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江南蛇蠍

月華如練,從雲間流淌至萬千燈火與漫天花海之中。醉月城的黑紋紅旗迎風飄揚,而此間則是賓客如市,不得空閑。

柳雲生與衛殊行進了醉月城的“城門”,走進則是一條挂着各種燈籠的繁華街巷,路邊花樹的殘瓣鋪滿一路,擺出的商品則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不遠處則是歌舞升平的雕梁畫棟,婀娜多姿的姑娘站在樓上或彈或唱,或在夜色中嫣然翩跹。

柳雲生一身暗金流雲紋滾邊玄袍,腰間流蘇垂逶而下,手持山水圖案十二骨扇,發以玉簪束起部分,其餘青絲随意的披至肩後,乍看挺像出門晃蕩的富家風流公子哥兒。

而衛殊行則是墨發高束,一身淺藍雪緞暗紋輕袍,清俊落拓,自成氣韻。只是他兩道劍眉入鬓,一雙淺眸清寒,面上笑比河清,如結霜華,實在不像前來玩樂之人。

“這兒真是繁華,和外面想比,如同兩個世界。”柳雲生一展扇面,邊走邊感慨。

衛殊行只稍瞥了瞥四周,道:“不過少數人的紙醉金迷罷了。”

他們向前走,終于穿過各種燈火喧嚣的街道,到了重重樓閣之前。除去周圍低矮的商店和木屋,醉月城較為高大的樓閣一共有六座,皆飾以紗帷與紅燈,一副和氣熱鬧的模樣。中間一座樓最高,其餘五座分布在周圍,皆以飛橋相連,欄上雕工細致,彩鳳飛揚。

“這是我迄今為止,來過最氣派的青樓了。”柳雲生見此,感慨一聲。

衛殊行聽罷,道:“我只聽你去過酒樓,沒想到你還去青樓。”

“有什麽問題嗎?”

衛殊行道:“我以為雲下仙人的雲山弟子,會更加出塵。”

柳雲生笑了笑,揶揄道:“你比我更像雲山弟子。你在山外待了二十多年,而我若再加上少時被師父帶下山的經歷,最多待了也不到一年,但看上去,我比你更食人間煙火——興許你現在去找我師父,他還願意收你為徒。”

說罷,他微眯眼睛摸了摸下巴,轉言道:“衛兄,難不成……你沒去過?”

“沒有,這有什麽……”

衛殊行還沒說完,柳雲生就一臉惋惜地嘆了口氣,一拍衛殊行的肩膀,道:“你應該去看看的,有些青樓裏的姑娘跳舞唱歌彈琴,都很值得欣賞,就算你不懂,和姑娘說說話也不錯,她們都很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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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殊行突然樂了,問道:“你去青樓就是去聽曲看舞,和姑娘說說話的?”

柳雲生知道他的意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解釋道:“這……我只是單純地不想碰她們罷了,有時候,如果喜歡,遠觀就挺好,何必亵玩。”

衛殊行看着他,若有所思,柳雲生莫名感覺視線灼熱。良久,只聞衛殊行嘆出一口氣,帶着似是而非的不定:“你說的……沒錯。”

她們二人在樓外徘徊交談之時,一位服飾豔麗的婦人招着手絹朝他們款款走了過來,看樣子應該是前來接待的人。她巧笑道:“喲~,二位是生面孔呀,看來是第一次來。那二位是來聽曲兒的,還是看舞的?”

柳雲生朝她笑了笑,語氣捎帶佻達:“那依這位姐姐看,我們是來幹什麽的?”

