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良辰景(1)

謝瑾離開她的唇,伸手拔下她頭上的發簪,一頭青絲即刻流瀉下來,平心而論,沈荨的五官算不得豔麗妩媚,眉眼清朗而帶着幾分英氣,圓眸秀鼻,下巴颌兒略為圓潤,不笑的時候唇角也略微上挑。她平常總是素顏淨臉,端容凝面,眼神中蘊含着殺戮果決,打扮也多是磊落英飒,灑脫利落的,幾乎摒棄了女子慣常的嬌柔溫婉。

然而此刻在他眼裏,這早已刻在心上的容顏竟又是另一番風致。她眉心微凝,眸光惺忪,腮暈潮紅,紅唇水潤,發波如浪,還有幾縷發絲散在鬓邊腮上,平添幾許柔媚。

堪畫堪描,每一處每一分都令他心口悸動,情潮翻湧。

他起身,将她抱到塌上,吹熄了燭火。

外頭雨勢漸漸小了,零落的雨滴跌在帳頂上幾乎沒有聲音,燭火溫融,風将帳上開窗處的薄簾吹開一線,隐隐約約見到外頭雨幕下,山峰頂上浮着一絲暗沉沉的紅。

沈荨心中一片寧靜,蹭了蹭他的肩膀,謝瑾微側着臉來吻她的唇,帶着些意猶未盡的纏綿和熱切。

她覺得有些累,擁着被子很快就睡去,謝瑾合了一會兒眼,披衣去了外帳等着。

子時剛過,外頭傳來祈明月低低的聲音,“将軍?”

謝瑾走到帳簾跟前,掀開簾子接過他遞上的幾封信件,道:“行了,你去休息吧。”

他回到案前挑了挑燭芯,在燈下細細看起來。

前兩封信都來自于軍師崔宴,頭一封報告了兩萬暗軍的近況。

這兩萬暗軍,是謝瑾接手北境軍後,在望龍關下的靖州、屏州等地暗中招募的,暗兵一部分來自當地的農民和走卒販夫,一部分是失了戶籍的流民,其中也有個別撈出來的輕犯和戰俘,甚至還有部分關外來的胡人。

胡人是關外游牧名族的通稱,暗軍中的這些胡人一般都是在部落間的燒殺搶掠中落了單而南下到關內的牧民,經過長時間在關內的定居,生活習性基本已與關內百姓無異了。

建立這樣一支魚龍混雜的暗軍,謝瑾當初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頂着帝王猜忌冒這樣大的風險做這事,雖有他自己的考量,更多的是無奈之舉。

當初謝家統領十八萬西北邊境軍,西北一線的各個軍事重地間,兵力可以自由調配,後來硬生生把西北劃開,北境只剩下了八萬兵力,而一直壓在北境線上的樊國卻在不停地往北擴張着領土,國力越來越強盛,與大宣之間大大小小的沖突不斷,謝戟很早之前就在向朝廷申請擴張北境軍編制,卻一直未能得到允許。

宣昭帝即位以來,謝家連折子都不好再往上遞,謝瑾當年遞過兩次,被有心之人順着帝心打了個居心叵測的名頭,他也就不再做徒勞無功的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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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不作為,他卻不能不未雨綢缪。

謝家常年駐守邊境,邊境一線的幾個重鎮,可以說是謝家子弟的第二個故鄉,謝瑾的府邸設在望龍關下的靖州城裏,是一座兩進的簡陋院落,雖然常年不在那兒居住,但靖州城內的百姓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将軍都是極為愛戴和敬佩的。

靖州和附近的屏州等地處于荒僻邊疆,百姓構成龍蛇混雜,良莠不齊,除了原先的住民,各種欽犯、流民,胡人,還有不少關外樊國和西涼國的探子都混雜其間,治安很是令當地的知府縣令頭疼,本來這些地方官去了邊疆便如被朝廷流放一般,心中又有怨氣,治理不下來幹脆兩眼一閉,聽之任之,當地百姓投訴無門,遇事都找駐紮在城內的北境軍。

