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忽悠

晚風獵獵擾亂草木,夜空深湛,襯出彎月皎潔的光。清風崗一片荒蕪,為數不多的生氣盡數交給了亂草中蹦跳的蟲。

洛九淵站在山崗高處,負手而立,眉目的神色隐在深深的黑影中,仿佛一樁陷入沉思的木雕像,人為染上了厚重的濃墨。

衛殊行在他身後不遠處停下,望着他的背影,帶路的阿分見交代之事已經完成,自行站在了邊上。

“你一個人”洛九淵冰沒有回頭,“你那位朋友呢?”

衛殊行稍怔之後,簡單回答:“他身體有些不适。”

“不适”洛九淵聽上去有些關切,“需不需要大夫”

“并無大礙,休息一晚即可。”衛殊行道。

“是舊傷嗎?”洛九淵突然刨根問底起來。

衛殊行稍稍斂眉,覺得洛九淵對柳雲生有些關心過頭,卻不知為何,索性敷衍徹底:“沒有,他……吃壞肚子了。”

洛九淵稍稍回過頭看了衛殊行一眼,目色明晦難辨,又突然張口想說什麽,卻是滞了片刻,改言道:“洛城傳書來,說他快到了,若有什麽誤會,可當面弄清楚。”

“好。”

衛殊行凝目望向眼前的黑暗深處,聲音低平冷靜,似冰下流動的水。

澄澈的月光下,一輛馬車緩緩從灰蒙蒙的林間馳來,伴随着地上泥塊颠簸破碎的聲響,在不遠處停下。

洛城從馬車上下來,牽着馬走近,擡眼望見了洛九淵,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喊了聲師父,走幾步才看見了後面的衛殊行,笑容突然凝固在臉上,唇角上揚的弧度漸漸消失,臉色驟變,有如陰天雲雨。

“他,他怎麽會在這?”洛城盯着衛殊行,一時有些期期艾艾。

洛九淵展開扇子搖了搖,看洛城一眼,道:“是我接他來的,你緣何慌張。”

衛殊行一臉冷漠:“怎麽?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我?”

洛九淵試圖緩和氣氛,放柔了聲線,就像是在好聲好氣的哄孩子:“洛城,衛賢侄不是不辨是非道理之人,若有什麽誤會,當面說清楚即可。”

洛城為難極了,心裏暗自納悶:這可糟了,我和他能有什麽誤會,我還想誇他慧眼如炬呢。

“好,我給你一個辯解的機會。”衛殊行正言厲色,“為什麽你會有冷青這種毒。”

洛城冷靜下來,發覺之前自己只是單純被衛殊行氣勢給鎮住了,如果真要仔細追究起來,衛殊行根本沒有實際上站得住腳的證據,有的只是巧合和疑點,懷疑他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有理由辯駁回去。

他稍微清了清嗓,平靜道:“我不僅有冷青,還有其他毒。冷青這種毒來自蜀地,我在蜀地生活了這麽久,有這種毒很奇怪嗎?不止我有,很多人都有,甚至我師父都有。”

衛殊行臉色一凜,不禁看了洛九淵一眼。

洛九淵卻是一副淡然雲煙的模樣,搖着扇子道:“他說的不錯。”

“說到底,我都不知道衛少俠究竟在懷疑我什麽。”洛城裝作無奈地笑了笑。

衛殊行冷聲道:“懷疑你用冷青,殺了我爹。”

洛城搖搖頭:“那衛少俠還真是高看我了,我連你都對付不了,又如何去對付衛不眠前輩呢。”

衛殊行盯着洛城,企圖在他身上捕捉一絲一毫心虛的點,繼續問道:“之前在章山,你又為何要逃?”