婦人佯作害羞狀用手帕遮了遮嘴,輕笑一聲,眼神往衛殊行身上瞟了瞟,玩笑道:“我瞧這位爺兒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還以為是來尋仇的呢~”

衛殊行聽了這語氣感覺膈應得很,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胳膊,臉上的神色頓時難看起來。柳雲生見狀,手安慰性地搭在衛殊行胳膊上,随後眉目款款望向婦人,眸眼在燈火映照下更顯秋波泛泛。他道:“本公子來這兒自然是尋樂子的,我這位朋友脾氣不太好,要求也高,就看你們樓裏服務如何了。”

婦人嬌笑一聲,擡眸看了眼柳雲生,感慨道:“在我見過的客人裏,這位爺真是最俊的一位了。”

随後,婦人邊介紹邊将他們二人往樓內引。柳雲生擡頭看到樓外挂着的牌匾上寫了“羽閣”二字,邊聽到婦人說:“醉月城中心最高的樓衛醉月閣,醉月閣周圍的五座矮一點的,為五律閣,分別以宮、商、角、徵、羽來命名……”

“那中間那座高一點兒的,和五律閣,有什麽區別?”柳雲生問道。

婦人谄媚地笑道:“雖然五律閣比起醉月城外面的風月地兒,已經很好了,但醉月閣,肯定就更美,更好玩兒了。”

“怎麽個好玩法?”柳雲生繼續問。

“那要爺自個兒去了,才能知道呀~”婦人拈着帕子,故作神秘地吹噓道,“而且,醉月閣的閣主,是一位姑娘,叫方餘情方姑娘,不僅豔絕出塵,更是琴藝超絕,才情出衆。她每天都會在醉月閣上彈琴,并且每隔一段時間,還會彈自己譜的新曲子,那客人可是座無虛席,一擲千金呀~而且她的曲子,在各地的青樓酒館都流傳甚廣,兩位爺兒一定聽過。”

“哦?那本公子倒是很想見識見識了。”柳雲生晃了晃扇子,“這醉月閣,如何進去呢?”

婦人搓了搓手,道:“進醉月閣,一次只需要掏出五……”

“五十兩銀子?”柳雲生不禁暗嘆這價錢還真有點貴。

“五百兩。”婦人不緊不慢道,仿佛說出口的只是小數目。

柳雲生朝衛殊行靠了靠,小聲嘀咕道:“那個樓裏究竟是什麽樣兒才會有這樣的價錢?這已經超過我的想象力了。”

衛殊行沉默不語。

婦人見他們兩靠在一起嘟囔,詫異道:“爺看上去富貴得很,難道拿不出這些錢?”

柳雲生尴尬地咳了一聲,道:“遠道而來,錢帶得不多。……”

婦人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一甩手帕,笑道:“沒事~我理解。進醉月閣還有另一個法子,五律閣中每閣都有一個花魁,所有的花魁每晚都可以領一兩位客人去醉月閣,所以……”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柳雲生一眼,甚至帶了點暗送秋波的暧昧。

衛殊行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問道:“這位……你是花魁嗎?”

婦人有點不明所以,答道:“自然不是了,我只是來接待……”

“那你可以不用繼續看他了,謝謝。”

柳雲生差點笑出了聲。

婦人有些尴尬,随後又介紹了兩句就迎接其他客人去了。柳雲生笑着看了衛殊行一眼,二人一齊上樓,找了個桌子坐了下來。

顧飛雨吃了些東西,聽阿泠的彈奏,聽着聽着便伏在桌上睡了過去。興許是因為她跑了許久,實在疲倦,來到阿泠屋內放松了警惕,才睡得如此輕而易舉。

突然一陣敲門聲将顧飛雨吵醒,她如受到驚吓的兔子,猛然清醒并蹿到了屋內的屏風後面躲了起來,速度之快将阿泠驚了一跳。

阿泠扶住自己的心口,平穩下來,才從地上撿起自己方才為顧飛雨披着的衣服,打開了門。

門外是一個衣袍闊綽的男人,開口就讓人覺得油膩和輕浮:“哎呀,我們阿泠姑娘真是越來越水靈了,有沒有想我呀?”

