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遑論是非

見寧澄遲遲不答,風舒眼睑一斂,眼神黯淡了下來。他直起身,又站得規規矩矩的了,仿佛剛才所有的強勢只是寧澄的錯覺。

他唇角彎了彎,道:“那風舒不打擾寧兄休息了,寧兄請自便吧。”

說罷,他轉身離開,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寧澄心一緊,翻身下榻,拉住風舒的手,道:“不是的!和你在一起很好、很好……”

他連連說了幾個「很好」,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一張臉漲得通紅:“昨天的事,是我錯了。我沒有想甩開你的意思,只是讨厭被人盯着看——其實,我還蠻喜歡和你在一起的……”

他心裏着急,說的話也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風舒沒掙開他的手,也沒回過頭,只是啞着嗓子問:“當真?”

寧澄沒聽出他語氣中的隐忍,只是急着點頭,又忽然想起風舒看不見,便開口道:

“自然了。風舒待我極好,是我太小氣了,我……我給你道歉,保證以後,再也不做同樣的事了。”

聞言,風舒側過身,勾起一抹微笑。他伸手拍了拍寧澄的肩,道:“寧兄不必道歉,是風舒誤會了。寧兄你大病初愈,還是快回榻上歇息吧。”

寧澄見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他點了點頭,走回床鋪躺下,目送風舒出了左殿。

風舒走了以後,寧澄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昏迷以前所看到的、聽到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那是屬于自己的記憶嗎?可這些年的記憶未曾有過斷片,所以只是幻覺?

難不成自己對黑暗的恐懼那麽深,居然被魇住了?如果是,那這幻覺也太真實了點。

寧澄翻了個身,面向牆壁。他聽見風舒走進來,而後四周變得暗了些,卻是風舒将燭火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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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澄心中一驚,卻發現室內的明暗度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樣。

他忍不住轉過頭,只見風舒捧着一盞小燈籠,口中念訣,将它挂到床頭邊。

他見寧澄望來,便笑着說:“這燈籠是用咒法維持的,不必擔心被風吹熄。這樣挂着,淩晨起身時也較方便。”

其實今夜月光明亮,就算不安燈籠也不會太過黑暗。寧澄心中感激,道:“多謝。”

風舒道:“舉手之勞,何足挂齒。時辰不早了,寧兄還是快歇下吧。”

他将外衣脫去,拿起平日寧澄睡的床褥鋪好,然後躺下。

寧澄盯着那發光的燈籠,心中感覺很踏實。他和風舒道了聲晚安後,便閉上了雙眼。

過了一會兒,直到風舒的呼吸聲變得均勻,寧澄才悄悄地翻身下榻。他一動,腰間的銀鈴便發出輕響。

寧澄連忙按着銀鈴,小心地繞過風舒,往擺着書案的隔間走去。

他睡了那麽久,加上剛吃飽的關系,一時半會根本睡不着,只能起來散個步,等待困意來襲。

他繞了幾圈,覺得有些無聊,便拿起白日念到一半的《夙闌律法集》,就着月光讀了起來。

“夙闌律法第五十五條:執法者犯罪,則罪加一等;夙闌律法第五十六條:借財力、權利惡意打壓他人者,則将其財權褫奪,貶為平民……”

寧澄讀着讀着,覺得當初立法之人實在太過空閑,居然連「無故折斷花草者,罰每日灌溉城中草木,為期百天」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罪行和判決都寫了上去。

嘛,就算有人折了路邊的一朵野花,只要不四處宣揚,根本不可能被發現吧?

寧澄讀到最後,也有些累了。他打了個哈欠,耐心地看完最後一條:“夙闌律法第一百一十三條:殺人者,若實屬無心,且有意悔改,便可令其将功贖罪,終其一生為夙闌效尤。”

夙闌還有這種律法?

寧澄揉了揉眼睛,仔仔細細了看了一次。

那律法第一條明明就寫着「殺人者,必償命」,怎麽這最後一條,反而和先前的沖突了呢?