——逃?不見得吧,我嘴上說我對付不了你,你還真這麽認為呢。

洛城心裏冷笑,在章山之時他這麽着急撕破臉對衛殊行出手,是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的确覺得衛殊行是個麻煩,動了殺心。他有想過無方堂的人會來,只不過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不然衛殊行的屍體也能一同送給他們。

但洛城還是得裝模作樣找個理由,遂指了指車內,道:“我趕時間,不然怎麽将人給拖回來。”

洛九淵還沒看,便已知曉車內的人是誰,面露微訝:“我先前不過随口一提,你竟還真的做到了?這倒是意外之喜。”

“不過抓住了好時機。”

洛城将車簾一掀,車內人側趴着,被蒙住了眼,露出好看的下半張臉,挺鼻薄唇,下颌曲線亦趨近完美。其全身都被锢住,頸上的細線纏了好幾圈,繞着手臂一直穿到手掌,衣服有些淩亂,頭發也松散了,看上去極其狼狽。

衛殊行本不甚在意,只朝內随意瞧了一眼,便被驚住,情不自禁出聲:“王……?”

王君昱似是聽到了衛殊行的聲音,肩膀微微動了動,又被洛城捂住了唇鼻,藥味撲鼻而入,便再次昏睡過去。

洛城回過身,拍了拍手,慢悠悠道:“他剛剛好像醒了,不過不要緊,我又讓他睡了,找個地方關起來,用來牽制王尋峰再好不過了。”

“不錯。”洛九淵評價完,回過頭問衛殊行,“賢侄,你可還有惑慮?洛城做的事,很多都是我吩咐的,目的是為了對付無方堂。對大哥下手的,肯定另有其人。”

衛殊行的目光鎖在洛城身上,似是要用目光将人鑿穿。許久,他才看向洛九淵,道:“暫時沒有了,天色已晚,二叔早些回去休息吧。”

阿分牽着馬車,跟着洛九淵先行離開,洛城跟在後頭。衛殊行走過他身側,輕哼一聲:“你竟可以一人活捉王君昱,當真好時機,好手段。”

洛城面不改色道:“衛少俠過譽了,我只是比較擅長抓住機會。”

“這樣一來,我倒明白你為何會在章山如此反應了。你想殺我。”衛殊行聲音十分低磁,直接在洛城的耳側響起,“對付不了我?你的說辭倒是十分悅耳,害我差點就信了。”

衛殊行冷峻的氣場一靠近,洛城就忍不住冒冷汗。他咬了咬牙,逞強地繼續扯謊道:“衛少俠,看來你還是不信我。”

衛殊行道:“我倒覺得你不太需要我的相信。”

洛城看向他,露出規矩的微笑:“衛少俠,好自為之。”

“彼此彼此。”衛殊行冷笑一聲,先行快步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将王君昱關押好後,洛城跟在洛九淵身後進了房間,認真道:“師父,我有事要同你說。”

洛九淵一甩衣袖,坐下喝了口茶,悠悠道:“什麽事,說吧。”

洛城道:“你曾經要我去金陵給衛師叔送信,說有要事相商,但是我到金陵剛打聽到衛前輩的大概住處,信還沒送到,衛前輩就遇害了。”

“你有真兇的線索?”洛九淵問。

洛城道:“也不算線索,只是我來到金陵的時候,碰巧看見了白術白師叔的義女白芷,也在打聽衛前輩的具體下落。我之前還沒在意,只是後來認識了白前輩和白芷之後,才記起來的。”

洛九淵沉默片刻,問:“你為何方才在衛賢侄面前,不提這些。”

洛城嘆氣道:“想必師父也看出來了,衛少俠不是很喜歡我。”

“我知道了。”洛九淵起身,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這些天你好好休息吧。”

洛九淵說讓他好好休息,意思是讓他離開房間,自己要睡覺了,但是洛城像個木頭似的杵在門口,一動不動。

“你還有事嗎?”洛九淵有些疑惑。

“師父。”洛城望向人的雙眼第一次感情充沛起來,“你對付無方堂,是為了替我娘報仇嗎?”

洛九淵微微斂眉:“你說什麽?”

