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詭蛾隕魂
離開織女屋後,已經是酉時了。由于風舒還要去容家珠寶鋪查探,寧澄便順理成章地和風舒告別,然後回風月殿收拾下午買的東西,再從中揀選些送給芙兒。
不得不說,風舒果真非常細心,不僅為芙兒和寶貝蛋兒準備了衣物糧食,還買了燭火、被褥、蒲扇等日常需要的物品。
寧澄甚至還在一個小包裏找到幾個木質玩具,其中有個小風車制作精巧,被風一吹,還會咿咿呀呀地轉動。
寧澄将那些物件按類別放好,再收進一個大袋子裏。
這些東西加一加,重量還是很可觀的。寧澄一面暗自慶幸,一面掏出分別前風舒給自己的鎖物囊,将袋子塞了進去。
做好這些以後,寧澄便獨自前往賈府了。沒有了風舒的陪伴,四周民衆自然不會對寧澄投予關注,這讓他有種釋然的感覺。
啊,總算自由了。黃昏的天空可真美啊。
寧澄邊走邊欣賞天邊的紅霞,很快就走到了賈府門前。他剛要敲門,就聽見一個脆生生的童音:“大哥哥,你來啦?”
芙兒從東側的牆邊探出頭,笑嘻嘻地望着他。
看見芙兒,寧澄不禁露出微笑,道:“芙兒乖,大哥哥來給你送東西了。”
他從鎖物囊中拿出那個大袋子,再從裏面掏出一塊芝麻燒餅,在芙兒面前晃了晃:
“喏,有香噴噴的餅子,芙兒想不想吃啊?”
芙兒興奮跳了幾下,伸手抓過燒餅,道:“大哥哥你好厲害,能夠變出餅子來!要是芙兒和大哥哥一樣厲害就好了,這樣就天天都有餅子吃了!”
寧澄愣了下,有些疼惜地摸了摸芙兒的頭:“我這可不是變出來的。芙兒想學也可以,以後大哥哥帶你去學堂上課,夫子們會教芙兒好多厲害的法術。”
芙兒咬着燒餅,道:“大哥哥要進來嗎?弟弟已經睡着了,芙兒好無聊,你來陪芙兒玩嘛。”
寧澄點了點頭,那小靈精便直接啃着燒餅,竄到東牆後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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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賈府的門便在寧澄眼前打開。他扛起袋子,往賈府大堂走去。
寧澄将袋子放下後,便一一掏出裏頭的物件,向芙兒說明用途。
“這是蚊香,你拿這方形的折子一吹——對,就是這樣,然後放到尖尖的這端點着,這樣晚上就不會有蚊子吵芙兒睡覺了。”
“真好玩!那這些長長的、白白的東西呢?”
“這些啊,叫蠟燭,一樣用折子點燃,放在房裏,就不怕晚上黑黑的了。芙兒點火時千萬小心,不要燒到自己哦。”
“可是,晚上不會黑黑的啊。芙兒的房間晚上可亮了,不需要用到這些辣豬。”
聽芙兒口齒不清地喊着「辣豬辣豬」,寧澄不由得笑出聲來。
“不是辣豬,是蠟、燭。芙兒房裏沒有油燈,也沒有蠟燭,怎麽可能是亮的呢?”
之前寧澄搜查賈府時,曾查探過芙兒的房間。那裏和藍嚴堂精舍一樣,并沒有任何能點火的裝置,而芙兒年紀尚小,自不可能無師自通,學會熒光咒的。
芙兒把玩着手上的蠟燭,道:“以前真的很暗,可是現在不暗了,而且還很亮很亮哦。”
寧澄伸手刮了刮芙兒的鼻尖,道:“芙兒啊,晚上怎麽可能是亮的呢?好孩子可不許撒謊哦。”
聞言,芙兒眨巴着眼睛,露出了頑皮的笑容:“大哥哥,想不想知道芙兒有沒有撒謊?”
