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名為‘自尊’

葉堯默默走過去,他的頭發被雨打濕了不少,往下滴着水。

他正想問謝桑言拿他的午飯幹什麽,謝桑言就把飯盒遞給了他,葉堯懵懂接住後,他就在倉庫屋檐下找了個沒被雨打濕的地方坐下,從校服外套裏拿出了他的午飯——一個小面包,自顧自吃了起來。

葉堯的飯盒沒有一丁點開啓過的痕跡,只盒面上沾了點水漬,其他地方幹幹淨淨,裏面的饅頭也是完好的,沒落上一滴雨。

葉堯木然地眨了眨眼,驚愕地想:“他該不會是怕我的飯被雨水泡了,特意幫我拿出來保管的吧?”

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可能了。

昨天他倆談話不算愉快,謝桑言居然還願意幫他的忙。他果然人很好。

葉堯又開心起來,他往謝桑言那邊走,在距離他兩米的地方坐了下來,“謝謝你。”

謝桑言沒理他。

葉堯吃了幾口饅頭,無意識又扭頭去偷看謝桑言,因為離得近,他看得分明,謝桑言手裏的面包很幹,底部還有兩三個很明顯的白點,——這是一個發黴過期的面包。

他剛要提醒,謝桑言就面不改色把剩下的幾口吞下了肚。

話就怎麽都說不出來了。

那幾個黴點連他都發現了,謝桑言不可能沒看見,可他還是吃了,為什麽?

他之前懷疑謝桑言瘦是因為他不好好吃飯,現在看來,謝桑言分明是有在努力吃飯的,只是吃的東西沒有營養,所以才瘦。葉堯這樣一想,昨天見他時,他也是在吃面包,那個難道也是發黴的嗎?

撿垃圾的葉堯每天中午還能有一個饅頭,謝桑言看起來家境應該還不錯,為什麽連一個饅頭也沒有?

怕被謝桑言發現,他連忙移開了視線,豎着耳朵聽他的動靜。謝桑言吃了一個面包後就沒有再吃任何東西,靠在牆上閉眼休息了。葉堯五味雜陳,徹底确認了,謝桑言的午飯,只有一個發黴的小面包。

他能吃飽嗎?

葉堯手裏的饅頭被他啃的只剩下一小半,飯盒裏還有幾根榨菜,這是他剩下來的,給人吃也不太好,而且想都不用想,謝桑言一定會很嫌棄地拒絕他。

沒人會想要他的東西的。

葉堯心裏堵着這根刺,就算想和謝桑言分享食物,也會因為這個事實而打退堂鼓。他不敢。而且,他的饅頭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分出去只有丢人的份。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倆沒有再說話,分別坐在倉庫屋檐下的兩頭,聽着天上落下的淅淅雨聲。

想是這麽想,但接下來的幾天,葉堯還是默默觀察起了謝桑言的午飯。

謝桑言吃的東西很奇怪,也不規律,有的時候是一個小面包,有的時候是一袋鮮花餅,一瓶水,而且看上去也不太新鮮的樣子。還有幾次,一整個午休,他沒有吃任何東西。

這絕對不是一個正常家庭或者正常父母會給孩子的食物。

葉堯又不是傻子,這樣一猜,肯定就知道謝桑言是有什麽不能說的秘密,要麽是家庭原因,也可能是零花錢的原因,總之,他看上去過得沒有明面上那麽好,很有可能經常餓着肚子。和他不一樣,葉堯是因為擔心盧星平糟蹋他的食物才躲到這裏來吃飯,而謝桑言到這裏來吃飯的原因,應該是不想讓人看見他吃的都是些快要腐壞的食物,他很能理解這種名為‘自尊’的東西。

葉堯心口一戳一戳的像是被針刺了一樣,他很慶幸,至少他還有爺爺,雖然他們窮,但是爺爺從來不會讓他餓肚子。

要不分給他點東西吃吧。葉堯下定決心。

于是那天回到家後,葉堯旁敲側擊問爺爺:“爺爺,如果有人幫過我的忙,我要用什麽禮物謝他比較好呢?”

