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清風崗

清風崗。

衛殊行來到這兒時,并沒有感受到顧名思義中的清風徐來,明月輝輝的光風霁月感。這是一塊沒有特點而高起的土坡,周圍有一個村鎮,鎮上的客棧都住滿了江湖人,甚至還有許多人在附近紮營,熱鬧非凡。

“二叔,你之前并沒有告訴我,你要辦武林大會。”衛殊行面上的不茍言笑,讓他看上去像是在認真考慮這件事,“你要同王尋峰争武林盟主?”

洛九淵笑了:“你和你爹真不一樣,你爹從不說笑。”

柳雲生看着衛殊行那張沒有一絲表情且冷到結冰的臉,不禁腹诽:不愧是洛前輩,相處沒多久,就能一眼看出衛殊行在說笑。

衛殊行問:“這些都是什麽人?”

“我在江湖召集的五千義士,此次他們願意追随我,共懲無方堂。”

洛九淵的話是大義凜然的,奈何他自身的氣質好似飄忽不定的雲,缺乏鐵骨铮铮的實在感,正氣浩然的句子從他口中說出便陡然生出一股假公濟私之感。

衛殊行心頭湧上一絲怪異感,卻說不出所以然,微微皺了皺眉,道:“就靠這五千人?”

“呵呵,賢侄莫別小瞧了我們。”洛九淵淡然自若道,“這些人不久之前才随我一同滅掉了荊州楚鳳樓,王尋峰不會再有多餘的幫手了。”

“滅?”衛殊行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本是一個沉重而帶有腥風血雨的字,洛九淵卻說得似擦去了桌上污漬一般輕松平常。

洛九淵稍稍擡起了頭,沉默地望向衛殊行。深邃的眼裏竟是無法遮掩的詭異笑意,融化不開的深色中流露出一瞬即逝的瘋狂。

與之對視的一剎,衛殊行脊背陡然發涼,不由起了一臂雞皮疙瘩。

危險。一個聲音悄然在柳雲生心中響起。

“怎麽了?”洛九淵問。

衛殊行一時內心有些複雜,言重地講,就仿佛看到畫皮的鬼露出了底下的白骨,卻仍一無所知的僞裝着人形。

他覺得自己的反應或許過于誇張了,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幸好柳雲生總是能适時與他心意相通,便替他回答:“衛兄這幾日沒休息好,想必是累了。”

洛九淵聽罷低聲和藹道:“如此,我叫阿分在客棧裏為你們留了兩間房,讓他帶你們去休息吧。”

莫行風坐在客棧一樓靠窗的桌邊吃飯,街上人群往來匆忙,感覺要發生什麽大事似的。又或許是他自己覺得會發生什麽大事,才感覺外面來往的人也同樣焦急。

鑒于顧飛雨幾近半邊身子還沒法動彈,莫行風一直繃緊着神經,等白術找過來。

但白術至今沒有找來。

白術可能直接先行一步去找洛九淵了。莫行風心想。但他并沒有因此松了口氣,事實上,他又多添了一份擔憂。

莫行風并非怕洛九淵被蒙進鼓裏,而是怕他明明清楚,卻仍舊裝傻。因為前者不可能發生,後者則說明他會有自己的算盤。

莫行風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現在卻突然有些難過。年少時他們是多麽好的兄弟,而現在,尚未重逢,提防就已築起了牆,好似時間從來留不住人。

“四叔。”

聽見有人喚了一聲,莫行風才緩緩回過神,竟發現顧飛雨站在眼前,有些驚訝道:“你竟恢複得這麽快?我以為你還得躺兩天。”

顧飛雨臉色有些憔悴,眼窩陷了一圈重重的黑。她坐下喝了口水,聲音有些中氣不足:“我将毒排出來了。”

“……”

莫行風微張着嘴,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她,良久,卻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便将饅頭和菜碟往她那一移,言簡意赅:“多吃點。”

