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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翩飛,月上柳梢處,夜色漸朦胧。

與車夫結了帳,牽着馬一個人在長安城街頭走着,久違了的長安依然繁華如昨,因今日是中秋佳節,所以肅宗下旨,取消了一夜的宵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在家中張羅忙碌着一頓團圓宴,飯後還能出門賞燈,良辰美景美不勝收。

王寶钏因為繞了不少的路,也知道李飛白此時應當不在長安,所以也自有一番閑适的心情逛街。

東市西市上,商販門都早早的收了攤打了烊趕回去吃飯了,王寶钏路過當年自己住過的那間小小食鋪,店面早就換了人打理,荊釵布裙的女子正拿着木板往門上插,顯然是收工打算與夫君吃晚飯去,王寶钏想到李飛白,不由得心中一陣甜蜜。

路上的行人漸漸稀松了,王寶钏颠簸了整整一個多月,今日好不容易到了長安,也就不願再趕路去延壽坊的酒樓找麻煩了,随便找了間幹淨的客棧投宿安頓。

小二見王寶钏并不怎麽計較錢財,給的打賞不薄,很有眼色地挑了間上房給王寶钏,把為數不多的東西全都收拾齊了,要了兩桶水又把滿身是灰的自己打理幹淨,王寶钏這才有閑心下樓去安安心心吃頓飯。

自從成了谷不沾的徒弟之後,王寶钏在吃之一字上就挑剔得無人能出其右,不過這些天餐風露宿的,對吃食也不太計較了,腹中空空,只想放開胃口大吃特吃一番以彌補自己。

坐在樓下大堂裏,點了烤雞一只,青菜一盤,炒蛋一盤,就着白米飯吃得甚香,一雙眼睛靈動地撇着堂中坐着的各色人等。

有西域來此經商的胡人,有從南嶺來販賣山珍的貨商,有上京投奔親戚的書生,有辭官歸鄉在長安略略暫住的官宦。

就聽旁邊一桌正是長期于山南道任職的一名文官,到了辭官歸隐的年紀,從山南道特地跑來長安城看一看,回顧當年中進士時候的風光。花白的胡須蓄得長長的,咪一口小酒,咂咂嘴道,“還是京城好啊,京官那可是風光無限,哪兒比得上我們那裏窮鄉僻壤的,一輩子也見不得龍顏一次喲。”

一旁是上京投奔親戚的書生,因今日剛到京城,不好直接上門叨擾,便在這客棧中暫居幾日,聽了老者的話便笑道,“話可不是這麽說喲,這京城中的官兒一個大似一個,哪兒比得上山高水遠的地方,九品芝麻官都大得過天去。”

老者撫着長須點頭道,“雖是這麽說,可人人都盼着往那三省六部中擠一擠,等到哪天封侯拜相,可就是享人間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哪。”

書生卻道,“可那又能有幾個人,還不如去地方上做個說話一頂一的官兒實在。”

老者大笑着搖頭道,“非也非也,到得那時,你便會盼着官兒一日大過一日,小小天地,可困不住心高氣傲的人喲。”

書生思索了片刻,便也點頭道,“老先生說得也是,人人皆是這般貪心不足,先前是安史之亂,其後又是王允篡位,你說這官兒都做到那地步了,怎得還想着往大了做?”

另一桌一個穿着緞面長衫的人這會兒接口道,“這你便是不知,貪心大過了天,誰都拉不住,可惜連累家人,你看着罷,王允那逆賊是要滿門抄斬,滅了九族,一個活口都不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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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歡快地啃着雞腿的王寶钏聽到王允二字已經是心驚肉跳了,又聽到篡位二字,哪兒還下得去嘴吃雞腿,全身從頭到腳都是拔涼拔涼的,等到再聽那人說到滿門抄斬滅了九族,整個人瞬間就懵了,嘴邊還泛着雞腿的油光,表情卻呆得不能再呆了。

心一陣慌似一陣,耳朵裏嗡嗡地響,那廂王允謀朝篡位結果被洛郡王及時保駕擒住下獄的事情早演變成了一個長長的故事,王寶钏越聽越頭大,扔了一貫錢就逃回了房間裏。

手腳冰冷,心慌意亂,來回在房中踱着步子,想要親眼去證實,可是這會兒天早就黑透了,哪裏還能出得去?

