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人生何處不相逢
由于今日不必上衙,寧澄便換了套櫻草黃衫,去了城西餘府。
那府中之人如大夢初醒般,壓根兒就不記得發生過什麽怪事,甚至那餘家老爺,都忘了自己為啥會扭傷腳了。
寧澄心知這是魇境被破的緣故,便佯作是來拜訪餘彥、孟思的,将話題扯到別處去。
他們仨交談時,那小兩口還時不時秀個恩愛,別提有多幸福、美滿了。
精怪之亂,就這麽過去了。寧澄拜別餘彥、孟思以後,想着在城西逗留一會,便慢慢地走到街上。
“寧兄,又碰見你啦!你說,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妙不可言的緣分?”
寧澄望了眼身陷人群中,笑着對自己揮手的人,道:“并沒有。花判大人,您不是應該在宮內進行集議嗎?怎會出現在此地?”
花繁道:“反正那麽多人去了,少我一個也沒差嘛。”
他微笑着示意衆人讓開,然後幾步上前,一把攬住寧澄的肩:“好了,其實我今日心情不佳,剛好寧兄你來了,就陪我去吃酒,如何?”
寧澄掃了周圍的人一眼,低聲道:“花判,大白天的,喝什麽酒啊?再說了,你不參加集議,至少也得做好巡城之務吧。”
“這城嘛,日日巡,不還是一個樣嗎。”
花繁面上帶笑,将寧澄推進一座酒肆。他點了兩壇酒和一盤花生米,然後自顧自地将酒壇拍開,瞬間灌下了三大碗。
“花判,你到底怎麽啦?”
寧澄原以為花繁的「心情不好」只是随口一說,可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那麽一回事。
“都說啦,我心情不好,不想一個人喝悶酒。寧兄,你別光坐着,也喝一點嘛。”
花繁笑着,将桌上的空碗滿上,叩的一聲放在寧澄面前。
寧澄想了想,道:“花判,你還沒和雪判大人和好啊?”
聞言,花繁的笑容垮了下來。
“寧兄,你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我是找你來吃酒的,沒想要吐苦水啊。”
寧澄不予理會,道:“月判大人不是說會幫忙嗎?怎麽都半個月了,還沒好轉啊?”
花繁的臉色更苦了。他嘆了口氣,道:“喑喑是出了一堆主意,什麽低聲下氣道歉啦、送親手做的糕點啦、準備小禮物什麽的,可通通不湊效啊!我只要一接近華兄,就被他抛出毫錐亂打,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這些法子,對月判大人自己來說,應該挺管用的。”
寧澄想像花繁被數十支毛筆追打的畫面,忍不住微笑了下。
“花判,聽說雪判大人處理公務的時候,不會與人計較私怨。你不若假借談論公事,見機接近雪判大人,将備好的賠禮奉上?”
“我試過了啊,本來談得好好的,氣氛也融洽。可我一提那天的事,華兄立刻變臉,說什麽「辦公之時,談論私事,罪加一等」,便把我轟出西殿。我好不容易才去拜訪他一回,他有必要那麽絕情嗎……”
寧澄拍了拍花繁的肩,道:“花判,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那返夢環,還是別再用了吧。”
花繁有些委屈:“我明明是為了他好……算了,不談這事了。話說,喑喑前夜與我約好吃酒來着,結果居然放我鴿子——哼哼,孩大不中留啊。”
誰跟你孩大不中留啊,你這話被月判大人聽見,又該被記恨了啦。
寧澄道:“月判大人失約,沒傳訊知會你嗎?”
花繁擺了擺手:“沒啊,喑喑從前根本沒爽約過,就算臨時有事要忙,也會親自來向我解釋的。唉,就說讓他別接近華兄了吧,好好的苗子,就這樣長歪了。”
……公務需要的話,确實不可能避而不見啊?
還有,月判大人明明和你走得最近吧?只要不學你一樣放蕩不羁,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啦。
“唉,不說這些令人沮喪的事了。寧兄,聽說你帶回了一名武使,還深夜去武殿拜訪人家?”
寧澄本來在吃着花生米,聞言差點沒噎到。他咳了幾聲,道:“花繁,你這又是聽誰說的?”
花繁也挑了幾顆花生米,扔進了嘴裏,邊嚼邊道:“喔,就轶命啊。他察覺武殿有動靜,回去探查時,便看見你從武殿出來。”
寧澄苦笑:“這事說來複雜……反正人不是我帶回來的。再說了,去武殿是風舒的主意,只不過他後來有事,我便自己先回風月殿了。”
花繁又喝了一碗酒,惬意地眯起眼。他望着酒肆外來來往往的人群,道:“寧兄,你帶回來的武使,叫什麽來着?”