顧飛雨拿起一個饅頭,往嘴裏塞。二人低頭對坐着,氣氛陷入了安靜的尴尬中。

莫行風假裝不經意擡眼,瞅見了顧飛雨那張明顯受苦的臉。少了許多金陵時當大小姐的意氣風發,沒了眉尾和唇角上揚的驕傲,多的是柳眉輕颦的穩重思緒,不變的是生而淩厲的眸。

莫行風覺得自己身為長輩,這種時候理應說點什麽。但實際上,他沒有夫人,也不曾教過孩子,偶爾和顧飛雨或是衛殊行見一面,還能裝一裝前輩的模樣,若是讓他掏出長輩的教誨或是指導,則避之不及。

畢竟他自己一路活過來都是混亂而糊塗的,實在總結不出多少人生經驗,若是真有,恐怕只有兩個字:活着。

但氣氛過于安靜,莫行風就坐不住了,他左思右想,終于好聲好氣地憋出兩個字:“痛嗎?”

顧飛雨一愣,停住了夾肉的筷子。

莫行風感覺氣氛比之前更進一步的尴尬了起來,正撓心撓肺地遣詞造句時,好在,顧飛雨開口了。

不過有些不着邊際。

“我想起我小時候,受過最重的一次傷,是五歲的時候,被茶水燙到,腫起了很大的水泡,我被我爹抱着哄着,哭了兩個時辰,嗓子哭到說不出話。”

她自嘲般笑了笑,聲音很輕,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這明明是段不怎麽好的回憶,現在卻有些懷念了。”

她又揉了揉額:“排毒的時候,的确讓我感覺很難受,但不知為什麽,過去的事情一直冒出來,占據了我整個腦袋,我就一直想着,想着,就像是在走馬觀花地看戲一般,突然,眼前的苦,就能吃下去了。”

“你長大了。”莫行風突然嘆了口氣。

顧飛雨搖搖頭,調侃道:“要是小時候知道長大以後要吃苦頭,我就不長大了。”

莫行風難得地笑了出來。

“吃飯,多吃點。待吃飽喝足了,我們就出發。”

“好。”顧飛雨應道,突然一回頭高聲喚,“小二,再上六個白饅頭!”

莫行風一口湯差點被嗆着,擡頭抹了抹嘴,對上顧飛雨望來的眼神。

顧飛雨突然有些局促:“我……”

“沒事,你體力消耗過多,吃多點正常。”莫行風怕她不好意思,急忙幫人開脫。

顧飛雨:“我……”

“沒事,能吃是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莫行風道。

顧飛雨:“我……”

“沒事,你……”莫行風頓時詞窮了,幹張了張嘴,看到顧飛雨複雜的神色,問,“你還有事?”

顧飛雨嘆了口氣,眼角瞄了瞄前邊的菜碟:“我想問你剩的那半只雞還吃麽……”

“哦,不用。”莫行風神情僵硬,勉為其難地笑了笑,“你吃吧。”

衛殊行站在客棧高樓的回廊,低頭觀察鎮上各色酒樓客棧中來去的人。

“五千義士……”柳雲生站在他身邊,背靠欄杆,感慨道,“是洛前輩太行了,還是近年來無方堂攢得仇恨真有這麽多。”

衛殊行沉聲道:“這五千人中,高手如雲,只是恐怕魚龍混雜。而且,不知為何,我現在也沒法完全相信二叔。”

柳雲生安慰道:“正常,都過去這麽久了。”

衛殊行沉默片刻,突然道:“你看見下面那個人了嗎?”

柳雲生稍稍側身,朝衛殊行目光所視的方向瞧去,一個敦厚紮實的黑胖子十分顯眼地立在酒樓門口,像個插了兩條燒火棍的焦饅頭。

“你說的是那個三百斤?”柳雲生頗為疑惑。

衛殊行點了點頭,似是仔細思忖了一會兒,緩緩道:“我估摸着,他一屁股墩能坐死兩個你我。”

柳雲生看了看底下那人,又看了看衛殊行依舊沒什麽表情的臉,心想他開玩笑還真是上瘾了,現在都學會調侃陌生人了,遲疑道:“你又在說笑?”