寧澄點了點頭。
芙兒開心地拉起寧澄的手,道:“那大哥哥随芙兒來,芙兒帶大哥哥去個好玩的地方。”
寧澄看了看橘色的天空,心道夜晚就快降臨,芙兒沒有宵禁通行令,萬一被燭籠抓到就麻煩了。
于是,他蹲下身子,半哄半騙地說:“芙兒乖,已經要晚上了,現在出門的話會被怨鬼吃掉的哦。”
他伸出雙手,張大嘴巴,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想借此吓吓芙兒,讓她打消外出的念頭。
豈料,芙兒見他那副扮相,居然沒有害怕,反而伸出手戳了戳寧澄的額頭,然後「噗」的一聲笑出來。
“大哥哥你好逗,芙兒最近晚上都溜出去玩,也沒見到什麽怨鬼啊。”她邊笑邊模仿寧澄的動作,把寧澄給弄了個大紅臉。
“不、不要笑了啦,大不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寧澄畢竟臉皮薄,想說距離宵禁令還有半個時辰,去看看也好。畢竟他也很好奇,芙兒口中「好玩的地方」在哪裏。
見他答允,芙兒又開心地轉了個圈,裙擺随風飄動,瞧着像個小精靈一樣。她牽起寧澄的手,道:“那大哥哥,我們走吧。”
寧澄應了聲,就這樣被芙兒拉着走出賈府。
一路上,芙兒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兒:“耳聲眼色總非真,物我同為一窖塵。蝴蝶不知身是夢,花間栩栩過青春。”
稚嫩的童音清脆悅耳,帶着寧澄繞過數條阡陌幽徑。
寧澄問:“這歌好聽,是誰教你的?”
芙兒笑道:“沒人教我,這是我娘哄我睡覺時唱的,聽着聽着,就學會了。”
她看着寧澄,眼裏映着天邊的紅霞:“後來我娘忙起來,就沒再給我唱歌了。現在芙兒都唱給弟弟聽,弟弟睡了,就唱給自己聽。”
寧澄心中一酸,輕輕伸手摸了摸芙兒的頭,道:“芙兒真懂事。”
芙兒笑了笑,道:“宋嫂也這麽說,說芙兒比爹爹懂事。”
——這話,說得倒沒錯。
寧澄不願在芙兒面前說他父親的壞話,加上賈書生已逝,死者為大,還是莫論是非的好。
于是,他将話題扯到餅子上,又和芙兒吱吱喳喳地聊了半天。
一段話下來,二人已經離開城鎮,走在了荒草地上。那片荒涼的土地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遠處隐約有個小木屋,輕風吹過,帶起一片片草浪。
這不是白天走的那條路嗎?
寧澄記得自己和風舒前往萬仞山巒時,也經過了一片荒草地,只是這裏和白日那塊相比,少了點荒蕪蒼涼,多了點陰森恐怖。
天暗得很快,最後一抹晚霞消失的時候,寧澄的心裏浮現出一股濃濃的不安感。
他猛地停下了腳步,攥緊芙兒的手:“芙兒,要不我們回去吧?”
與逐漸暗沉的夜色相對的,是越來越強的風。那風嗚嗚呼呼地吹着,帶起枯黃的茅草片,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芙兒矮小的身影沒在草堆中,臉上神情晦暗不明。她放開寧澄的手,道:“大哥哥,你害怕了?”
寧澄咽了咽唾沫,道:“沒有。”
他剛伸手掐了個熒光咒,便聽見芙兒說:“大哥哥,你不要點燈啊。點燈的話,它們就不會出來了。”
寧澄握着熒光的手一抖:“它們?”
芙兒忽然擡手,蔥蔥的指尖抓向寧澄。寧澄吓了一跳,手中的熒光驀地熄滅。
芙兒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道:“當然是怨鬼啦。大哥哥嘴上說不怕,其實心裏是害怕的。”
她收回手,道:“大哥哥別怕,這裏沒有怨鬼,只有芙兒的寶貝。”
寧澄看着芙兒的笑臉,心道自己怎麽可以比一個小姑娘還要膽小。
他努力壓下心中的恐慌,硬着頭皮說:“誰、誰害怕啦?你要去哪兒,就快點走吧。”
他一向畏懼黑暗,此刻支持着他前行的,只剩下勉強擠出來的一絲勇氣了。
由于怕被芙兒嘲笑,他沒再點亮熒光咒,只是僵直着身子被芙兒拉着走。
仿佛過了好幾載,芙兒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到了!大哥哥,歡迎來到芙兒的秘密基地。”
寧澄深吸了一口氣,看着眼前的墓堆。
芙兒帶他來的,居然是白日才去過的萬仞山墳場。
寧澄呆站在那裏,腦中一片混亂。
他看着芙兒歡笑着躍進墓碑間,驚起一片熒綠色的飛蛾……
“芙兒,小心!”
