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金簪斷(2)

沈荨這會兒已然平靜下來,她眼中的憤怒燃燒到極致後,只剩下點點灰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看待瘋子似的憐憫和不可理解。

月光照在姜銘臉上,他鬓發散亂,嘴角的血跡已凝固,再次看向沈荨的眼神依然帶着幾分狂熱的專注。

“阿荨……”姜銘朝她俯身過來,完全沒管抵在他胸膛上的那把匕首,刀尖刺破胸膛,沈荨一動不動,完全沒有撤回匕首的意思。

姜銘感到胸口有幾分疼痛,他低頭看了看那處溢出的血跡,略微後退一點。

“我做這一切都是以你的名義,太後以為是你吩咐我這樣做的,你本來已經基本失去了太後的信任,如此一來,她對你的疑慮全然打消了,這樣不好嗎?你得到北境軍兵權,往後再拿回西境軍也不是難事……”

他一面說着,一面擡起頭來,瞧着沈荨面上冷淡的神情,漸漸止住了話頭。

他寧願她憤怒地責罵他,甚至寧願她兇狠地踢打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臉色平靜,目光幽冷,看起來像是他與她之間突然就出現了不可逾越的鴻溝,她輕拂衣袖,毫不留戀地上了一葉扁舟,順着那洪流乘風破浪,越飄越遠。

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在她陌生而疏離的眼光中無聲地崩塌。

沈荨收了匕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沒再看他一眼,走到馬跟前,拉了拉缰繩。

“阿荨,別走,”姜銘撲到她腳下,抱住她一條腿,“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

“松開你的手!”沈荨喝道,就勢一踢,狠狠将他踢到一邊,“姜銘,戰場上我救過你,你也不止一次救過我,看在這麽多年同生共死的份上,我不殺你,但我會把你調走,你自己好自為之,你我從此恩斷義絕,自此以後,山高水迢,絕不再見!”

她說完,迅速翻上馬背,“駕”了一聲快速甩下馬鞭,馬蹄翻起地上的塵土泥草,狂奔而出。

“恩斷義絕……”姜銘捂住胸口,嘶啞着嗓音大聲喊道,“你不如殺了我!”

沈荨并未回頭,曠野裏只有呼呼的風聲在回應他,他怔了半晌,不能控制地大笑起來,直笑到淚水從眼中溢出來,而她的背影在月光下,只一瞬間便在他眼中模糊起來,很快消失不見。

兩刻鐘後沈荨趕至營地,匆匆進了中軍大帳,帳內等候的崔宴即刻站起身來。

“崔軍師請坐,”她拿起案上的一盞冷茶喝了一口,“傍晚那會兒宣讀聖旨時,我有一點分心沒聽清楚,你若記得,能否複述一遍給我聽?”

崔宴想說什麽,猶豫片刻又沒說,頓了頓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北境軍統帥,懷化大将軍謝瑾,枉顧朝廷及兵部規程招募暗兵——”

“停!”沈荨道,“就是這裏……”

她思索片刻,看向崔宴,“私養暗軍幾乎跟謀逆一個罪名,為何這聖旨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只說是枉顧朝廷及兵部的“規程”招募暗兵?”

崔宴目中再次出現那種略帶譏諷的目光,這次他并沒有掩飾。

“沈将軍不知也情有可緣,那我來告訴您吧……”他落了座,徐徐道:“謝将——哦,雲隐出了上京,半道上知道事情敗露的消息,即刻趕去了宮外,在宣陽王的幫助下見了皇上一面,謝家的商隊,規模大利潤高的幾處全給了皇上,宣陽王也把他在江南一帶漕幫和南邊海運上的分成交出,這才讓皇上答應了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沈荨此時已猜出,仍是忍不住問道。

崔宴道:“皇上去向太後請罪,說明謝家和雲隐是得到了他私下的指示,這才在邊關養暗軍,若是因為私養暗軍的罪名株連九族,那罪魁禍首是皇上,皇上的親戚也不能幸免,皇上在坤寧宮外跪了一晚,太後權衡之下,最後給雲隐安了個枉顧朝廷及兵部規程,未及時報備的罪名,且将聖旨和押解令壓下五天,以便雲隐趕至望龍關交接北境軍事務。”

“這樣,謝家的其他人和我可以不受波及,但雲隐卻不能不按律法和刑法接受處置。”崔宴說着,唇角浮起一絲冷笑,“所以歸根結底,這事是拿錢解決的,錢可是個好東西,誰不缺錢?朝廷缺錢,皇上更缺錢,他想和太後對着幹,沒有自己的錢可不行,雲隐早先就看中了這點,商隊的賬目也一直理得很清楚,就是防着有一天事情敗露,可以拿這些錢來挽救謝家,也保下我和幾位暗軍統帥,只是沒想到皇上獅子大開口,連宣陽王的家底也給弄走大半才松口。”

