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立夏
寧澄一面思索,一面把玩着紫穗銀鈴,銀色鎖片輕擊鈴身,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響。
“啪。”
倏地,一滴雨水打在瓦片上,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然後傾盆而落。
許是快入夏的緣故,這場雨下得突然,狂風刮着細密的雨絲,将它們帶進風月殿內,也吹熄了殿中的燭火。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寧澄打了個冷戰。他攥緊手中微微發亮的銀鈴,往身後的牆靠去。
不怕不怕,窗外還有月光呢……
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一朵烏雲随着冷風飄來,将那僅剩的晦暗光芒遮去了。
霎時間,整座風月殿漆黑一片,只剩下疾風驟雨刮過物體時發出的咯咯響。
寧澄心中駭然,試圖掐個熒光咒。他指尖不斷打顫,好不容易釋出的咒力,在錯誤的畫訣下消散了。
黑暗中忽然傳來好多聲響,一開始是孩童無辜的笑語,再來變成了老人低低的嘆息,然後是男人的咒罵聲和女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
寧澄的太陽穴突突地跳,額側像是正被人用錘子猛敲一樣,強烈的鈍痛感讓他忍不住叫出聲來。
他握緊手中的銀鈴,淡淡銀光在黑暗中,是那麽地孱弱無力。
随着霹靂般的炸響,刺目的白光閃過,在一瞬間照亮了整個風月殿,也讓寧澄看清了自己的所在地。他抱着頭,跌跌撞撞地沖出殿外。
雨點瘋狂地打在他身上,濕冷的雨水浸潤了衣衫,可他卻渾然未覺。
“救命……”
寧澄頭疼得厲害,只是一昧地往前走。那些詭異的人聲在他耳邊環繞,尖喊聲幾乎要将他的耳膜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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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亂中,寧澄被什麽東西給絆倒,手裏握着的銀鈴也被甩了出去。他伸手想拾回銀鈴,可那微弱的光離他太過遙遠。
寧澄撐着地面想要站起,額側卻又傳來一陣鑽心剜骨般的劇痛。
他忍不住低喊了聲,指尖插進濕泥地裏,抓了一手的泥濘。
冰涼的雨水刷過他的臉,可他的額頭卻如火灼般滾燙。
“包藏禍心,不得不除……”
“妖怪……”
“撒謊……”
“都該死。”
無數雜亂的聲響在他腦中亂竄。
寧澄頭疼得要命,牙齒打着顫,把嘴唇都咬破了。鮮血自他唇角滑落,滴在了地上。
朦胧間,那一地的泥水被染上紅色,然後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
他跪在血泊裏,鼻腔內都是濃濃鐵鏽味。溫熱的血濺到他身上,然後迅速變得冰冷。
這裏仿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周圍全是屍體。離他最近的男子身上還汩汩地流着血,可瞪大的雙眼早已不複生機。
除了黏膩的血腥氣,這裏還盈滿了死亡的氣息,活像個人間煉獄。
他聽見有個聲音在歇斯底裏地哭着,哭號聲中充滿了絕望,還有一絲懊悔與不甘。
雨聲忽然又大了起來。寧澄疼得渾身發抖,忍不住在泥地打起了滾。
又一道閃電劈下,照亮了寧澄慘白的臉。
在失去知覺以前,寧澄看見一抹白影向自己飛掠而來。他下意識地喊了聲風舒的名字,便阖上眼,不省人事了。
寧澄再度醒來時,天還是暗的,只是雨已經停了,室內也點上了燭光。
他躺在風舒的床榻上,昏迷前的那種劇痛感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頭暈目眩的感覺。
他撐着床沿坐起,發現自己已經被換上一身潔白的亵衣,連指縫間的泥濘也被清理幹淨了。
殿外傳來一聲輕響,風舒走了進來,手裏捧了碗粥。這場景,簡直和寧家慘案後一模一樣。
“你醒了?”
