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金簪斷(1)

天色全然黑了下來,一輪孤月升上天空,營地裏亮起了火把,炊煙也散了開來,四周人聲嘈雜,每個大帳的後勤兵正端了食桶食盆往夥帳那邊去。

依然是按部就班的井井有條,沒有因為大軍主帥的一朝變更發生混亂。

沈荨驀然轉身,奔去馬廄随意套了匹馬,一甩馬鞭,馭馬沖出營地。

拐過一處斜坡,她勒緊缰繩,黑馬一聲嘶鳴,停了下來。

坡下幾裏開外,一行人正沿着殘雪消融的泥濘道路往東南飛馳。

謝瑾騎馬行在中央,肩頸上戴了枷,他似乎心有所感,馬背上回身一望。

一人一馬孤立在斜緩的山坡上,四周是廣袤起伏的原野,她的紅披在風中飄揚翻飛,身後的天空中是一輪盈亮的清月。

謝瑾凝視那身影片刻,雙腿一夾馬腹,回轉身跟随押解侍衛去遠了。

沈荨僵硬地捏着馬鞭,瞧着那行人漸行漸遠,灰蒙蒙的影子漸漸融入天地之間。

她聽見身後有馬蹄聲踯躅而來,片刻後姜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将軍——”

沈荨調轉馬頭急沖過去,身形一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馬背上撲向姜銘,楸住他的衣領将他從馬上拽下來。

兩人糾纏着在覆了薄雪的枯草上打了幾個滾。

沈荨抽出靴子裏的一把匕首,月色下寒光一閃,匕首直接抵到姜銘頸間。

“是你!”她寒聲說,眸中全是怒火,“為什麽?”

姜銘閉上眼睛,唇角牽出一絲笑,“是我,您殺了我吧!”

“為什麽?”沈荨大喝一聲,匕首抵進一分,姜銘的皮膚被劃破,血珠子滲出來,滴入衣下。

沈荨沒繼續,只是狠狠盯着他,覺得面前這個人的面目如此陌生,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怪異,卻又似乎帶着幾分如釋重負的坦蕩。

“您是我的将軍——”他低聲笑着,伸手捏住那柄匕首,手掌包在鋒刃上,被磨出血來,“您就該是戰場上威風赫赫,發號施令的将軍,所有人都要以您馬首是瞻,您怎能屈居人下?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侍衛,您丢了西境軍的統轄權,我無能為力幫不到您,但這次——”

“那就用這樣的方式嗎?”沈荨氣得渾身發抖,掰開他鮮血淋漓的手,站起身來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腳,“你有問過我需不需要嗎?”

姜銘弓起身子,急速咳了一陣,喘了幾口粗氣,慢慢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但我不在意,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您,即使您嫁給他也沒關系——”

沈荨雙眸瞪大,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俯下身來抓住他胸前衣襟,将他從地上提起來,顫聲道:“我把你當兄弟!”

姜銘直視着她的眼睛,自顧自地笑道:“我知道您是個驕傲的人,只要您對他的喜歡得不到回應,天長日久就會死心,我也從不奢求什麽,只要在您身後默默看着您,我就很滿足,直到那天晚上,我在雨後來到您的營帳外,聽見……”

“聽見什麽?”沈荨厲聲道,楸住他衣襟的手不覺抖了起來。

“……我聽見你和他……”姜銘嘴唇顫抖着,目中流露出痛苦和怨恨,“我在帳外,聽你們在賬內享盡魚水之歡,我這才發現我錯了,我完全沒法忍受你在一個男人懷裏,我恨他,恨他不愛你卻又這樣對你,而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聽着……”

他顫抖着伸出左手,把衣袖往上撩,露出上臂上一排深深淺淺的疤痕,“這都是那天晚上我站在你營帳外往自己手上割的,你了解我的痛苦麽?”