心裏亂成了一團麻線,嘴唇幹幹的,舔了一口,還有先前吃雞腿留下的油漬。倒了杯涼水潑在自己臉上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對着鏡子坐下,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頭發散亂,六神無主,茶水漬讓她看上去似一個女鬼,更加的心煩意亂。

一揮手,銅鏡就落到了地上碎成了兩半,王寶钏捂着臉想,怎麽會這樣?

謀朝篡位,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總以為這些事是電視裏的爛戲才會有的情節,怎麽會,攤上了自己?

如果滿門抄斬,她是不是也要死?即便李飛白保住了她,她又怎麽能與他繼續在一起?讓他抛棄一切跟自己走?可能嗎?

呵,想想就不現實,本來她逃婚其實就已經讓瑜親王府容不下她了,她怎麽會傻到以為如今她一個逆臣之女還能與堂堂洛郡王成婚呢?

若不成婚,他另娶,她又算什麽呢?

這事情真是一團亂。

王寶钏捂着臉不做聲,夜深更長,她突然驚惶擡頭,想着如果王允要被滿門抄斬,豈不是,豈不是她又要死了?

越想越害怕,手腳冰冷得讓她不能動彈,想起自己的文牒上王寶钏三個大字寫得分明,若她要逃,又能逃去哪兒?

呵,她這穿越一場,怎麽感覺像在拍越獄似的,不是進武侯鋪就是進西涼皇宮,要不就是直接是被滿門抄斬,老天爺,你這是在跟我過不去麽?

如今的情形已由不得她選,找不到李飛白,她自然不能表露身份,萬一李飛白還沒回來她自己就先被咔嚓了,怎麽想怎麽不劃算。

但是如果李飛白回來了,她又如何能去找他?先不說自己如今算是王允要被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親族之一,就算沒有死成,難道她還能同李飛白在一起生活不成?

“怎麽會這樣——”王寶钏看着自己手心上的掌紋,心裏一陣痛似一陣,難過得整個人都說不出話來。

就這麽撐着,頭暈腦脹,可躺在床上卻又要她如何入睡?昏昏沉沉地熬到早上,拿碎了的鏡子照出自己蒙頭垢面憔悴不堪的模樣,連自己都覺得看不下去了。

此時想來應該自己是個被通緝的身份了,王寶钏不由得心虛,早沒了昨日進店中的春風得意,打開門與店小二對上眼,一副鬼樣把店小二吓了一跳道,“喲,小娘子,您這是怎麽了?怎麽這麽副模樣?昨日睡的不好麽?在這兒住的不如意麽?”

王寶钏看到小二也吓了一跳,一陣心虛怕他認出自己是王允家的三娘子,勉強定了定神,慌張地吩咐他給自己備水梳洗,又偷偷塞了不少錢給他,等他一臉歡喜地走後立馬關上門去,怕再被旁的人看到生出事端來。

等店小二給她打來了水梳洗完畢後,她便慌忙地收拾了包袱,同店家結了兩天的賬目,又偷偷溜了出去,弄了一套粗布男衫換上,這才略略定了定心,強自鎮定地牽了馬走在街上,左右張望着看看有沒有盤查的武侯或者是張貼在街角巷陌的榜文。

好在她一路走來皆輕松無事,雖然略感僥幸,卻也不敢放松警惕,仍一手緊緊抓着包袱,一手緊緊牽着馬繩一路走。

有馬無車,本想雇輛車的,前腳才踏進馬市裏頭尋人,後邊就傳來了一陣吵吵鬧鬧的鳴鑼開道聲。

在京城這般聲響并不少見,大官出門前頭沒人開道那是頂寒酸的一件事,排場彰顯着身份。聽到身後的鳴鑼聲,王寶钏也只是下意識地避了一避,可她才略略回頭瞟了一眼,立時吃了一驚。

前頭四人開道,後頭卻跟着兩輛囚車,囚車裏頭不是別人,恰是她的兩位姐夫蘇龍和魏虎。

雖二人此時蓬頭垢面發如亂草,但王寶钏同他們在軍中相處久了,如何能認不出來?這一看就讓她更确信了王允謀逆失敗的事實,待那一行人浩浩蕩蕩過去之後,驚疑未定的王寶钏立刻回轉身就撲入了車市裏,挑了個看上去最是精幹麻利的車夫,扔過一把錢就央他快走。

開玩笑,此時不走,莫非還等着官府來抓自己不成?

