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後會有期
月下刀光飛舞,殺氣內力沖撞着周遭的高樹灌叢,震蕩出一片狼藉的瘡痍與凋敝。
一如千鈞重,一如蟬翼輕,兩把刀裹挾着針鋒相對的氣場,豁出命般向前奔赴,相撞出或輕或淺的長嘯或嘶吼,在刀鋒的邊緣以身試探彼此的巅端,抛血撒汗掀起一陣又一陣沒有盡頭而高漲的狂瀾。
虞一故大力揮臂,似在黑暗中用力地劃開了一道光,明晃晃朝許無刀攻去。
許無刀向來是水來土掩,他執刀橫向前方,似是攪起了四方亂風,欲再守幾招。
而恰是一念之後,他卻驀然拿開了身前的刀,用身體生生撞入了虞一故的刀尖,而後又腳尖點地朝後躍去,任寸寸刀刃從體內抽離開來,帶着滾燙而模糊的血肉,連帶着天地間最灼目的紅,染豔了虞一故亮白的刀,和灰白的素裳。
待有溫度的液體濺到身上,虞一故才反應過來,震驚地看着眼前倒下的人。
許無刀的眼底已是一片漆黑的無望,眉宇間如荒涼的歸墟,如煙飄散着剩餘的生命。
難言至深處,連嘆氣也成了多餘的虛僞。虞一故聲音如被苦藥煎熬了百遍般苦澀:“原來你這麽恨我。”
許無刀尚存的眼神早已支離破碎,湧至唇口的鮮血已将他的唇齒染得鮮紅。
“我只是想讓你活下去,你卻偏偏不肯活。”
許無刀聽罷,竟噙血笑了。紅流一股一股從破口湧出,在身底灘成一片,并逐漸擴開。他費勁最後的力氣,從嗓口擠出破碎的言語:“你……竟……竟真這麽……認為……呵,呵呵……”
虞一故被他的笑聲瘆得毛骨悚然,混合着過往的種種,好似摻着冰渣的錐一把刺入心頭,無論悲喜都變成了道道難捱刻骨的疤,敞開着血肉任冷風嘲弄。
他甚至覺得自己十分可笑,可笑到眼前的人都要死了,還要在奄奄一息之際膈應他。他只是記恨時間不能停駐在二十年前,畢竟在錯誤開始之後,所做的一切一切,只是徒勞罷了,人心的漏口,永遠也無法堵上。
諷刺的是,世間諸多道理,人大抵是一開始就明白的,卻仍想懷着僥幸,去期待能有什麽改變。
這二十年,他們都太累了。
虞一故噴出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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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随而來的是全身的麻痹和陣痛。
他低頭,利刃從小腹破出,帶着軟膩的氣味,随後又迅速抽走,如瀑而粘稠的血液像沒了阻塞,順暢的從腹部漏了出來。
虞一故方才心系許無刀,疏于防範,才得讓人背後偷襲成功。只是平日,他完全能立馬回身憑借剩下的力氣擊潰身後的人,而現在,他卻完全麻木得動彈不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松垮了下去,似被沖散的山峰,瞬間崩塌。
“毒……”虞一故臉貼着地面,最後咳出了一口血,便再也沒了活人的神色。
洛城抖了抖刀上的血水,将其收入鞘中,惋惜地看向許無刀:“若是山莊還在,我們本可以成為一家人的。可惜,現在我也救不了你了。”
許無刀已沒有了說話的力氣,緩緩閉上眼,搖了搖頭,最後的血似化作了淚,從眼角緩緩落下。最後一刻,所有的情緒,終于開誠布公。
洛城蹲下了身子,看着許無刀的臉,低聲寬慰:“雖此生此世不會再有機會,黃泉之下,尚有相逢之時。”
“後會有期,姑父。”
許無刀終于沒了呼吸。
洛城低下頭沉沉吐出一口氣,重新站了起來,突然感到脊背發寒,回頭就撞見衛殊行冰冷的視線,差點被驚得一個哆嗦。
衛殊行掃了眼倒在地上的人,輕攏眉峰,看似質問,語氣卻是肯定:“你殺了虞一故。”
洛城咽了咽喉,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不确定衛殊行看到了多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試着糊弄一下,于是便生硬地笑了笑,道:“原來是衛少俠……虞一故殺了許前輩,我替他報仇,有什麽問題麽?”
衛殊行目光落在洛城身上,眼眸凝成一線,看上去竟顯得有些刻薄。他似是冷哼了一聲,道:“問題是,你只用了一刀?”
洛城還未想好怎麽應答,見衛殊行走了過來,看似毫無防備的蹲下,湊近仔細查看虞一故的傷口,漫不經心道:“冷青可是好毒。”
洛城本就神經繃緊,此刻被衛殊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一點,頓時有些驚慌和混亂:“你怎麽能看出是冷青?”
衛殊行低頭沉默半晌,擡眸看向他的一霎有如寒刃出鞘,肅意冷了八方乾坤。
他聲音低沉而冷峻:“我沒有看出來,但是剛剛,你告訴我了。”
“你……!”洛城知曉自己被詐了,惱怒一時竟無處可發,對上衛殊行冰涼的目光,反而感到戰栗,便只好避開他的目光,解釋得欲蓋彌彰,“衛少俠,你誤會我了。”
衛殊行聽洛城說得沒頭沒尾,只覺得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視線緊觑着人,不疾不徐挑開人的漏洞:“不過就知道了你用的毒是冷青,你緣何緊張至此,難不成你還用這毒幹了些別的?”