阿泠矮身快速行了個禮,颔首低眉道:“吳德大人,曲子已經寫好了,我替您拿來。”

她轉身之時,吳德不懷好意地拉住了她的手腕。阿泠有驚又惱,吳德順勢在人手背上摸了一把才松開了手,發出幾聲得逞的笑。

阿泠回到屋內,咬唇深吸一口氣,抹了抹眼角,拿着曲譜重新回到門口,将其遞給吳德時,手有些微顫,顯得遲疑和猶豫。

吳德一把拿過曲譜,阿泠立馬将手縮了回去,低下了頭。吳德眯眼看着她,用拇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唇,道:“我可憐的阿泠,将自己寫的曲子送給別人,心裏肯定不好受吧……”

阿泠搖頭。

“我早就說過,如果你願意跟我,就不用為她寫曲子了,她也沒法兒威脅你……”吳德說着就将手朝她伸來。

阿泠被吓得後退幾步,連忙說道:“不不不,小女模樣寒酸才華淺薄,配不上大人……”

吳德自鼻腔冷哼一聲,丢下一句:“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看你什麽時候想通。”便走遠了。

阿泠關上門後,顧飛雨立馬從屏風後跳了出來,關懷地拉過阿泠的手,氣急敗壞地問道:“那個男人太令人惡心了,你沒被怎麽樣吧!”先前顧飛雨幾次都想沖出來狠狠教訓吳德一頓,但想到會給阿泠添麻煩,還是忍住了。

阿泠笑得有些無力:“沒事兒,這種事情,習慣就好……”

“這種事情怎麽能習慣呢?”顧飛雨匪夷所思,“還有你的譜子……”

阿泠搖搖頭,打斷了她,道:“顧姑娘,每個人活下去的方式都不一樣,所以你才沒法理解。對我而言,譜子算什麽,就連我自身,又算什麽,只要……”她突然哽住了聲音,沒有繼續将話說完。

顧飛雨看着阿泠,又想到了先前看到的所有被綁架的姑娘,問道,“阿泠,你之前說過,你們犯了錯的姑娘,一般會送到什麽‘隐蔽的地方’,這個地方大概應該在哪?”

阿泠想了想:“我猜應該是在醉月閣吧……所有重要的地方都在醉月閣……”

“醉月閣?”

因為顧飛雨的不斷詢問,阿泠只得邊解答邊執筆畫了張地圖。

顧飛雨看懂了圖,繼續問:“那我們現在在哪兒?”

阿泠提筆在圖上的某個地方點了點:“羽閣。”突然,她意識到了什麽,放下筆看向顧飛雨,道:“你問我這麽多,不會是想……”

顧飛雨倒是承認得斬釘截鐵:“沒錯,我不是喜歡坐以待斃的人。”

阿泠只得嘆一口氣,道:“這樣太危險了。”

“不打緊,我是江湖俠女,沒有怕過什麽。”顧飛雨爽朗一笑,輕描淡寫地安慰她。

阿泠雖然滿心挂慮,終是點了點頭,向她叮囑道:“你……萬事小心。雖然我不懂江湖之事,但我知道,剛剛那個叫吳德的男人,還有他的兩個兄弟,應當都是高手,你遇到他們,一定要跑。”

顧飛雨只覺得吳德這個名字十分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什麽,便先答應了阿泠的囑咐:“好。”

之後,顧飛雨找阿泠要了身樓內姑娘的衣服換上,偷偷摸摸溜出了房門。

窗外一縷月光正柔柔地瀉在青瓦上,已是夜色如水之時。

一輛高大的青色馬車從遠山之外,一路滾塵進入了臨州城。伏淵和邱小八坐在車內,有多遠便隔了多遠,兩人沉默以對,一言不發。

“這塊地兒我可不熟,你确定衛殊行他們跑這兒來了?”邱小八掀開窗子看了外面一眼,終是率先開了口。

伏淵沒有擡眼看他,語氣十分平靜:“我的情報不會有錯。”

“那這兒的堂主是什麽樣的人?”邱小八撓了撓頭。

伏淵答:“你知道王餘恨嗎?”