坐在車上頻頻四處張望,好在城門一處關隘今日并未有人盤查,等到出了城門回望長安,王寶钏才好不容易定了定心,可想着茫茫天下,她又該何去何從呢?“去江南。”她這麽同車夫道。

車夫駕着車,回身掀開車簾要問王寶钏具體的去向,卻見她臉色白如絹紙,吓道,“小娘子你這是怎麽了?莫不是犯暈了吧?可要我趕得慢些?”

王寶钏捂着胸口連連擺手道,“不要慢,我可趕着去江南。”剛才也沒有想好要去哪兒,只是曾經一心鬧着要去江南,于是脫口而出便道江南。

可若朝廷真有心要捉她,她逃到江南又能如何呢?長長地嘆了口氣,江南雖大,怎大得過巍巍大唐,總不能讓她逃到番邦之地去吧?

複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江南,去江南哪裏好呢?可憐她把谷不沾給的書都丢了,這下連吃飯都成問題,捂着臉悶坐在車裏,聽着車上的鈴铛叮鈴叮鈴的響着,說不出的煩心。

可最難過的,莫過于這一路南行,距離李飛白,即将千裏之遙萬裏之遠,曾經一切的美好幻想,只能眼睜睜地看它們化作一團虛無,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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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風有點涼,王寶钏的車一路行到江南,卻是順順利利平靜無瀾,可她的心卻始終未曾踏實過,提心吊膽着生怕有人來捉她去問罪,這就是古代,一人入獄,全家連坐,哪怕是平日無辜的親親眷眷,此時怕都已經在獄中等死了。

王寶钏想到這些,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很自私的,居然就這樣一個人逃跑了。

車行到江南正是金秋時節,楓葉轉黃,在杭州的天平山腳下,她獨坐涼亭看晚景。如果不是在逃亡,她很想就這麽坐下去。

江南,煙雨朦胧,涼亭之中不少文人題字,王寶钏無心一一辨認,只是擡眼望到一處金色镂刻的詩句: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不知怎麽就觸到了心扉,想到那個人,總不由自主地閉了眼,強忍住眼淚。

呵,不過一場情傷,有什麽不可痊愈的,哪怕她王寶钏再愛李飛白,可內心深處,其實從未信過一個古代的男人,尤其是這麽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郡王爺,會為了自己放棄古人的原則,不納妾,不愛別人,只忠于自己一人,這怎麽可能呢?

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紀如此開放的時代,依然會有背叛,會有離婚,會有婚外情,她怎麽能妄想在這麽一個女人如商品的年代裏,自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獨寵呢?

那是童話裏的故事,不是真實存在的人生,王寶钏,你怎麽還不醒呢?

秋風一卷,落葉如紙片般飛灑下來,深深淺淺地鋪滿了整座山,她撚起一片紅楓葉細細端詳,如此美麗的事物,化作塵泥後又能是個什麽模樣?

好夢由來最易醒。

嘴角微微一笑,眼裏卻沒有笑意,只有眼淚忍着在轉啊轉的掉不下來,胸口堵了這麽些天也未見得好,每夜輾轉反側地睡不着,聽着外頭的馬蹄聲便猜測是不是他來尋自己了,總是不死心地想他定然放不下自己的,可是沒有,一次都不是他。

半夜睡不着的時候,聽着屋外的雨水聲點點滴滴到天明,想起曾經自己笑那些失戀的同學,不就是一段感情麽,有什麽放不下的,如此沒心沒肺地活了二十六年,她不是沒有戀愛過,也不是沒有失戀過,只是都不夠刻骨,所以愛得快分得快,來去不留痕跡,但怎麽這一次,心間好似有血在滴,每日都像是有刀子割在心上同一個地方,反反複複,連呼吸都會痛苦。

車夫小解完回來,王寶钏依然站在原處看紅楓葉翩翩轉轉,帶着悉悉索索的聲音,吆喝了一聲讓她上車,再不遠便是杭州縣城了,她說要去杭州投靠親戚,這一趟路途實在夠遠。“送了你這趟,回去就該和老婆孩子吃年夜飯咧。”樸實的車夫咧嘴一笑,挪了挪屁股在車上坐好,端了姿勢手上鞭子一揮,馬車車輪再度轉動了起來,車頂上的鈴铛繼續發出清脆的響聲。

王允謀逆的案子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也只有李飛白這個如今朝中碩果僅存的郡王來查,才敢真的動真格地辦一些人。

然而李飛白從西涼回來之後就染了疾,連着一個多月都稱病謝朝,每日想去看望的人都快将門檻踏破了,拜帖累得老高,他卻是誰也不見,閉門謝客,安心在府中養病。

其實哪裏有病,不過是心病而已,世間唯王寶钏這一味良藥可解,但又要去何處尋來?