洛城抿緊了唇,感覺自己裏裏外外都要被衛殊行的目光看穿了,血骨好似結了冰。他也不知自己面對衛殊行為何要如臨大敵般慌亂和心虛,或許是衛殊行難以近人的氣勢?或者是那天生的一副凜然俠客的長相?
總而言之,洛城發現與人面對面對峙時,自己并不是個擅長撒謊的人。但即便是逞強,他仍想表現得盡量圓滑些,打算繼續絞盡腦汁僵硬地掩飾下去。
不想衛殊行卻早已不想聽他廢話,索性直言:“再遮掩也沒什麽意思了,清岚山莊那個活下來的孩子,是你吧。”
洛城這才知道,衛殊行其實聽到了他方才與許無刀的話,方才種種尴尬的解釋,只是個笑話罷了,衛殊行并非想給他機會開脫,只是沉住了氣,想從他口中證實更多罷了,他早已沒了掩飾的餘地。
像是沒了包袱一般,洛城突然也輕松了,先前緊張的情緒頓時散成雲煙,取而代之的是氣急敗壞的冷嘲熱諷:“你知道我讨厭你什麽嗎?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去質問或勸阻別人,聖心泛濫又自以為是,你以為你是誰,江湖匡扶正義的招牌是你家開的?事實上,你又根本什麽都不懂。”
洛城前後态度變化的速度另衛殊行不由得驚訝了一下,除此之外,他并沒有多餘的表情,也沒有表現出生氣,只是平靜道:“你言重了,我現在只是想知道你與我爹的死有多大的關系。”
衛殊行只聽見一聲低低的冷笑,身邊便突然圍上了一圈濃煙,幾支利镖被透明的細線牽引着,從四面八方朝他飛了過來。衛殊行聽見了周遭利刃破空的聲響,抽劍躍身而上迅速将其一齊打落,随後憑借感覺一劍朝腳步微弱響起的方向刺去,感覺觸到了什麽東西,立馬停了下來,卻還是因為慣力朝前沖了一小段距離。
待些許煙散去,衛殊行看見洛城一臉艱難地徒手抓住了朝他身前刺來的劍,被割破的皮膚滴出鮮豔的紅色,順着天節劍的輪廓逐漸滴落。
洛城額上全是浸出的汗,不禁咬牙切齒憤恨道:“糊了你的視線都能找到我,你耳朵也太好了一點,還真适合當瞎子。”
衛殊行正打算繼續質問什麽,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句明朗的喊聲:“什麽人在那裏!”
衛殊行偏過頭看了一眼趕來的人,縱使平日說話很少,更是不言粗鄙之語,都差點忍不住罵出了聲。
邱小八一臉嚴肅和焦急跑了過來,後頭還跟着幾個無方堂的下屬。待邱小八看清月下的青衣人,一臉震驚:“衛殊行?怎麽又是你?!”
衛殊行回頭一看,洛城突然就不見了,如憑空消失了一般,只剩下劍尖還有未滴完的血。
——是誰創出的翳形術這種如同作弊一般不要天理的的武功?!
衛殊行雖表面不作聲色,內心早就郁悶至極。邱小八一眼瞅見地上倒下的虞一故和衛殊行尚沾着血的劍,震驚中還添入了憤怒:“你殺了虞大人?”
衛殊行幹脆利落反駁道:“不是我。”
邱小八拉起弓對着他:“你覺得我會信你嗎?”
雖然猜到會是這種反應,衛殊行還是覺得頭疼。
突然,衛殊行被一個倏忽飛來的人攬腰帶開,讓邱小八咻一聲射來的箭撲了個空。
柳雲生扶着衛殊行的腰,啪一聲展開扇子朝前用力一揮,登時濃煙四起,宛若萬物都攏入了漿糊中。待邱小八捂住口鼻将煙揮開,人早已不見了。
“他們應該還沒走遠,我等會兒追上去看看。”邱小八肅目看向地上的兩人,嘆了口氣,對身後吩咐道,“你們不要跟着我了,去找伏淵,讓他來處理這裏。”
旁邊的下屬好心提醒道:“左護法,你要一個人去追?但你一個人要敵過他們倆人可能有些困難……”
邱小八怒了:“我只是去探探情況,還需你提醒?誰讓你多嘴的!”
下屬低下頭,戰戰兢兢老實答道:“右護法。”
“……”邱小八臉色鐵青,沒輕沒重地給他額上來了爆栗,壓低聲音惡狠狠訓斥一句,“滾去找右護法,吃裏扒外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簡單來說,許無刀和虞一故很早之前是好朋友,老許喜歡的姑娘同清岚山莊一起沒了,老許想去救她的時候被老虞強行攔下了(為了不讓他送命),但老虞自己又幫了王尋峰(滅山莊)。至于為什麽老虞要幫王尋峰,因為當時看清局勢的話這山莊遲早都要沒,老虞進去跟着撈了一把好處。
所以因為選擇不同兩人分道揚镳甚至結仇,一個自以為情深義重,認為他救了對方的命還不被理解。另一個早心如死灰,命對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兩人活得都糾結又痛苦,不過最後還是一同解脫了。江湖的波瀾不因為江湖而攪起,但被淹沒的都是江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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