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龍母

阿傑爾體內的生命體征探測儀失效的時候, 他正喝了個爛醉, 死豬一樣地躺在地板上，迷迷糊糊中聽到手表裏傳來漫長的滴的一聲，內心沒有任何多餘的波動，甚至還能嗤笑一聲, 對自己說，你看, 那個不要命的瘋子終于把自己的命賠進去了, 真是大快人心。

但再等到第二天酒醒了，那漫長的一聲就像夢一樣, 讓他的整個五感和情緒都遲鈍了起來。他照舊換了衣服去訓練新兵, 照舊和軍官們喝酒, 照舊在辦公室裏午休，某個地方卻突然空了一大塊, 陽光照不到的表皮之下，那些遲鈍的負面情緒從縫隙處開始，如同反向生長的陰暗森林一樣蔓延開來。他至今沒有摘下那個表, 偶爾會下意識地擡手去看，那根象征心跳的指針再也不動了，他便會久久地愣在原地, 腦袋像遭受了重擊一樣開始鈍痛。

不過是一個認識多年的瘋子。他想。

盡管他們從新兵營開始就認識，甚至在某次醉酒之後發生過莫名其妙的關系, 但他一直自認為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 看着這個瘋子身上的傷疤一年比一年多、做的事情越來越出格, 他從來不會幹涉他半點，甚至沒有一次主動聯系過他，卻也從未拒絕過他的要求。

阿傑爾意料之中的死亡，給了他遠超于意料的沉痛的打擊。

手表停掉後的三個星期，他神情恍惚，一只腳踏在現實裏，一只腳陷在虛幻中，總覺得那個讨人厭的東西還跟在他的身邊，朝着他敬軍禮。他厭惡他的貪得無厭，還有不符合他行事準則的出格行為，卻只有在每次看到他的時候，感到無比的安心。

第四周，他最終還是離開基地，來到了讓他的手表停止的地點。

那個老舊的教堂裏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血跡、指紋通通沒有，連該有的破敗灰塵都被清掃的幹幹淨淨。他明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麽，但那個人做得如此的謹慎，竟然一點線索都沒有留給他。

十字架上那幾個字母已經很淡了，陽光折射到光滑的金屬表面，灼燒了他的眼睛。

他擦了擦眼角，想起剛才那個年輕人跟他說的話，嘲諷地笑了起來。可笑他認識那個瘋子二十幾年，卻從來沒有搞明白過自己那點可悲又陰暗的感情。他清楚阿傑爾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是個無視生死、任意妄為的瘋子，而他，分明就是瘋子中的瘋子，又瘋又傻，竟然還想來這裏為那個瘋子伸張正義，事到如今，又能彌補什麽？

他搖搖晃晃地從草地裏站起來，坐在那個即使是正午也散發着瘆人的陰涼的教堂門口。有朋友打電話來問他什麽時候回基地，今天的軍事彙演就缺他了，他啞聲道：“下午就回來了，先開演吧。”

朋友挂了電話，他盯着手機的屏幕，突然，一條來自陌生賬號的郵件發送了進來。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為何，盯着那個“hey”的郵件名，似乎有所預感，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收緊了。

郵件裏是一段視頻，拍攝于四周前的某個淩晨。

這個時間讓他的心髒砰砰直跳，他手指有些發抖地點開了它，屏幕出現了他身後的這座荒涼的教堂，昏暗的路燈下，有什麽非人的東西如同黑影般迅速地蹿進了裏面。

不到一秒，畫面到此為止，屏幕變成了一片漆黑，視頻卻沒有結束。

他呼吸急促，咬肌繃緊，然後聽到了熟悉的慘叫聲。

早秋正午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緊緊地握着手機，如同置身隆冬的冰窖。

——

“喂？啊，是艾薩克叔叔啊，是的，我現在在家裏面。”

諾·風紀委員·亞正眼巴巴地守在電話機旁邊，深綠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又開始跟黑匣子說話的伊萊，尾巴不滿地啪嗒啪嗒拍着地面，甚至還多次試圖把腦袋探過來，聽話筒裏傳來的奇怪的聲音。伊萊警告地瞪了它一眼，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諾亞撲騰了兩下自己的翅膀，整個前半身都趴在了桌子上，怨念地望着伊萊捂着話筒，轉過身背對着它。

“上次打了那個藥之後感覺挺好的，也沒有前幾次的排斥感的……嗯，皮膚沒有什麽異常，跟老爸之前說的一樣。”

艾薩克似乎是在一個比較嘈雜的地方，聲音很輕，聽起來非常的疲憊，伊萊不得不把整個耳朵都貼在話筒上，有些擔心，忍不住放柔了語氣，問道：“叔叔，你還好嗎？”

電話裏有了一個短暫的沉默，伊萊聽到了那邊傳來服務員上菜的聲音，似乎是在外餐店裏面。他有些吃驚，因為印象裏艾薩克叔叔從來不吃快餐，即使工作到淩晨，也寧可自己做一點簡單的飯菜。

“小伊，我剛從軍區回來。”艾薩克啞聲說。

伊萊“啊”了一聲，有些難過地皺起眉：“你的試驗品……怎麽樣？”

艾薩克疲憊地笑笑，沒有答，伊萊心有不忍，想要再安慰安慰他，他開口低聲道：“我現在就在離你不遠的市裏，來陪我吃個飯吧，我晚上又要回實驗室了。”