“雖然你一直瞞着我,但我知道我的身份,我猜出來了。”洛城微微低着頭,聲音竟有些哽咽。

洛九淵的臉色第一次陰沉了下來,就像春水片刻結了霜。他一字一頓道:“你不是。”

“我知道我是,師父你不要再瞞着我了!”洛城高聲道,“我知道你不告訴我,是為了保護我,但是,我……”

“夠了。”洛九淵呵住他,“你不用再說了。”

洛城離開之時,洛九淵看着他的背影,道:“這些天你哪兒也不要去,就待在房間,我會派人守着你。”

洛城低着頭,令人看不清神情:“師父要将我禁足?”

洛九淵道:“不是,我把你關起來,是為了保護你。”

他又補充道:“我每天會去看你,若屆時我沒看見你,你便不再是我徒弟。”

洛城沉默片刻,道:“我哪兒也不去,就在房間等師父。”說罷,他便離開了。

衛殊行回到客棧,在柳雲生房門口逡巡了一會兒,想敲門進去,但想到柳雲生可能已經睡下了,正準備回自己房間,就聽見房內傳來聲音,隐隐還帶了些笑意。

“沒睡着,害什麽臊,進來。”

衛殊行臉側倏一下紅了,磨磨蹭蹭推門進去。房內沒有點燈,清朗的月光撒在床前,照得床頭紅漆木一通锃亮。柳雲生躺在床上大爺似地翹着二郎腿,聽見衛殊行進來了,腳尖朝他的方向朝後勾了勾,輕聲故作谄媚:“大爺來啊~”

“……”

衛殊行脫了外衣鞋子坐到床上,一把摁住了柳雲生的肩膀,身子作勢就要向下傾。柳雲生慫得翹起的小腿一下掉了下來,推開人往邊上躲,連忙道:“別來,別來了,我說笑的。”

衛殊行吻了吻柳雲生修長分明的手指,蹭到人臉邊耳鬓厮磨:“還疼嗎?”

“現在還好,但你可別想着再來。”柳雲生摸了摸眼前人的臉,剪水雙眸在黑夜中澄澈得發亮,“不然我在山上修行的二十年铮铮鐵骨,都得被你折騰斷了。”

衛殊行臉埋在柳雲生肩窩,悶悶“嗯”了一聲。

柳雲生感覺到衛殊行有些心情不佳,問道:“怎麽了,關于洛城的事,如何了?”

衛殊行似是嘆了口氣,低聲道:“說到底我的證據太虛,洛城不承認,但我不信他。”

“洛前輩呢?”柳雲生問。

“他相信他徒弟。”衛殊行答。

柳雲生仔細想了想,道:“洛城的确不可能一個人對付得了你爹,他說不定有幫手。”

衛殊行從柳雲生身上翻個身下來,和他并肩躺着,“我爹身上除了那道暗器,沒有別的傷口了。憑我的直覺,這道暗器一定是洛城所為,看他的性格,他應該是躲在了暗處,至于在明處的那個人,當時認不認識洛城,有沒有殺意,就要另當別論了。”

“這個人可能是洛前輩嗎。”柳雲生問。

衛殊行道:“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我其中一位叔叔,但最不可能的就是二叔,如果這個人是二叔,無方堂就無需追我們這麽久了。”

柳雲生嘆了口氣:“那你要如何說服洛前輩,畢竟洛城是他的徒弟。”

衛殊行斂眉思忖片刻,緩緩道:“我記得我小時候聽我爹說過,這江湖上,最不可能被騙到的人,就是二叔。”

“你是說洛前輩在裝……”

衛殊行低低嘆了口氣:“有些頭疼,感覺每個人心裏都打着算盤,但我什麽也做不了。”

“別想了,睡覺。”

衛殊行伸出一支手臂,将柳雲生一把攬在懷裏,帶了些低沉的鼻音:“別動,讓我抱着。”

“大老爺們這麽粘人。”柳雲生推了幾下發覺推不開,只得放棄,認命地靠在衛殊行懷裏,有些困意地哼唧道,“要是再動手動腳,我就把你糊進牆裏。”

衛殊行似乎是笑了笑,親了親柳雲生的閉上的眼,輕聲又乖巧的應道:“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洛城:怎麽忽悠起來這麽簡單,師父不是在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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