等到姬浩雅被拒絕了十次後忍無可忍地沖進去,看着一地酒壇子滿身酒氣的他,抓過他的衣領就把人往池子裏按。

“不過就是個女人,你需要這樣作賤自己嗎?好歹你也是個郡王,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一松手就把人往池子裏推。

李飛白反手抓着他就将人也按倒在了池子裏,一拳頭對着臉就打,“什麽叫一個女人?!她有名有姓她叫王寶钏,你這種花花公子懂什麽?!”

姬浩雅被打懵了,他這番話裏的意思他又如何能不明白,心頭火起道,“我是不懂,我是有病我天天為你們李家累死累活的賣命,把自己的所有都賠上了難道不是為了你們?你一個人去劍南潇灑留我在這裏天天對着那老賊難道我樂意?!你不管我又為何要管?!從今後我什麽都不管,有事你別來找我!”怒氣沖沖地對着李飛白又是一拳,邁腿就走。

李飛白全身濕透坐在池子裏,不知是池中的水還是真的有眼淚,眼睛酸澀得要命。

許是這一場架把他打醒了,又或許是真的覺得不能這麽過下去,李飛白這天換了一身衣衫之後,突然又變成了以前的他,冷漠自制,寡言少語,仿佛過去的一切不曾發生過,只是臉上的淤青證明确實是有過什麽,其他再無跡可尋。

姬浩雅也不過一時氣話,哪兒能真的辭官不做,二人第二天全都頂着鼻青臉腫的去上朝,讓一個個朝臣手上的笏板全都噼噼啪啪地往地上掉。

肅宗經過那場宮變,整個人一夜間更為蒼老,朝堂下的李飛白肅容立着望向他,不免又是難受。

李飛白剛上朝第一天,徹查王允謀逆的案子便定下了由他主持,想着讓自己忙碌些也好,可是查的是王允,便無處不存在王寶钏的影子,那是她的父親,所以每次提到王允的女兒,王金钏、王銀钏,便不由得提到她,王寶钏。

他強撐着讓自己做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聽着刑部侍郎每日的彙報,今天又查出了誰是與他勾連的,明日又查出了個誰是與他有往來的,如此來來去去,受牽連的名單在一頁頁的增多,再這麽下去,整個朝廷便都要被清查個幹淨連一個官員都剩不下了。

最終還是他圈了幾個素日仗勢欺人嚣張霸市的,也不為了結怨,純粹為了清明吏治,把罪一定,把案情查了個分明,肅宗朱批一下,該抄家的抄家,該斬首的斬首,該流放的流放,一個都不敢錯判。

抄王允家的時候,本被軟禁着的孤兒寡母全都如一串螃蟹似的拉拉雜雜跪滿了整個院子,連一個幫傭的夥夫都沒有落下。

刑部侍郎是個不知內情的,轉了一圈對着文牒上的名字一一核實了後來報道,“禀郡王爺,還差一個三女兒名王寶钏的未在此列,可是要差人去捉?”

李飛白聽到這三個字眉頭一跳,姬浩雅似笑非笑道,“呵,可真是問對人了呢?”說完便唰地扯開他那把烏木金邊的扇子,一雙眼睛別有深意地看着李飛白。

李飛白看着那個刑部侍郎,目光又凜冽了幾分,如刀子般飛在那侍郎身上,就在刑部侍郎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之際,李飛白才淡然開口道,“王寶钏早就死了,死在了西涼國。”

侍郎這麽一聽便知不尋常,可洛郡王的八卦卻是八不得的,很是有眼色地不再詢問,繼續清點財物去了。

姬浩雅在深秋時節依然作一副風流狀,慢搖着扇子道,“不死在西涼便也是要把小命交代在這裏的,可嘆可嘆哪。”李飛白一記眼刀擊中姬浩雅,在他仍自搖頭晃腦的時候負手走了出去。

後面的事他再不想聽,那個人已經死了,此間一切,于他而言又有什麽意義呢?