“都說了,人不是我帶回來的。你身為文判,居然連同僚的姓名都不記得?”
花繁咂了咂嘴,道:“這城裏的人我認得大半,可武使嘛……來無影、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面都未曾見過,沒記着名字的必要啊。”
“那轶命呢?還有之前的熾雲、磬海他們呢?”
“轶命長期留在宮內,我自然碰見過,可他都對我愛搭不理的,無話可聊啊。熾雲嘛,他剛入宮那會我也見過幾次,可每次都在和風判談笑,我插不上話。
至于磬海……我只對他的武器有印象,在他「失蹤」以後,才知道他叫什麽的,哈哈。”
哈你個大頭鬼啦!就算武使長期在外出任務,風舒和雪判大人,不都好好記着人家的名諱嗎?
寧澄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道:“花判,你該不會連武殿都沒去過吧?”
花繁道:“去過一次,可裏邊太髒了,我沒興趣造訪第二遍。”
寧澄眼珠一轉,道:“花判,那位武使可是重傷歸來的。你就算不好奇他的姓名,也總該好奇,他在貳乙國的經歷吧?”
花繁搖搖頭:“沒興趣。你要不想說,就算了啦。”
寧澄坐直了身,道:“花判,你聽我說。你今日心情郁悶,所為何事?”
花繁扁了扁嘴:“寧兄,你又來了。我好不容易才将話題岔開,你幹嘛又繞回來啊。”
寧澄伸出食指,輕輕地搖了搖:“我沒想在你傷口上撒鹽,而是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首先,你會感覺不快,無非是因為遭雪判大人冷待,又被月判大人放鴿子吧?”
花繁「嗯」了聲,道:“寧兄,你總結得很有道理。然後呢?”
寧澄道:“然後,你剛才要是沒遇見我,便只能繼續巡城,或是一個人喝悶酒,對嗎?”
花繁捋了捋發辮,道:“若我放話,城內半數以上的人,都樂意排隊請我吃酒。不過,看在寧兄你陪我的份上,這話就算你說對啦。”
寧澄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所以,這證明了什麽?證明你缺朋友啊!你想啊,如果自己能多認識認識文判以外的同僚,不就不愁沒人陪了嗎?”
花繁又悶了一口酒,道:“寧兄,你說得好有道理啊。所以,你是想讓我去武殿,見那剛歸來的武使,再和他打好關系?”
寧澄道:“沒錯,花判你一點就通啊。那位大人目前被宮主下令禁足。若在此時,有人願意前去探訪,再帶些瓜果鮮花什麽的,你說,他會不會很感動?
他一感動,搞不好就會對你死心塌地,從此伴你浪遍夙闌各個角落,陪你飲酒作詩到天明——怎麽樣,有沒有很心動?”
花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說,寧兄是不是想要進入武殿,卻不知破除結界之法,這才想拉上我一塊去啊?”
“怎麽會呢,你想多了,哈哈。”
寧澄有些心虛。
說實話,他确實想去武殿看看。雖然淩攸與他不相熟,可昨日風舒瀕死的事,也讓他想起淩攸身上的傷。
那麒麟殿內空蕩蕩的,不像儲備了幹糧的樣子。淩攸帶傷禁足,也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飯?他待在那潮濕的石室,身上的傷,會不會持續惡化?
寧澄深切地記得,自己進入霞雲記憶之時,重傷垂死,卻無人依靠的感覺。
那武殿鮮有人拜訪,若裏頭的淩攸有個萬一,搞不好都沒人發現。
再說了,他對那所謂的「武殿」,确實是有些好奇。
“好啦,反正我也沒什麽事,要去便去吧。不過,寧兄這番,可就欠我一個人情咯。”
花繁飲下最後一口酒,将一塊碎銀放到桌面上,然後聳了聳肩膀,懶洋洋地站起。
寧澄道:“多謝……等等,為什麽我要欠你人情啊?”
花繁微笑:“寧兄,你難道不心知肚明嗎?在慫恿人辦事這塊,你還是多和風兄學習學習吧。”
寧澄被花繁噎得啞口無言,但既然目的已達成,随便他怎麽說了。
反正所謂的人情,只要在花繁下次找自己吃酒、抱怨時,提出抵消就行了。
花繁動作很快,剛踏出酒肆,便迅速在附近買了點果子。他靠着花言巧語讨好賣果子的老妪,獲得附贈的竹籃一枚。
寧澄端着滿滿一籃子的鮮果,眼睜睜地看着花繁變出幾株小白花,放到了籃子裏。
“這是……”
“荼蘼花。這個季節,要想找到鮮花,還得費一番功夫,不如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
寧澄道:“不,我問的不是這個。”
花繁又幻出一朵荼蘼,漫不經心地應道:“不是這個,那是哪個啊?”