一邊擔負着守衛邊境線的重任,一邊又要承擔當地城鎮的治安管理,謝家主帥雖無怨言,但也确實有點不堪重負。

幾年前北境大雪封山,軍隊斷了饷糧,靖州和屏州的百姓紛紛節下自身口糧送往軍營,雖杯水車薪,但謝瑾大為振動,更是立下了誓死保衛邊疆的決心。

過後他左思右想,決定建立一支暗軍,一方面把一些擾亂治安的氓民都網羅進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出奇效,一方面也是有備無患,一旦樊國大舉進犯,北境軍兵力不足以攔住敵軍的時候,他們便能暗暗地補充到軍隊中,确保邊境無虞。

果然,暗軍開始建立以後,各地的治安好了很多,百姓安居樂業,靖州和屏州等地也越發繁華。

當然,這樣一支隊伍很不好管理,但崔宴是個狠人,他手下的四個副将也是狠人,自有一套馴服這些暗兵的手段。兩萬暗軍分為魑魅魍魉四路,每位副将各領一路,除了最高将領,相互都不知道其他暗軍的存在。

他們沒有正式編制,見不得光,平常散布在各個角落,很多人在當地百姓的眼裏都是陰狼戾虎或強民盜犯一般的存在,他們加入暗軍,一方面是生存所需,一方面也有沖着立功便可以得到赦免或其他獎賞的因素。

這支暗軍,既是懸在謝家頭上一把危險的尖刀,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動用,同時也是謝瑾手中一杆陰戾兇暴、鋒利無匹的紅纓槍,槍法用得好,便能協助他守好邊疆,保下萬衆邊關百姓的生命和家園。

謝瑾細細看了崔宴彙報的情況,覺得不需做什麽回應,便将信紙放在燭火上燒了。

他看了看另一封寫了“加急”兩個字樣的軍報,抽出來瞧了瞧,不外是北境軍與樊軍近期的幾次小摩擦,便将信放到抽格裏。

這是他與崔宴之間的默契,不輕不重的事便寫個“加急”字樣,留着給有心之人看了好交差,真正重要的東西,閱後即焚。

第三封信是謝瑾駐守在獒龍溝的妹妹謝宜送來的。

獒龍溝向來是兩國之間争奪的軍事重地,除了地形地勢的因素,還因附近的一條山道是南北商隊往來的必經之地,而獒龍溝關牆外的平野上,至今已不知埋下了多少雙方将士的白骨殘肢。

謝宜駐守獒龍溝已近兩年,除了掌着軍事防務外,也暗中掌管着謝家的商隊,要支撐兩萬暗軍隊伍的龐大支出,光靠宣陽王的供給是不行的,何況謝瑾本身也不想太過依賴宣陽王,怕往後會受到太多牽制。

朝廷撥給北境軍的軍費也很有限,不打仗時軍饷也只剛剛夠用而已,一旦戰事多了,軍饷軍費便是成倍地往上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謝家手裏沒點自己的錢,倒真很拮據。

謝家重義,每名陣亡的将士都會在朝廷的撫恤金上加一倍,有士兵立了軍功,朝廷獎賞不足時也會拿錢出來補足。另外軍營裏的養馬費用、兵甲兵械的耗損,火器武器的更新換代、藥品的消耗等等,都是很龐大的支出,光靠朝廷的下撥沒法支撐。

很多軍隊的管理者都靠吃空饷發了大財,放在謝家這裏,不僅吃不了空饷,還得自掏腰包,若沒宣陽王在後頭支撐着,還真的很難。

相鄰的西境軍情況就好很多,朝廷對其很大方,但謝瑾就是再不平,也無可奈何。

商隊的具體事務由謝家早年流落在外的一個族兄管着,如今已有很大的規模,每年的利潤都在上升,謝瑾在看過謝宜附來的新一季賬目後,心下微微松了口氣。

他把謝宜的信也放在火上燒了,起身走到內帳跟前,将帳簾掀開往裏瞧了一眼。

沈荨的胳膊又從被子裏伸了出來,壓着被子于黑暗中睡得正香。

他搖頭嘆了一聲,進去幫她蓋嚴實了,又出來坐到案前,倒了杯茶慢慢等着。

兩刻鐘後帳簾掀起,他的另一名親衛穆清風躬身進來,謝瑾站起身道:“出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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