王允問斬的那一天,朱雀門前人頭攢動,有叫好的,有謾罵的,紛紛擾擾不一而是。

李飛白負手立于秋風之中,身旁刑部的,吏部的,禮部的,有關的,無關的,如插蠟燭般站了一堆,侍衛把整個廣場圍了一圈,王允容色清淡,面無表情,想來對今日這般下場,他早有了準備。

刑部侍郎上前宣讀了一番他的罪狀,問王允可有不服,王允頭一擡,看着李飛白的雙眼,朗聲道,“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李飛白雙目不知看着何方,此處的一切似都與他無關,一旁不入流的監刑官高聲喊行刑,儈子手手起刀落,曾經權傾朝野的王允也不過落得如今身首異處的下場。

可憐的是王允的親族,男女老少,也不知是否曾借着過王允的光,此時全都是一身秋衣,散亂的發,哭哭啼啼,吵吵嚷嚷,挨個地墊了刑刀。

李飛白不忍再看,若王寶钏依然活着,是不是他也會這麽判?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于是越發顯得自己冷血殘酷。

一切行進了泰半,他已經撐不下去了,率先越過衆人離去。

那些都是王寶钏的親人,或許又不是,他不敢想王寶钏如果知道自己判了王允誅滅九族後會是什麽神情。

這些人也不過是被王允牽連的無辜者,然而,世上無辜卻枉死的人,何其的多?

立冬時節了,天也越發的冷,裹緊了冬衣的商販依然在街頭吆喝着,身上挑着兩擔蒸籠,扯開嗓子道,“燒賣,好吃的燒賣咯,一文錢一個,快來買咯。”

李飛白立在賣燒賣的商販面前,掏出一枚金瓜子扔在他的擔子上,那商販見是這麽一個錦衣玉帶的貴公子,哎喲一聲腿就軟了,呆愣愣地看着他傻道,“郎君,你,你也買這燒賣?”

李飛白點頭,就見他哆嗦着手包了一個不怎麽樣的燒賣遞到他面前,李飛白接過也未曾問他要找零錢,商販捧着那粒金瓜子,不舍得卻又不敢拿。

李飛白看着他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慢聲道,“賞你的,拿着吧。”

商販連擔子都不要了,連忙雙手攥着金瓜子高興地給李飛白磕了個頭,轉身就跑,邊跑嘴裏邊喊着,“娘子喂,可有錢過年了喂,天上掉金子了喂——”

李飛白想笑,卻笑不出,咬了一口燒賣,與王寶钏做的味道差得太遠,可畢竟是她一手創造的食物,哪怕不是她做的,這世間依然留下了不少她曾活過的痕跡不是麽?硬是勉強着吃完,油紙在手上未抓穩,一陣風吹過便忽然飄走了,再不見任何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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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圍着火爐乃是人生一大快事,王寶钏把自己裹得像一只粽子,手腳冰冷地縮在屋子裏的火爐前,抖得不成個樣子。

來到杭州已經快三個月了,馬上便要過春節,隔壁鄰居家家戶戶都張貼了對聯春聯大紅福字等着過年,腌肉腌菜忙忙碌碌好不熱鬧。

江南的冬天多雨,買下的這間小院子裏只住了她一個,所以尤其的冷清,每日讓街上賣炭的小哥給運了一車車的炭火來,卻還是驅不走這無邊無際的濕寒。

再度裹緊了自己的棉衣,王寶钏把冰冷的腳更湊近了火爐一些,橘黃色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躍,哔哔啵啵的炭火聲驅走了無邊的寂靜。

剛一開始還忐忑着,怕有人來捉她,可是住了這麽些日子,同左鄰右舍都混熟了,連帶這裏的鄉長保正都同她熟絡了,也沒有人會來問她自哪裏來,從前是做什麽的,只道是一個做生意人家的小娘子,夫君外出做生意去了,因為喜歡江南,便搬來此處住了,人很漂亮,也很會做菜,如此而已。

一開始不習慣,總要在做夢的時候夢上他兩三回不可,可是時間長了,漸漸的,這種夢也不做了,能睡着些,只是每天醒來枕邊總是濕濕的,才知道自己或又在夢裏哭過了。

日子一天天過,卻總是寂寞,裹着一身棉襖尋着店鋪打算開個食鋪度日,卻總是尋不着和心意的店面,才知道以前他為自己做的點點滴滴,早都已經銘記在了心裏,叫她忘不了他。

天漸漸的黑了,去年的春節她似乎是在益州,李飛白,姚青,司舟,師父,一個個都在,大家圍在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便算是過了個好年。

她本來要守歲的,可是一杯就倒的體質讓她錯過了那一晚的煙火,第二天起得比誰都晚,為此還被李飛白取笑了一番。

往事歷歷在目,總以為自己可以忘卻的,卻在夜闌人靜的時候記得越發分明。

第二天一早,隔壁王大娘就在那裏忙忙碌碌的腌着肉,見王寶钏推門出來,熱絡地招呼道,“三娘,快來看我這肉腌得怎樣?”