寧澄遲疑了下,道:“花判,你沒聽過荼蘼的傳說嗎?送人荼蘼花,暗示着雙方感情終結,從此殊途陌路。你們這還沒結交呢,就送那麽晦氣的花,感覺不太好吧?”
花繁道:“什麽晦氣啊,你不覺得這花開得好看,又芳香怡人嗎?”
寧澄道:“是這樣沒錯,但……”
花繁道:“好啦,管他什麽傳說不傳說的。我從小到大都喜歡荼蘼,之前還在藍嚴堂種了幾叢呢。”
他将竹籃提過,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白色的花瓣。
“人們總愛給某種事物賦予意義,然後以訛傳訛,以此作繭自縛。我見過個孩子,因為天生毛發、瞳仁色澤與傳說中的鬼怪類似,便被親生父母給抛棄了。明明是十月懷胎得來的孩子,說扔便扔了,不覺得很可笑嗎?”
他收起了微笑,難得露出幾分正經的神色,眼神也帶了點薄涼。
——搞什麽,話題怎麽變得沉重起來了啊?花判口中的孩子,不會是他自己吧?
寧澄将視線移到花繁烏黑的長發上,然後轉向他墨黑的眼珠子:“也許吧,但也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既然有緣見到那孩子,想必他被父母抛棄以後,不至于餓死在襁褓內,而是被好心人收養了吧?”
花繁點頭,道:“雖然過程有些波折,但确實被收養了。”
寧澄道:“這世上的人事物,就好比果子,總會有好有壞嘛。再說了,要改變人們固有的成見,絕非易事。
你想送荼蘼花,那就在送出的時候,與對方解釋你送這花的緣由,一來避免被他誤會,二來自己心裏高興,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花繁嗟嘆了下,道:“沒錯,你說得很有道理。”
他将那果籃往寧澄懷中一放,道:“這籃子太重啦,想探望傷患的人,就負責提着回宮吧。”
寧澄:“……”
我本來拿得好好的,是你自己接過去的啊!被你這麽一說,怎麽我還不想提了呢!
想歸想,寧澄還是認命地提着一籃子鮮花瓜果,随花繁騰行回宮。
只是,在他倆抵達武殿所在之地時,那宮殿的隐蔽結界已經被解開,殿前還站着一個黑鐵般的身影。
“你怎麽在這?”花繁和雪華同時開口,提出了相同的疑問。
是啊,現在不是集議時間嗎?難不成已經結束了?
寧澄看着一臉寒霜的雪華,他手裏端了一個小包,也不知裝了些什麽。
“喔,我來探望光榮負傷的同僚。怎麽,華兄你也是嗎?”
花繁率先微笑開口,然而他的回答,卻只換來雪華的叱罵:“堂堂花判,缺席集議、擅離職守就罷了。大白天的,便帶着一身的酒氣,成何體統!”
聞言,花繁讨好地笑了笑:“華兄,你先別氣嘛,你不也翹掉了集議,跑到這兒來偷閑?”
雪華橫眉倒豎:“我是集議結束後才來的!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坐着文判的位置,卻只敷衍辦事嗎?”
花繁正色道:“華兄,我平日還是很認真巡城的。你要不信,明天便伴我巡城一日,如何?”
雪華按了按額側,道:“算了。你愛怎麽便怎麽地,離我遠點就行,省得令人心煩。”
花繁有些委屈,道:“心煩?你見着我,就只會覺得心煩嗎?”
……又開始了嗎?我現在逃走,還來得及嗎?
寧澄可不想夾在兩位文判間當炮灰,所幸雪華似乎沒打算和花繁争論,只在哼了一聲以後,便拂袖往殿內走去。
花繁轉過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寧兄,依你看,我和華兄還有和好的可能嗎?”
“應該吧。聽說雪判大人其實人不錯,只是不善言辭而已。”
寧澄拍了拍花繁的肩,以茲鼓勵。
作者有話要說:
有花繁的地方就有歡快!
P/s:
本章文名引用《西游記?第四十回》名句——“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人生何處不相逢」一句,最早出自晏殊《金柅園》:“一曲清歌滿樽酒,人生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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