所以風舒放過芙兒,并不算是徇私嗎?

不對,他沒給芙兒定罪,也沒有讓芙兒作出補償,甚至沒讓對方知道自己的罪行——所以這些律法的實際性,還有待商榷啊。

寧澄又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将書放回原位,踱回床上睡下了。

在他躺下以後,風舒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看寧澄,無聲地嘆了口氣,然後再度閉上了眼。

第二日,寧澄跟着風舒到忤紀殿報道。

由于審訊日剛過,他們手頭上的案子,只剩下懸而未解的盜竊案了。

巧的是,負責調查竊案的,就是那日在萬仞山見到的三位同僚。

“近半月以來,城中遭竊的店門共七所,失竊物件分別為布匹絲線、首飾、紅燭、妝鏡臺、龍鳳被、子孫桶和花雕酒。這些物件或為傳統嫁資,或能制成嫁娶用品。”

風舒神情嚴肅地說着,朝齊初平——也就是被寧澄取名小平的差役一點頭,道:“最近城中操辦喜事的人家,都查清楚了嗎?”

被點名的小平踏步上前,作揖道:“屬下與墨兄弟、馬兄弟查遍城中大門小戶,只發現兩位将于本月廿三日出嫁的女子。其中一位是徐家長女——徐碧衣,另一名則是織女屋秦鶴之女,秦菱。”

風舒颔首,道:“既如此,可查清這兩家所備嫁妝為何物?是否有失竊物品混入其中?”

小平還不及回話,一旁的小麻便搶着回答:“織女屋嫁妝并無異樣,可徐家的嘛,那徐老說什麽嫁妝只能由自己女兒來碰,出嫁前決計不讓其他人過目。屬下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前來請示大人了。”

寧澄瞥了小平、小黑一眼,見他們都點頭表示贊同。小麻則趁風舒不注意,悄悄地翻了個白眼。

看得出來,他對徐家的行為感到很不滿。

風舒略一思索,道:“嫁妝有些壓箱底之物,确實不方便讓人查看。徐老此舉,亦在情理之中。”

小麻忿忿不平地道:“織女屋的嫁妝都能出示了,他們徐家不過是賣鬥笠的,有什麽不能看的?依我看啊,這分明是心虛,怕被我們搜出贓物,才這般遮遮掩掩的。”

他說話的時候,小黑不斷扯他的袖子,可小麻卻不以為意:“你扯我幹嘛啊?”

小黑嘆了口氣,默默地放下手。

風舒望了小麻一眼,道:“文天,差役守則第五條,為何?”

小麻一愣,道:“真……真相未明前,莫論人是非。”

他說完,也意識到自己先前說錯話,讪讪地作揖道:“文天知錯,還請大人責罰。”

風舒道:“責罰就不必了,往後謹言慎行便是。如今是在忤紀殿內,若是在望雲宮外,被有心人聽見了,怕是要落人口舌。”

“屬下謹記大人教誨。”

小麻應了聲,退到一旁不說話了。

小黑瞥了自家同僚一眼,朝風舒作揖,道:“如此,大人可有應對之策,既遂了那徐老之意,又能查清徐家嫁妝具體何物?”

風舒笑了笑,看向寧澄,問:“寧兄覺得如何?”

寧澄思索片刻,道:“那嫁妝嘛,新娘子出嫁當天,自然要出示給夫家看的。不若我們混入觀禮的人群中,待到那時,才一窺究竟?”

風舒道:“不錯,風舒也有此打算。不巧的是,織女屋的秦姑娘也在同一天出嫁,秦鶴邀請你我二人前去觀禮。徐家那邊,便只能讓其他人去了。”

——織女屋?觀禮邀請?

什麽時候的事啊,為什麽我不知道?