“江南蛇蠍王餘恨?這麽出名的女人,我當然知道她,只不過一直沒見過。”邱小八有些興奮地搓了搓手,嘿笑一聲,“我還聽說過一些事情,聽說她當時倒追衛不眠……”

原本無言以對了一路的兩人突然找到了共同話題,一拍即合。伏淵附和道:“沒錯,這件事我也知道,不過好像因為衛不眠不接受她,因愛生恨了,想報複的時候被他兄弟們趕了回去……如果她知道衛不眠兒子在臨城,花都要給她笑開了。”

“趕她這件事咱們葉叔參與了嗎?”邱小八歪過腦袋。

“什麽?”

“據說葉叔以前和衛不眠是朋友。”

“你還挺閑的,閑事打聽到葉叔身上去了。”伏淵抱着手臂,不屑地看了邱小八一眼,“在人身後閑言碎語,我幫他記下了。”

“別啊。”邱小八嚎叫一聲,“你這人怎麽這麽會投機取巧。”

伏淵贊同地點了點頭:“這的确是我的一個優點了,你可以繼續挖掘。”

邱小八頓時被他的不要臉噎住了,良久才咬牙切齒憋出一句話:“我們兩就不應該開口說第一句話。”

“這不是你閉不住嘴嗎?”伏淵擺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邱小八舉起一只手表示投降:“你贏了,繼續說王餘恨吧。”

“她不是江南毒蠍了,改了個名兒叫方餘情,在青樓裏當花魁呢,原來的手下都去給她當龜公了。”

“她……?她,要當也是當老鸨啊!”邱小八一臉不可思議,撐着頭好像想起了什麽,十分激動,一拍大腿就站了起來,然後頭磕到了車頂又坐了回去,“等等?你說誰?方餘情?那個那個,臨州的那個,貌美無雙才藝超絕的女子,是,是王餘恨……?!”

伏淵忍不住笑了,一笑就顯得有些陰森,然後重重點了點頭。

邱小八平靜下來,悠悠嘆了口氣:“太名不符實了。”

“也不盡然,人家二十年前也是一個美人,說不定她保養得很好呢。”

伏淵冷靜地分析道,然後矛頭瞬間轉向邱小八,“說起名不符實,我們的左護法你解釋一下,你憑什麽叫,‘箭不虛發’啊?”

邱小八又一次被噎住了,沉默須臾才深惡痛絕地反駁:“在下不才,自然沒法像我們右護法那麽名副其實,浮詭之兵,又浮誇,又詭異,而且還是個兵。”

伏淵努力地擠出一個充滿善意的微笑:“邱小八,咱們就先吵這一下,待會兒一起去見那個裝模作樣的婊|子的時候,你能不能配合一點,別擡杠?”

邱小八點點頭,道:“被你這個江湖知名變态稱呼得這麽難聽,我開始有些同情她了。”

“行吧,我是變态。”伏淵沉痛地抹了把臉,看見邱小八又小心翼翼地挪遠了一點,忍不住開口,“你都貼到車壁上了,怎麽不直接下車呢?我再慎重聲明一次,我對你沒興趣,行嗎?別這麽神經兮兮的。”

邱小八一副聽不懂的模樣,摸了摸自己的胡渣:“啊?你在說什麽?”他心裏卻在暗想:原來他對我沒興趣嗎?真的假的?那我回去可以把胡渣剃了。

伏淵嗤笑一聲,道:“你還沒有美貌到需要用胡渣遮蓋的程度,對比一下衛殊行旁邊的那個小書生,再審視自己的長相,行嗎?”

用意被識破,邱小八一時難堪,只得幹巴巴地回應:“畢竟遇到你之前,還沒接觸過禽獸,慌張是人之常情。”

伏淵搖搖頭,苦口婆心道:“邱小八啊,人有時候難免會讓別人産生誤會,但不能對自己有誤會,知道嗎?”

馬車載着無方堂的二人,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駛向了醉月城,前方火樹銀花,熱鬧正足。

作者有話要說:

無方堂左右護法在線八卦,你想聽的相聲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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