風舒将粥碗放到床邊,伸手探了探寧澄的額心,道:“燒也退了。”
床邊的矮幾上也還擺了另一碗清粥,只是放了太久,表面已經凝了一層膜。
“唔……”
寧澄張口想說話,可喉嚨卻一陣刺痛,只發出意義不明的悶哼聲。
風舒站起,倒了杯水給寧澄。那水微溫,帶着點薄荷的清香,寧澄喝完以後,感覺喉嚨不怎麽痛了,精神也較好了些。
風舒順手接過空水杯,放到矮幾上。他微微蹙眉,道:“寧兄昨日,為何要冒雨跑到殿外呢?”
“我……”
寧澄想向風舒描述自己暈倒前的怪事,可話到嘴邊,卻又打住了。
他擠出微笑,佯作一派輕松的樣子,道:“我等着你回來用晚膳,等啊等的,實在等不及了,便想外出尋一尋。沒曾想自己餓昏了頭,不僅忘了帶傘,還在雨裏摔了個跤,讓風舒見笑了。”
風舒沉默了下,道:“是風舒疏忽,沒知會寧兄一聲,讓寧兄擔心了。”
寧澄有些心虛,決定略過此事。他想了想,道:“風舒,你将我帶回時,可曾看見一串銀鈴?就是在天一牢那會兒,你借我的那串。”
風舒微微颔首,從懷裏拿出那串紫穗銀鈴。那銀鈴上沒有髒污的痕跡,想來是被風舒清理過了。
“抱歉,我早該将它還給你了。好在沒弄丢,否則我欠你的債,又該添多一筆了,哈哈。”
寧澄胡亂打着哈哈,而風舒則搖了搖頭,執起寧澄的手,将銀鈴放在他的手心:“此鈴,寧兄還是收着吧。”
寧澄搖搖頭,握着銀鈴的手往風舒一遞,道:“之前忘了還你,真的很不好意思。既然現在記起了,哪有不還的道理。”
風舒道:“這鈴兒本就是風舒贈與寧兄的。它只是普通的鈴串,不是什麽貴重的法器,寧兄不必感覺負擔。”
寧澄想了想,道:“既如此,就多謝風舒了。不過,我收了你的鈴串,也得回送你些什麽。”
他将銀鈴放在床邊,道:“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雖然我現在沒錢,可等拿到俸祿,就能買些禮物送你了。”
風舒搖搖頭,道:“風舒沒什麽想要的,寧兄不必破費了。”
寧澄噘起嘴,道:“那,這銀鈴我也不能要,只好還給你啦。”
他将那銀鈴往風舒懷裏一塞,然後捧過粥碗,撈起一勺粥水,放到嘴邊吹了吹。
風舒盯着那串銀鈴,表情有些為難。他猶豫了一會,将那銀鈴拿起,挂到寧澄腰間,道:“那寧兄随便送我什麽好了,只要是寧兄送的,風舒都喜歡。”
寧澄吃了口粥,将粥碗放下,道:“不行,得是你真心想要的才可以。”
風舒道:“什麽都可以?”
——他上次這麽說的時候,要求寧澄和自己平輩相稱。
寧澄記得上回吃過的虧,謹慎地說:“當然,但不能是過分的要求,必須是件物品才行。”
風舒道:“那……那寧兄就送我一口粥吧。”
寧澄以為自己聽錯,問:“什麽?”
風舒看着他,道:“你那碗粥,讓我喝一口吧。”
寧澄低頭看了看粥碗,道:“那怎麽行。這粥還是你準備的呢,哪能這麽敷衍,換一個。”
風舒看上去有點失望。他又思索了一會兒,道:“那寧兄什麽時候方便,再煮碗粥給我吃吧。”
這個要求簡直太簡單了。寧澄想讓風舒再換一個,可看他的表情,卻像是真心想要一樣。
寧澄想了想,持起一勺粥遞到風舒嘴邊,道:“那就先喂你一口吧。”
風舒盯着那勺粥,臉上浮現出笑容。他輕輕地用嘴碰了碰那勺子,然後看向寧澄,道:“燙。”
“要吹吹。”
“風舒,你不會自己吹嗎?”