沈荨一直皺着眉頭在思索,聽他說罷,沉吟道:“我知道了,這幾天有勞崔軍師多看着點,我回上京一趟,最多六天便趕回,邊境線經過這一次突襲震懾,想來會清淨一段時間,看樣子樊王短期內還暫時不會有什麽異動,其他的将領——”

她頓了頓,自嘲笑道:“算了,我就不跟他們交代了,想來他們這會兒也不想見到我,一切事務,等我回來之後再安排。”

崔宴靜靜瞧着她,沒回答,片刻後反而笑了起來,“沈将軍這會兒趕着去上京又是為何呢?事情都已塵埃落定,您也拿到了北境軍的統轄權,雲隐趕到大營後,這兩日幾乎沒合過眼,一直在安排大大小小的軍務,事無巨細,每一樣都務必親自交代好,就是為了把北境軍安穩無恙地交到您手中,他可是一點都沒保留,就算您這樣對他,他仍是把一切都給您安排得妥妥帖帖,您還回去做什麽?去笑話雲隐,宣示您的勝利麽?”

帳內燭火忽明忽暗,映得崔宴平凡的面容浮凸出幾分淩厲和尖銳,他說的話和他眼中的譏诮像刀子一樣刺入沈荨的胸腔,令她的心髒一陣陣緊縮似地疼,但她仍然筆直地坐着,紋絲未動。

她回視着崔宴,牙關咬得死緊,等他把嘲諷的話全說完了,才探手入懷,取出腰間縛着的那半只梼杌,拿出來往案上一放,咬唇道:“信不信由你們,我從來沒想過要把這事捅出去——太後手中那半只梼杌,不是雲隐給我的這只。”

崔宴略有些意外,即刻起身,過來拿起這半只梼杌放在掌心中端詳,片刻後他擡起頭來,帶着探究和懷疑的目光直射過來,一時沒說話。

沈荨眼中露出一絲悔恨和痛苦,沉聲道:“這事是我手下的人做的,我一時不察,給他發覺了,不管怎麽說,事情的确因我而起,也是從我這裏洩露出去的,我不會推卸責任,也會承擔該有的責怨,但事已至此,再多憤恨責難也于事無補,得盡快把人救出來。”

崔宴不語,片刻後再度一笑,低頭瞧着手中那半只梼杌,冷冷道:“把鍋甩給下頭的人去背,這種事大家都見得多了,這梼杌要仿造起來并不容易,沒有這半只做母本,只怕很難仿造出來,您的下屬還真有本事啊!”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沈将軍大可不必如此,我和這裏所有的将領,都會嚴格聽您號令行事,也絕不會悖議您的所有決策,您犯不着這樣做戲,看在謝家和雲隐的面子上,我們絕不會對您有二心——”

沈荨并未辯解,她知道崔宴和一衆北境軍将領此時正在氣頭上,她說得越多,可能他們心中就越逆反,而不管怎麽說,她與此事的确有脫不開的幹系。

崔宴嘴角微抿着,現出唇邊一道淺淺的紋,“就算這事真是您做的,就算您拿到帥印後對雲隐置之不理,我們也不會因此而質疑您今後的任何決定,畢竟我們都是軍人,大敵當前,孰重孰輕,我們還是能判斷的——您又是何苦呢?不若幹脆說一聲這事就是您捅出去的,雲隐的死活您也不放在心上,爽快利落些,也符合您的一貫作風。”

沈荨知道崔宴向來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說話也絕不留情,毫不委婉,當初劃開西境北境時,沈熾便有些怵他這性子,撤了他寄雲關守将的職責,崔宴這才跟了謝戟到北境,而多年來謝戟和謝瑾對崔宴一直很包容,很器重,也難怪崔宴對謝家如此忠心,出事後也最憤恨難過。

只是她沒想到,此刻從崔宴嘴裏說出的話,如此尖利而狠毒,非要把人刺得鮮血淋漓才罷休。

沈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各種情緒,注視着崔宴道:“你們怎麽想我左右不了,總之這幾日還請崔軍師多多費心,我只有一句話,這次回上京,我一定會把雲隐帶回,兩萬暗軍,我也會盡我所能保下來,畢竟是雲隐和崔軍師的心血,而此地也的确需要他們。”

崔宴将信将疑,兩人對視許久,崔宴挪開目光沉思片刻,慢慢起身照着她行了一禮,暫時收了面上的嘲諷之色,“那好,我答應您,也希望您能說到做到。”

“一定。”沈荨起身回了一禮,“事不宜遲,我明日一早便出發,今夜還麻煩崔軍師留在這帳中,北境軍的大致情況我也都了解,但有些細節,還請軍師詳細與我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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