“是你朋友嗎?”爺爺絲毫沒察覺到不對勁。

“唔,嗯……算是吧。”葉堯支支吾吾敷衍過去。他知道自己和謝桑言連朋友的邊都沒達到呢。

“既然是朋友,那你送什麽,他應該都會喜歡的。或者你可以看看他現在缺什麽,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按着他的喜好送總不會錯的。”爺爺說:“爺爺可以幫你買。”

葉堯連忙搖頭,“不用的不用的,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爺爺聽了,笑着揉他的頭發。

缺什麽?聽了爺爺的開導,葉堯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謝桑言沒有東西吃,他要把自己的饅頭送給謝桑言。

第二天,葉堯特意挑了個大點的饅頭帶進了學校,一整個上午坐立不安,就一直惦記着趕緊到午休時間,也不知道謝桑言會是什麽反應,他會不會高興呢?

上午第三節 體育課,操場上成雙成對的學生在嬉笑打鬧,葉堯一個人在樹下坐着,無聊地用手撥拉着泥玩,耳邊都是歡聲笑語,吵鬧聒噪,他一擡頭,望見不遠處的樹下也坐着一個人,是捧着書在讀的謝桑言。如果是別人在體育課上看書,葉堯會覺得這人是個書呆子,但是放在謝桑言身上,他卻覺得難怪人家成績好,這麽努力怎麽可能不優秀。

謝桑言整個人像鍍了一層光。

他看得入神,直到謝桑言腦袋動了動,似乎想擡頭,葉堯連忙別過臉,下意識想要逃避,起身就往教室走,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去教室要幹什麽。

哪知一到教室門口,就看見裏面站着四個人。

盧星平和他的跟班圍着一個男生,男生哭哭啼啼在哀求什麽,盧星平罵了他兩句,從他手裏搶過了什麽東西,葉堯看得分明,是幾張鈔票。

他沒有發出任何動靜,立即轉身就走。

剛走出去沒多遠,身後就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緊接着他的脖子被從後面緊緊扼住,拖進了廁所裏。有人用衣服死死蒙住了他的腦袋,把他大力推倒在地,重重的力道隔着衣服砸在他臉上身上,他手腳并用掙紮時,不知多少雙手猛地按住了他,他就動不了了,只能像條死魚一樣任人毆打。

頭上裹着的衣服太緊了,很快攫取了他的呼吸,他出氣多進氣少,憋得臉色青紫,就在他以為要被悶死時,蓋在頭上的衣服這時被扯下,他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得以看到了為首者的臉,果不其然,是盧星平。

他還在發懵,盧星平的手就落了下來,連續甩了他重重的幾道耳光,将他扇的耳朵嗡鳴,半張臉沒了知覺。

盧星平打夠了,按着他的那些男生才松開了他,葉堯痛得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見他慘狀,盧星平嗤笑一聲,猶不解氣,端起一旁放拖把的桶,接了半桶冷水全部澆在葉堯身上,掉落的空桶狠砸了一下葉堯的腦袋。

随即一行人嘻嘻哈哈揚長而去。

葉堯躺在冰冷髒污的地面上,好半天才能起身。

身上濕透了,髒水順着他頭發和臉頰流進了衣服裏,再滲出衣服布料,淌落在地上。

臉上火辣辣的,身上卻涼到顫抖。

他很是後悔,早知道就不該回教室,也不會無辜受牽連遭一頓打。

盧星平橫行霸道慣了,看上什麽喜歡的東西就想要,平日裏也習慣性去搶同學的東西,小到文具,大到錢財。葉堯是第一次目睹他的搶錢現場,雖然第一時間就撤離了,沒想到還是被盧星平逮住,還特意追了過來教訓他。現在這一通打,應該是變相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出去亂說,不然以後有他好果子吃。

有什麽必要,說與不說不都是一樣的結果?他吃的‘好果子’還少嗎?班上有誰不知道盧星平行為惡劣,可有人管嗎?不僅沒人管,還有不少人屁颠屁颠跟在他屁股後頭拍他的馬屁和他交朋友,仿佛和他搭上邊了就是班級裏的王。