沈荨胸口起伏,盯着他的手臂看了片刻,頹然松了他的衣襟,走到一邊坐下。

她閉上眼睛,坡上來往的狂風刮起她身上粘着的枯草,将她發絲吹得淩亂不堪,冷月高懸天際,光芒和四周的殘雪一樣冰冷。

“是我大意了,”沈荨睜開眼,木然笑道,“我知道你有事瞞着我,但沒想到是這樣。我若早知,一早就該把你調離身邊。”

“我隐藏得很好是麽?”姜銘雙目通紅,匍匐于地往她身邊爬,“阿荨,十年前你在戰場上把我從屍堆裏拖出來,我就發誓,我這條命往後就是你的了,你殺了我或把我調走,怎麽對我都行,我做下這事,一點都不後悔,你忘了他,讓他自生自滅吧,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不值得你傷心。”

沈荨冷冷看他一眼,撇開目光,“你為什麽說他不愛我?”

“他若是愛你,就該像我這樣對你毫無保留,”姜銘哈哈笑了幾聲,臉上還沾有幾粒濕的枯草,這令他的笑容有些滑稽,但又有一絲怪異的猙獰,“他就該把北境軍拱手交到你手中,讓你意興縱橫地馳騁于沙場,跪在你腳下對你俯首帖耳……”

“我不需要別人把自己的東西拱手讓給我,西境軍的兵權,我自己會拿回來,”沈荨嗤笑一聲,瞧着他湊過來的臉龐,手中粘了血的匕首再次舉起,抵住他的胸膛,冷聲道:“你是怎麽發現,又是怎麽做到的?”

姜銘低下頭,看着那把匕首亮刃上血紅的光芒,再擡起眼皮,帶着幾分狂熱地注視着她,“你是我的将軍,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深深刻在心裏,你情緒上有什麽變化,我都能馬上覺察,我們出京前一日,你與謝瑾在山腰上說了一陣子話,回來後我一眼便瞧出,你有些不安……”

沈荨點頭,“還有呢?”

“我們上路後,你的行為也和往常有些許不同,我就不說了,朱沉你都不讓她近身,換衣洗漱全是自己來,我便想,你身上大概藏着什麽秘密……到了望龍關的那天晚上,你在城牆上,讓我下去拿大毛披風,可你自小最喜歡站在牆頭,聽任烈風把你的身體吹得冰涼,又怎會因怕冷要我去拿衣服?”

沈荨睫毛輕顫,不由笑了起來,笑意卻有些苦澀,“原來我有這麽多破綻。”

“稱不上是什麽破綻,”姜銘收了臉上笑容,定定地注視着她,“在別人面前,你這些舉動都不算什麽,但在我面前,自然不一樣——我知道你有什麽不能讓我聽見的話要跟崔軍師說,我下了城牆,打昏了一個哨兵,換了他的衣裝又上了城牆,躲在柱子後頭,隐隐約約聽見你們提到暗軍,我便留了心。”

“然後呢?”沈荨握緊匕首,往他胸膛上抵進一分,“就算你聽到,你又有什麽證據?”

姜銘的目光這時略微躲閃了一下,嘴唇輕抖,猶豫了片刻。

“說!”沈荨厲聲喝道,“那梼杌我一直貼身放着,你……你竟敢……”

姜銘轉開頭沒看她,慢慢道:“這一路你帶軍偷襲樊軍駐點,刀不離手,甲不離身,日以繼夜,早就疲憊不堪……那日我們急行軍到達蟠龍嶺後,你睡得很沉,我從你身上搜出了那半只梼杌……”

“啪”地一聲,姜銘的左臉挨了一個狠狠的耳光,他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溢出血來,他随意擦了擦,捂住左臉低聲道:“我知道你身上有東西,事先就帶了一些魚鳔膠和陶土,我把陶土和膠混合着塗在那半只梼杌上,半幹時拿刀劃成兩半從梼杌上剝下來,又把那半只梼杌放回你身上。”

沈荨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瞧着他,半晌撇開目光冷笑一聲,譏諷道:“你這種手藝,不去做工匠真是可惜了。”

姜銘不置可否,繼續說:“兩半陶土上都刻下了梼杌的形狀和刻紋,太後不是一直派人盯着你麽?我早就留意到了北境軍裏太後安插的暗樁,把這陶土和我的猜測都暗中遞了過去,太後那邊,自有人會用這陶範另做出半只青銅梼杌來,雖達不到原來的精細,但乍一看,也足可以假亂真……太後喚了威遠侯進宮,給他看了一眼,謝老侯爺只道是他兒子手中那半只被太後拿了去,驚詫之下便露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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