灌下忘憂酒時,已經做好了醉倒的打算,可他現下卻清醒異常,就像喝下的是普通的白水一般。

見花繁盯着自己看,寧澄不忍拂花繁的意,只好含糊地嗯了一聲,裝作不勝酒力的樣子癱在桌上。

見狀,花繁伸出手在寧澄眼前晃了晃,像是要确認他是否真的醉倒了。

“上菜喽——”

聽見「店小二」的喊聲,花繁把手縮了回去,然後坐好。

寧澄聽到叩叩幾聲,數個盤子被放到了桌上,一時間飯菜香四溢。

“好像點太多了啊……”

花繁作此感嘆後,便舉起碗筷,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

腹中空空的寧澄咽了咽口水,開始後悔了。可若他此刻突然醒轉,也不知花繁會不會起疑。于是,寧澄只得自認倒黴,繼續趴在桌上裝睡。

花繁吃了一會兒,似乎覺得一個人吃飯有些寂寞,于是便喊了人來作陪。

寧澄只聽見唰的一聲,有什麽人直接從二樓窗口跳進來,走到自己身後。

“我在執行公務,實在不方便作陪……咦?”

被叫來的月喑看了看寧澄,有些不明就裏。

“這不是寧公子嗎?你把他怎麽了?”

寧澄偷偷将眼睛睜開一道縫,瞅見月喑寫滿困惑的臉。

一天沒見,月喑的黑眼圈好像又更重了些。

花繁道:“沒事,寧公子只是喝醉了而已。”

月喑道:“你把他灌醉,是想怎麽把人帶回去?風舒特意囑咐了,要照看好他,可別再磕得人家一身傷了。”

花繁笑道:“怎會,我這不是把你叫來了嗎?我知你還沒用晚膳,坐下來一起吃吧。吃完了,再令你那燭籠送寧兄回宮。”

寧澄:“……”

拜托讓我用走的!我自己會走!

于是,寧澄在「啊」的一聲後坐起,作勢摸了摸自己的頭,道:“花判大人,我這是……咦,月判大人怎麽也在?”

花繁道:“寧兄醒了?适才你醉倒了,我見這飯菜太多,擔心浪費,所以叫小月判來吃。”

他轉頭面向月喑,笑道:“既然寧公子醒了,那就不打擾你工作了,請便。”

月喑沉默了。

寧澄有些不好意思,道:“這菜還挺多的,應該夠三個人吃,只要叫多一副碗筷就行了。”

月喑瞥了寧澄一眼,默默地走到花繁右邊的位置坐下。

花繁道:“也好。對了,喑喑你正好也在,不如幫寧公子做個通行令吧?”

花繁指的自然是宵禁通行令了。

聞言,月喑沒有馬上答應,而是皺眉問道:“為什麽?”

花繁道:“我仔細想過,喑喑你每晚都要巡城,不方便與我用晚膳。正巧寧兄來了,以後就不愁沒人陪。

寧兄還沒有通行令,外出總是不便,所以我尋思着你幫他做一個,以後就方便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寧澄的錯覺,月喑看向他時,眼神好像帶點殺氣。

……不想給就不要勉強啊。

寧澄心中苦笑,想說如果花繁都帶人到這麽詭異的地方吃飯,那他可不想奉陪。

月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直立起身,走到寧澄面前,伸出手覆在他的天靈蓋上。

寧澄自然而然地閉起眼,只感覺一股暖流從頭頂流到腳底,便聽見月喑說:“好了。”

寧澄睜眼,見月喑已經坐回花繁身邊了。

似乎是覺得有些渴,月喑随手拿起花繁的酒杯,仰頭喝下。

“啊,那個是——”

那杯子裏盛的,自然是忘憂酒了。

只見月喑「啪」的一聲,端着酒杯的手拍在了桌子上,然後又是「啪」的一聲,整個人撲倒在桌上,不動了。

……這才是真正的一杯倒啊。

寧澄傻眼了。

這下,也不需要多添一副碗筷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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