葉堯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扶着牆壁喘了好一會兒。

這世道真是荒唐可笑。沒人想要去管盧星平那顆毒瘤,倒是一門心思瞧不起他。他葉堯再窮再落魄再怎麽成績不好,也比盧星平這個混蛋強一百倍。

葉堯不準備再回教室上課了,他本來存在感就很弱,連老師都不在意他,也沒有誰會發現他不見了之後來找他的。

他就這樣濕漉漉的去了自己的秘密基地,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擰幹了水後挂在樹枝上曬,雖然光着膀子不太文雅,但這裏也沒人看見。随後他便蜷縮在一棵樹下,好在今天的太陽還挺好,不至于讓他凍壞。

他要把衣服曬幹,臉上也不知道有沒有留印子,希望放學前能消下去。不然回去了,爺爺一定會問起來,他不想讓爺爺擔心。

曬着太陽,他很快就睡着了。半夢半醒間,聽見了輕微的腳步聲。

一睜眼,猝不及防和一雙眼睛四目相對。葉堯的覺登時就散幹淨了。

謝桑言面無表情蹲在他面前,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葉堯發出一聲低呼,被他吓了一跳,清醒後很快意識到了,謝桑言來這裏應該是來吃午飯的。

他長舒一口氣,又不禁納悶:已經到午休時間了?我睡了這麽久嗎?今天時間過得好快啊。

謝桑言來的正好,他今天一點都不餓,想來是被揍了一頓,把胃口都揍沒了,今天帶來的饅頭可以讓謝桑言一個人吃個飽了。

葉堯爬進灌木叢,把自己的飯盒取出來。

轉過身,他還在想要怎麽和謝桑言說時,一直板着臉的謝桑言卻主動開了口。他還維持着剛才半蹲在葉堯面前觀察他的姿勢,問:“葉堯,你的臉怎麽了?”

“什麽?”

“你的臉。”謝桑言冷冷重複。

葉堯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臉頰,剛碰到就疼得嘶了一聲,沒有鏡子,他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摸起來這麽疼,也知道現在一定不能看了。睡了一覺,怎麽好像更嚴重了?盧星平那死胖子,下手還真狠。

葉堯心煩意亂,怎麽辦?這樣回去爺爺一定會發現的。

“葉堯。”謝桑言又叫了他一聲,似是催促。

葉堯吞吞吐吐,最後還是沒說。

謝桑言:“盧星平嗎?”

葉堯:“……”

“我就知道。”他喃喃了一聲,葉堯沒聽清,狐疑地看他,卻受到謝桑言一記冷眼:“吃的飯去哪兒了?被人打不會還手?”

葉堯莫名又氣又委屈:“我還手了……”但沒打過。可這也怪不了他啊,是他們以多欺少還搞偷襲,盧星平一個人就有他兩個大,這怎麽能打贏。

葉堯捧着飯盒惴惴不安站在原地,謝桑言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确定他是真的走了之後,葉堯很是沮喪地垂下眼睑。他靠着樹幹,摸着手裏的飯盒。什麽嘛……他還是第一次想和人分享東西呢,真受打擊。

他踢着地上的樹葉和石頭,沒多久,謝桑言卻又去而複返了。

他的手上,多了一條手帕。

藍色的手帕浸濕了涼水,遞給了葉堯。

謝桑言冷言冷語:“敷臉。”

葉堯視線在他帕子上掃了一眼,反應很遲鈍,沒有去接。

謝桑言擰眉,二話不說直接把帕子貼在了他的臉頰上,葉堯嘶了一聲,一半是因為凍一半是因為疼,謝桑言把帕子給了他就松了手,失了外力按壓,臉上的帕子往下滑,葉堯連忙捂住。

葉堯捂着臉,慢吞吞坐在了樹下,謝桑言也默默坐在他旁邊,這次兩人距離一米遠。

比上次近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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