寧澄滿腹疑惑地看着風舒,後者則以連音咒傳音道:“昨日寧兄昏睡時,織女屋送來喜帖,說是為酬謝我倆辛苦辦案,邀你我二人去喝喜酒。”

案子都沒破呢,談什麽辛苦辦案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寧澄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

小黑又是一揖,道:“大人,無痕自請調查。”

小平道:“初平願一同前往。”

小麻亦湊前一步,道:“屬下馬文天,也自願前往徐家調查。”

不知是不是寧澄的錯覺,他感覺小麻這話有些賭氣的成分在,看來是打算一抓到徐家把柄,就立刻大鬧人家的婚禮。

風舒瞟了小麻一眼,道:“既如此,那就拜托三位了。凡事多加小心,切記不能沖動。”

三人齊齊抱拳,道:“屬下遵命!”

商議完畢後,風舒便讓差役們退下了。寧澄剛想要走,就被風舒叫住:“寧兄暫且留步,風舒有事與你相商。”

寧澄望了遠去的三人一眼,只見小麻看着自己,又開始在小黑耳旁碎碎念;

小平則向他微微點頭,算是道別。

——這樣下去,我是不可能和同僚打好關系的了。

風舒,你能不能低調點啊?剛才喊我寧兄就算了,現在還把我留下進行私人對談,是嫌這宮中的流言不夠多嘛!

寧澄有些無奈,卻也只能走近風舒,問:“風舒想商量什麽?”

風舒道:“織女屋送來婚帖時,送帖之人說秦鶴有要事相商,請我們到織女屋一敘。昨日忤紀殿繁忙,寧兄亦病于塌上,我便與那人另約了今日亥時,想來時辰也快到了。”

他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反倒讓寧澄不好意思起來,暗怪自己又亂想了。

“既如此,便快些出發吧。”

兩人出了望雲宮,到織女屋時,秦鶴已經等在門前了。他搓着雙手,看上去有些惴惴不安。

見風寧二人來到,他面露喜色,朝二人奔去,道:“風判大人,您可算來了!快,裏邊請!”

他回頭瞪了秦菱一眼,道:“還不快招待風判大人落座?”

秦菱看起來又比之前憔悴了些。她輕輕點頭,帶着風寧二人上了二樓。

秦鶴坐下以後,便揮手将秦菱遣走。他捋着花白的胡子,道:“昨日送去的婚帖,想必大人已經看過了。小女成親之時,風判大人不妨多帶幾名差役,好湊個熱鬧。”

風舒與寧澄對看一眼,道:“秦老板,您有何需求,不妨直說。”

秦鶴道:“那秦某便不客氣,開門見山地說了。”

他癟了癟嘴,道:“容桑……就是之前小女提過的、容家珠寶鋪的公子,前兩日離家後便失蹤了。”

風舒眉頭一皺,道:“失蹤?可近日,忤紀殿并未接獲失蹤通報。”

秦鶴哼了聲,道:“容家自然不敢報案了。那容公子消失前,可是跑到織女屋大鬧了一場,揚言要娶小女,搞得現在街坊鄰居都知道,那小子對我女兒懷有龌龊心思。”

他又哼了幾聲,稀疏的胡子亂抖:“我女兒就快嫁人了,他偏偏放話之後就消失,不知是不是躲在哪兒,暗中謀劃要拐走小女。”

寧澄聽了,心下了然。

秦鶴送來婚帖,名義上是讓風舒前去觀禮。可實際上,是想請風舒坐鎮,以免婚禮上出什麽亂子。

風舒自然比寧澄更明白。他微微颔首,道:“秦老板是擔心,那容桑會在秦菱成親當天鬧事,想讓差役幫忙守衛秦府?”

秦鶴點點頭,道:“大人英明。”

風舒道:“秦老板的要求不難,只是這容桑,确實是自行離家的嗎?離開前,可曾帶走家中銀兩、細軟?”

秦鶴道:“這老夫就不清楚了,興許那小子和他爹娘串通好,假裝失蹤也說不定。”

他眼神輕蔑,只差沒說「幹我何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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