王寶钏提起繩子前後仔細看了看,指着一處道,“便是此處鹽再撒得勻稱些就更好了。”

王大娘連忙應了,因嘗過王寶钏的手藝,原本對自己廚藝頗有自信的王大娘在她面前也不敢托大,點點頭繼續賣力地腌肉。

整條街上,已婚的女人都在門口曬着自家的吃食,幾日不見的陽光又冒了出來,王寶钏笑着一個個地打了招呼,齊大嬸道,“三娘,又去找鋪子哪?可找到沒有?要不要讓我家那位給你尋一處?”

王寶钏笑着應道,“嗯,去看鋪子,我自己看看便好了,可不用太麻煩你。”

齊大嬸熱情道,“沒事,他閑着也是閑着,最近不忙讓他幫你看看呗。”

齊大嬸的丈夫是這江南有名的邵家雇傭的管事,平日裏哪處有好的店面出租,他消息總是靈通的,見齊大嬸這麽熱心腸,王寶钏也不好意思拒絕,連聲道麻煩了,便也不再勉強,托了她家的幫忙尋鋪子。

除夕那天,街上只有小孩子在跑來跑去,四處打打鬧鬧的全沒有心事,隔壁不時傳來王大娘指揮着王大郎幫忙打下手的聲音,一屋子熱熱鬧鬧的,反而襯得王寶钏這裏分外的冷清。

可是,已經選擇了逃避,便只有這麽捱下去,或者就要這樣孤獨終老了。

想到這裏,又是一陣傷感,王寶钏正在切青菜的手頓了頓,緩緩地吐了口氣,呵出了一圈霧蒙蒙的水汽。

竈臺上的鍋子裏熱水翻騰着,把自己裹好的湯圓扔了六個進去,讨個六六大順的口彩,可是,這團團圓圓,任是她再會自欺欺人,卻怎麽也無法讓自己遏制住眼淚,撲欶欶地往青菜餡裏落進去。

擡手擦了擦眼淚,繼續一個人默不作聲地攪拌着菜餡兒,清香的菜,鮮美的肉,湯頭是用豬骨熬的,浮着一層豬油,加上一些蛋絲,撒點蔥花,好好的一碗馄饨,吃了來年便不會挨凍了。

吹開湯上的浮沫,喝一口濃郁的湯頭,再咬上一口馄饨,滋味鮮香美味。

但卻不敢包餃子,因為曾經包給李飛白吃過,所以她不敢做。很多東西,都不敢再做,怕勾起相思,于是任它們在回憶裏堆上灰,漸漸忘卻,卻不知為何,總是會被翻出來。

忘記一個人有多難?不愛一個人有多難?于王寶钏,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距離她的小院子不遠處,杭州城裏的大戶搭了個戲臺子,免費為城中的百姓們唱戲,順便還會給乞兒流丐施粥舍飯。

聽得遠處傳來的戲樂聲,王寶钏偎着火爐,躺在定制的搖椅上晃着看傳奇本子,不想出門去湊熱鬧,外間的熱鬧依然會鑽入她這間小小的屋子裏。品一口香茶,聽着外頭歌女唱着,“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呵……”她笑,吸了口氣,心口一陣陣的疼。不敢想失去了她,他是如何度日的。

其實明知道他的愛要遠比她的要深得多,可她只顧着自己逃了,逃避了所有的問題和麻煩,卻不曾想過他會怎麽樣。

如今這長夜總是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不踏實,便是因她這般自私,才遭了這樣的惡果吧。

一句唱詞被放在嘴邊反複地念,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有多少忘恩負義的書生辜負了風華正茂的少女韶華,便是吟這麽一句酸溜溜的詩就可将所有悔愧蓋過,再從頭另娶,與另一個恩恩愛愛了吧?