寧澄起了點雞皮疙瘩,有些好笑地看着風舒,後者則眨了眨眼,道:“不會,要大哥哥吹。”
感情他這是觀察芙兒,學了點撒嬌的方法。寧澄笑着搖了搖頭,将勺子放在嘴邊吹了吹,然後舉向風舒:
“來,風舒小朋友,啊——”
風舒被他那麽一喊,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聲,身體微微前傾,一只手撩起垂落的發絲,輕輕含住了勺子。
他喉結一動,将粥水咽下,然後擡起頭來,道:“好吃。”
寧澄道:“可不是嗎,你做的粥,自然是好吃的。”
風舒道:“嗯。”
寧澄笑道:“風舒這是拐個彎兒誇自己呢。”
風舒搖搖頭,道:“得是你親自喂的才好吃。”
寧澄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又捧起粥碗,慢慢地吃了起來。風舒也不動,就坐在床邊看着他喝粥。
那碗粥不算多,很快就見底了。寧澄放下粥碗,道:“此番還多謝風舒了。明兒是立夏,忤紀殿有幾宗案子要審,待忙完以後,我再煮碗藕片粥給你消消暑。”
風舒道:“多謝寧兄好意,但今日才是立夏,忤紀殿早就開過堂了。”
他看寧澄有些吃驚,便補充道:“寧兄你淋雨發燒,已經昏睡一天一夜了。”
寧澄猛地偏頭一看,只見窗外的夜空一片清明,明顯和昏迷前烏雲密布、狂風驟雨的樣子不同。
怪不得雨那麽快就停了,之前準備的粥也涼了——原來竟已過了一整天嗎?
“我居然睡了那麽久……”
寧澄口中喃喃,忽然想起之前殿前差役說過,風舒不喜人偷奸耍滑。
他心中不安,道:“風舒,我不是故意錯過今日殿審的,我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睡了那麽久……”
說着說着,他不禁有些赧然。
風舒微笑,道:“風舒知道。寧兄別緊張,若還有哪裏不适,再休息幾天也無妨。”
……風判大人,您這是又想徇私啊。
寧澄扭了扭脖子,覺得沒哪裏不舒服,便道:“我已經沒事了,明日能正常上衙。”
風舒道:“既如此,寧兄早些歇息吧。”
他從寧澄手中拿過粥碗,道:“寧兄今晚睡在榻上吧,否則夜裏涼,再發熱就不好了。”
寧澄應了聲,在床鋪上躺好。
風舒端起粥碗,往外走了幾步,又忽然走近床邊,将粥碗放下。
寧澄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只見風舒咳了聲,道:“寧兄,你昨日甩下我,就是為了和花判見面?”
寧澄一呆,想起風舒确實和花繁商定談論公務,許是那時聽說了自己和花繁吃飯的事。
他忙道:“不不,我只是在街上巧遇花判,并未與他約見。”
風舒微笑,道:“風舒相信寧兄。那麽,寧兄又是何故,故意甩開風舒呢?”
他又踏前了一步,手按在床沿上,彎下腰,低頭看着寧澄。他雖然笑着,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危險。
寧澄心道不好,風舒這是秋後算賬來了。他剛想随便找個理由搪塞,可看見風舒湊得很近的臉,卻又忽然說不出話來。
平日風舒看上去溫文爾雅,可現在這姿勢,硬是為他添了點侵略般的陽剛之氣。
他領口微微垂落,露出線條利落的鎖骨,散着淡淡的溫熱氣息。
寧澄咽了咽口水,結巴了半天,索性眼一閉,直接豁出去了:“我……我不過是想、想自己去逛逛嘛,之前跟着你外出,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感覺很不舒服!”
他說完以後,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
寧澄心中不安,只得睜開眼,迎上那張正對着自己的臉。
風舒還維持着同樣的姿勢,而身上那股危險的氣息已然消失。他面色平靜,輕聲道:
“和我在一起,讓你很不舒服?”
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游動,眼裏蘊含着寧澄看不懂的情緒。
“我……”
寧澄被他的問話堵住了口。
說是吧,好像不太好。說不是吧,貌似也不太對。
他直覺風舒問的不是一起上街這回事,而是想向自己确認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收藏評論打分三連,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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