“什麽……?”衛殊行聽罷一臉疑惑,半晌反應過來,解釋道,“那個人體型厚重,但彈跳力卻極好,在江湖上有點小名氣,他殺了幾個人,都是靠跳到人身上将人一屁股壓死的。”

“……”柳雲生扶額,一臉無奈,“還真是江湖之大無奇不有,我還真沒想到你說的就是字面意思。”

“你再看看,南邊還來了個瘦子。”衛殊行又朝另一邊稍微指了指。

柳雲生定睛看去,看見一個清瘦之人,其雙手卻格外突出,單薄而尖長,瘦到皮包枯骨。他不禁驚嘆道:“這真的是人的手,而不是幹屍的手?”

衛殊行道:“這人的手瘦尖到能直接做刀刃了。”

柳雲生心想這應該也是字面意思,問道:“他直接用手刺死過人?”

衛殊行悠悠道:“據說将胸腹都剖開了。”

柳雲生不禁好奇:“你都是怎麽知道的?”

衛殊行抱着劍,目光望向鎮子的遠處,帶了些自嘲:“我以前喜歡練完劍就跑去茶館聽故事,江湖上的奇聞異人,以前聽得多了,現在看到這些特征,便記起來了。”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補了句:“那時候小,小孩子……”

衛殊行的聲音漸漸弱了。

小孩子,耐不住寂寞。柳雲生在心裏幫他補全了。

柳雲生湊到衛殊行身邊,嗓音是輕和而溫潤,帶着絲絲的笑意:“衛兄,和我在一起,你話變多了。”

光是聲音湊近,衛殊行的耳就情不自禁被燒燙了。他本來想說“有嗎”,想了想又将這兩字咽下,改問道:“你……不喜歡麽?”

柳雲生用指腹親昵地蹭了蹭衛殊行的手背,笑道:“怎麽不喜歡,我高興瘋了。我這人容易貪心不足,想知道你的事越多越好,反正,你以後也不會是一個人了,有什麽想說的,可以全部說出來。”

衛殊行耳根紅得滴血,柳雲生擡頭瞥見,伸手輕輕捏了捏他耳垂,低聲揶揄道:“你怎麽白天就這麽假正經呢。”

衛殊行堅定地目視前方,沉重地咽了咽喉,坐懷不亂而又生硬地轉開話題。

“你看下面紫衣服,臉頰上有顆痣的男人。”

“……”好似潑了一瓢冷水。

行吧,你說看就看吧。柳雲生心中無奈道。

“怎麽?那個人又有什麽特異?”柳雲生問。

衛殊行一本正經道:“唱歌特別難聽,能取人性命。”

“什麽?”柳雲生頓感不可思議,“和前兩個相比,這個就太厲害了,他還唱死過人呢?”

衛殊行用奇怪的眼神望向柳雲生,唇角沒憋住笑意微微上揚:“沒有,這只是調侃,唱歌怎麽能唱死人。”

柳雲生:“……”

“你故意的?”柳雲生微眯雙眼。

“不是。”衛殊行誠懇道。

“這才是故意。”

他乘人不備,突然用手掌扶住了柳雲生的後腦,修長的指穿過柔順的青絲,輕輕咬上了柳雲生的唇。先是輕柔地在唇上舔咬,後又逐漸侵入唇內,細水綿長逐漸演為滔天洪浪。

是他贏了。柳雲生心想。

衛殊行吻得細致又纏綿,柳雲生不自主跟着回應,手撫上他的臉側,一摸,燒還沒去呢。

柳雲生想笑極了。待衛殊行松口,他還捏着耳朵沒放,彎眼莞爾:“你怎麽像個偷糖吃的小孩。”

衛殊行摸上柳雲生的後腰,将人往懷裏帶了帶,湊到人臉側像小貓撒嬌似的蹭了蹭,低聲道:“我想……”

柳雲生一見衛殊行黏在自己身上,就懂了他什麽意思,遂一巴掌糊在人嘴上想将他的臉推開一點,義正言辭道:“不,現在是大白天,你不想。”

“……”衛殊行眼巴巴看着他,低低道,“我胸口痛。”

“你……”柳雲生視線望向衛殊行胸口處,想起衣服底下應是蔓延的蠱毒紅紋,瞬間妥協了。

“……回房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補充內容這幾天會放微博,時間推一點但不會鴿的!快開學了這幾天我得多弄點存稿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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