笑自己小人之心,唱詞卻在嘴邊反複了數遍,手中是一本莺莺傳,傳說最近很熱的一本傳奇本子,賣書的店家還說是從京城流傳出來的。

她端是為了京城兩個字去的,卻不過又是一出現世陳世美的爛戲,看得火冒三丈,把書一扔,合上眼聽外頭的鞭炮聲。

知道喝些酒會好過些,這些天每日到了晚間就喝酒,弄得自己如一個分手後不願接受現實的女人,喝到醉了就躺在躺椅上睡,任火爐燒熄,等夜半被凍了醒來,卻也不過是寅時的模樣,于是複又燒起火爐看書,連着幾日,終于把旁人口中該是喜慶團圓的春節給熬了過去。

一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齊大嬸便登門道她家那位給王寶钏覓了個不錯的鋪子,位置也不錯,就在杭州城中心地段,偏生租金也不算最貴,定當合王寶钏的意。

王寶钏同齊大嬸去看過了鋪子,甚是合意,為了感謝,還特地買了幾匹綢緞給齊大嬸送去了,齊大嬸直道她太客氣了。

而在京畿道長安城,每年春節,照例是要大宴群臣的。肅宗經歷了這些年的動亂,早也對奮發圖強沒了興致,只想着平安康泰地過了,政務要事都扔給了李飛白。

瑜親王故去後,瑜親王妃日夜吃齋禮佛,再也不同那些诰命貴婦們往來,府上的事務全交由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處置。

好不容易過一個年,肅宗雖下了旨意來請她,她卻是堅辭不去,只有李飛白一個人頂着一張冷臉出席。

正月初一祭祀完祖先後,肅宗突然對站在一旁的李飛白道,“我老了,這天下,終是要交給你的。”

李飛白沒有應聲,王室子孫日漸凋零,如今能承襲王位的,除了李飛白還有其他幾位宗室子弟,可論才能論功業,撇開李飛白便沒人能擔起社稷大業。

何況,李飛白是肅宗唯一的血脈,他百年之後,定然是要将一切交給他才放心的。

李飛白肅立一旁沒有應聲,望着他老邁的面容上滿是歷經風霜後的平靜,一雙銳利的眼睛裏含着萬水千山,卻不流露一點一滴的情緒。

知道他心裏不願意,肅宗沒有勉強,卻道,“當年曾以為得了天下便能坐擁所愛,可到頭來并非如此,人世造化,自是不由人的,全憑自己抉擇吧。”

說完便由一衆宦官前呼後擁着回宮去了,獨留他一人對着天壇中的祖先牌位,靜默無聲。

晚上夜宴一場接着一場,整個京城便如長久的冬日寂靜後重又煥發了生機,三品以上的官員們衣着錦繡,被賜宴太極宮,人頭攢動,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李飛白漠然于百千人之中獨坐,仿佛一切事不關己,看着姬浩雅被一班新入朝的進士們拖走,灌得爛醉如泥,笑容挂在那些年輕的臉上,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樣。

傷心和難過都無從述說,只有手中的杜康解愁,一杯接一杯。

不知深淺的想湊上來同大權在握的洛郡王寒暄,卻被他冷漠的眼神凍在了三步之外,無人敢進得那寒冷至極的冰雪圈中。

正月十五賞花燈那天,李飛白被姬浩雅拖着去看衣衫蹁跹的曼妙女子,望春園,飄香院,從前少不更事的時候随姬浩雅不知去過多少次,可如今絲毫沒有任何的興致,一擡頭看見望春園三個字,轉身一言不發地就要走。

“哎,別走,帶你去見個人——”姬浩雅神秘地笑着對他道。

李飛白心中一動,鬼使神差地便跟着他進去了,熟門熟路地進了天字一號房中,早有伶俐的姑娘上來端茶倒酒,等他二人落座,一個身姿翩然的女子緩步踱了進來,上前盈盈一拜,眉目間酷似那個讓他想得心都痛了的女人。

一揮手把茶幾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那女子驚叫一聲,眉眼間盡是害怕,卻又忍不住對着這位英俊高貴的男子偷眼看。

那不是王寶钏會有的神情,她總是旁若無人,自信從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便會去要,不會依附,不會調笑,可他愛的就是那樣的女人,不是容貌相似就可以替代的,那是獨一無二的美,此間無人可仿。

“別再有下次。”他對姬浩雅的這句話是命令,也是請求,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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