寧澄下意識地施展結界術,想罩住芙兒,可芙兒跑得太快,咒術被打偏了。
眼見幾只詭蛾向自己飛來,寧澄連忙屏起呼吸,對自己施了個結界術,然後大喊:
“芙兒!”
他看見芙兒睜着大大的眼,臉上寫滿不解:“大哥哥,別喊這麽大聲,把小蝴蝶吓跑就不好了。”
她四周飄蕩了幾只蛾子,個個都閃着邪惡的綠光,有幾只還停在了她的身上。
“那不是蝴蝶,它們是——”
寧澄急得直跺腳,可他被自己的結界術困住,沒辦法随意移動。
他又嘗試了施了幾次結界術,無奈芙兒走得太遠,咒術撐到半路就粉碎了。
随着越來越深的夜,萬仞山墳場也慢慢地顯露出真實的面貌。那一塊塊的墓堆就像安了巨型燈籠一樣,散着幽幽熒光。
整座墳地,竟都布滿了骷髅詭蛾的毒磷粉。
寧澄幾乎想直接破開結界術向芙兒奔去,可那麽做,無異于将自己暴露在那些毒磷粉之下。
他眼睜睜地望着越來越多的綠蛾向芙兒飛去,磷粉撒在她的發上、衣服上,可她卻不為所動,只是歡笑着起舞,嘴裏還唱着适才那首歌:
“耳聲眼色總非真,物我同為一窖塵。蝴蝶不知身是夢,花間栩栩過青春。”
芙兒笑着、跳着,朝寧澄伸出手:“大哥哥,你快來啊,這些蝴蝶可好玩了,會掉好多發光的粉,帶回家就不怕黑啦。”
寧澄擡起的手頓住了,腦海中有什麽呼之欲出——
見寧澄不答,芙兒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後朝寧澄走去。
她眼裏映着亮綠色的光,沾染磷粉的裙擺在夜風中飛舞,看上去妖異而唯美。
寧澄瞳仁猛地縮小。他踉跄着後退了幾步,撞在結界術的屏障上。
腦中忽然閃過許多畫面,伴随着帶回音的話語聲。
他看見芙兒睜着明亮的大眼睛,小小的嘴發出稚嫩的話語:“芙兒最近晚上都溜出去玩,也沒見到什麽怨鬼啊。”
“可是,晚上不會黑黑的啊。芙兒的房間晚上可亮了。”
“以前真的很暗,可是現在不暗了,而且還很亮很亮哦。”
——芙兒的房間之所以會發亮,是因為那裏,沾滿了芙兒身上帶回的劇毒磷粉。
她最近夜晚離家,而賈府的大人們病的病、忙的忙,還有個不理事的,根本不會發現芙兒不在房裏。
他看見自己在藏書閣,按着發酸的脖子,将書冊放下:“這些死者年齡介于十六歲到八十歲不等,除了皆為男性以外,都沒什麽共同點。”
——不對,重點不在性別,而是在于死者的年齡界限。家裏的大人都死了,唯有兩個小孩幸免,而宋嫂只在白日前往賈府,勞作歸家後也會褪下被汗水濡濕的衣物,因此幸運地逃過一劫。
他看見芙兒在賈府門前掰着指頭,一臉天真地說:“爺爺去了天上做神仙,奶奶不久前也跟着去了。宋嫂說,爹爹和娘親被官家的人帶走,一個月後再不回來,就也去做神仙了……”
——一般人去過墳場,都會自覺地潔淨身體,除非「他」是對死亡缺乏認知的孩童。
縱然賈老太發現夜晚房內異象,卻也因中風癱瘓,無法告知他人了。
眼前的俏麗身影朝自己越走越近,那稚氣的臉孔上透着爛漫無邪,瞧上去即可愛又純真。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娃娃,無意中害死了自己的奶奶、爹爹,還有摯愛的娘親。
作者有話要說:“耳聲眼色總非真,物我同為一窖塵。蝴蝶不知身是夢,花間栩栩過青春。”
這裏引用了釋文珦(南宋)的作品——《嘲蝶》(叩謝釋巨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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