伊萊下意識地看了一邊巴巴瞅着的諾亞一眼，本來是無可厚非的請求，他竟然遲疑了幾秒。但很快，他就感到了愧疚，艾薩克叔叔與他一年見不到幾次面，又為諾亞療過傷，這樣的請求，他實在是沒有拒絕的理由。

“好的，我馬上過來，”伊萊說，“你把你現在的地址發給我吧，我大概一個小時到，等我一下。”

艾薩克道了一聲謝謝，伊萊笑着說不用，挂了電話，轉頭看向諾亞。

見他挂了電話，諾亞高興地直起身子，尾巴卷起一邊的逗貓棒，在伊萊面前撒嬌似的晃來晃去，“嗚嗚嗚”地要他陪着繼續玩。伊萊沖它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諾亞的尾巴頓住，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寶寶，我要出一趟門，晚飯前就回來。”伊萊用自己最為和藹的聲音說。

諾亞：“！！！”

它發出尖銳地抗議，撲過來要拖住伊萊的腰，早已經熟悉它套路的伊萊迅速閃開，飛快地反鎖了門，留下諾亞在閣樓裏沖着門一通亂撓，然後趁機收拾好東西，臨走前還不忘走到閣樓門邊上，叮囑它：“記得給愛麗絲喂飯，別搗亂，不然今天晚上就讓你吃生肉！”

諾亞的尾巴拍的門啪啪作響，試圖用真摯又深情的“嗚嗚嗚”挽留下自己的伴侶，或者打動他讓他帶着自己一起走，但伊萊向來都對它優美的聲音毫不動容，在諾亞把門撬開之前進了停車場，開車去了市裏。

今天的天氣看起來很奇怪，上午明明還陽光高照，現在又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大風刮起地上的碎石，偶爾會打在車門和車窗上。伊萊有點擔心艾薩克的狀态，把車開得飛快，不到四十分鐘就趕到了市裏約定好的地方。

艾薩克已經吃過了飯，坐在咖啡廳內靠街道的位置上，穿了一身比較正式的衣服，正戴着眼鏡拿平板電腦看着什麽東西。

“艾薩克叔叔。”

伊萊在他的對面坐下。

艾薩克擡起頭來，伊萊看到了他平板上的畫面停留在恐龍的畫面上，那頭龍看起來像某種暴龍，又與他所知的幾種暴龍看上去都不太一樣，還沒來得及細看，艾薩克把屏幕熄滅了。

伊萊知道這些東西涉及到了機密，也沒有多問，點了一杯咖啡，笑道：“我好久沒見過你穿正裝了，從外面看還以為哪裏的模特坐在座位上呢。你研究室裏的女博士們就沒有哪個對你投懷送抱？”

艾薩克低低地笑了起來，摘掉了眼鏡，用力地揉了揉伊萊蓬松柔軟的頭發，然後很放松地靠近座椅裏，望着伊萊一年年成熟起來的臉，嘴邊帶笑，卻沒有說話。

伊萊摸摸自己的臉：“怎麽了？”

“好像每次見到你，你都又長大了一點。”艾薩克說。

伊萊從他點的蛋糕上切了一小塊，嘗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是嗎？倒是叔叔你，總覺得沒什麽變化。”

艾薩克笑了笑，看上去情緒不是很高，偏過頭去望着外面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似乎在想着什麽。

“你知道我跟你爸爸是怎麽認識的嗎？”艾薩克道。

伊萊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愣了愣，很認真地回想了一下，發現爸爸和叔叔都從來沒有提到過他們相識的往事，自從他懂事以來，他和老爸就是很自然的老友相處模式，他也從來沒有問過。

“因為是同事嗎？”

艾薩克搖頭，臉上帶上了有些懷念的神情，情緒卻不然不怎麽明朗。他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爸爸的時候，他還是個小毛孩，跟在你爺爺身邊。你爺爺救了我，把我帶到人類的社會中來，但你老爸一直很害怕我，還會偷偷叫我怪物，一直相處了大半年才好一點。”

伊萊有些發懵地看着他。

他從來沒有聽艾薩克叔叔聊起過這些，打小起，他印象中的艾薩克便以聰明、冷靜、睿智的形象存在，t0p1的名校教授，神秘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頭發永遠一絲不茍，一有閑餘的時間便會捧一本書。他一直以為艾薩克是出身在某個書香門第，為什麽要說“帶到人類社會？”

咖啡上來了。

”你是跟着我爺爺長大的嗎？”

艾薩克伸過手，替伊萊整理了一下沒有翻好的衣領子，然後在他的咖啡裏加了糖：“嗯，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年紀大了吧，最近越來越懷舊了起來。我今天去軍區，看到我的那個實驗品，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一樣，雖然明明是我把它創造出來的。”

伊萊道：“沒關系的，艾薩克叔叔，我很高興你能夠跟我說這些，希望你能夠開心一點。”

艾薩克笑，從伊萊切過的地方也切了一小塊蛋糕遞給了他，止住了話題。他看着伊萊認真吃蛋糕的模樣，不由得想起他時隔八年再次見到伊萊時的模樣，那個吃着手指的奶娃娃眨眼就長成了小少年，皮膚上那一塊塊象征着絕症的青斑在陽光下泛着彩光，懷裏抱着一個恐龍模型，睜大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問他：”你是誰？”

”你看，下雨了。”伊萊說。

艾薩克沒有偏頭去看，望着伊萊越發俊美的臉，有些遺憾地說：”明明上午還是晴天。”

伊萊嘆了一口氣，外面的雨不大，是秋天獨有的綿綿細雨。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