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休戚與共

可是，慢慢地，和周子舒共情的張哲瀚卻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出戲，阿絮的那份孤獨也越來越明了。自溫客行假死之後，那場“陰間飯局”，在慶功宴上所有人觥籌交錯，卻獨獨阿絮蒙上了黑紗，看不見半點生氣，眼神中的光越來越少。甚至那場“老溫醉酒”，懷抱着溫客行的周子舒，心疼溫客行的悲慘身世、欣慰溫客行的大仇得報，但仍舊無可奈何的只能感嘆造化弄人，看着他醉紅的面龐，看着他難得敞開心扉，壓制着不舍、壓抑着委屈，可面對溫客行，還是心甘情願地說了一句“我陪你”，眼眶中的淚水，控制不住地向外湧出，心底的痛，又何人能解？深愛着的老溫，明明就在眼前，可這個人我卻舍不得告訴他真相、舍不得看他難過，只能默默地替他安排好一切，先離開的人原來也這麽痛。

灰色席卷人間，雨夜悲涼入骨。

黑暗中，張哲瀚站在窗前，靜靜地望向無邊的夜，聽着窗外雨打玻璃發出的滴滴答答，任由這份孤獨慢慢吞噬自己。不知思緒飄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冥想了多久，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寧靜。

門外站着龔俊，額前的碎發被汗水微微浸濕，手中提着滿滿當當的幾個袋子，一臉燦爛地沖着張哲瀚笑，還不住地說：“看你今天沒怎麽吃東西，我買了點開胃的，做給你吃。”

張哲瀚斜靠在門框上，看着在小廚房忙碌的身影，就好像一束光照進了心底，化解了陰郁，不覺嘴角上揚。原來，有人在乎是這麽溫暖。

緩了兩日，猶記得那天，好像難得的微風不燥，拍攝的是那場“曬太陽”的戲。三聲“阿絮”、三聲“老溫”，一聲醒耳，二聲暖心，三聲暖魂，在那張桌前，難得歲月靜好，周圍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群，周子舒和溫客行就好像融在了這鬧市中，安然無憂，唯有彼此。

不久前才體味到“生死離別”的張哲瀚，在這個暖陽下格外地貪戀這份時光。當導演喊了“卡”，工作人員圍上來補妝，張哲瀚在這喧嚣中聽到龔俊似笑非笑的聲音：“是不是想談戀愛了，這麽注意形象。”

張哲瀚擡眼看了看桌子另一旁的龔俊，也調侃地回應：“和老溫談戀愛，也可以。”

兩個人都是笑着，只是在對方的笑容中，二人卻都看不出幾分真幾分假。是的，張哲瀚的變化，龔俊全部都看在眼裏，他的投入，他的共情，甚至他的“瘋”，都是給了周子舒，可是作為張哲瀚，你愛的人，到底是不是龔俊？

龔俊向來是一個人間清醒的人，他明白縱使張哲瀚多少帶着溫周濾鏡在和自己談戀愛，但此時此刻，他愛着張哲瀚，張哲瀚亦然愛着他，彼此的愛，勝過了這層層的阻礙，也掩蓋住了二人之間的那不能言說的分歧。只是那時候的兩個人，沒有想到這份沉溺在愛情中的分歧，竟藏了幾乎六個月，才完全爆發。

之後的二人迎來了第一次雙人的拍攝和第一次雙人的采訪，富有豐富婚慶經驗的芭莎，将兩個人那種江湖俠氣拍的淋漓盡致，俠者亦有繞指柔，眉目傳情亦有愛意生。在那個設定好的場景下，溫客行和周子舒，龔俊和張哲瀚，好像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但相似的是，可遠居廟堂、可遠離江湖，唯愛一雙人。

好景不長，在那天拍攝後不久便是七夕，在全國上下都籠罩在“鵲橋相會”的月光紗下，龔俊用着張哲瀚在芭莎時給自己拍的照片，卡點13：14，發了微博。過了兩天，張哲瀚也用了那天龔俊拍的照片，發了ins，并且應和的用了七夕的背景發了張殺青倒計時。時隔一個月，帶節奏的粉絲的惡意絲毫沒有減少，難聽的話語層出不窮。盡管二人封閉在劇組，關了手機便可兩耳不聞窗外事，可微博上此起彼伏的聲讨，卻也着實讓二人心煩。雖然看起來一如往日，但二人之間似也添了幾分沉重，好在兩個人還可以互相安慰，還可以用懷抱給對方溫暖。

不記得是第幾次進行着自我寬慰，也不記得是第幾次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向來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的張哲瀚真的被惹怒了，在ins上發了一張卸載微博的圖片，徹徹底底地和這些反對的聲音揮手再見。龔俊看着張哲瀚的模樣，除了眼睜睜看着，更多的是對張哲瀚的心疼、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懊惱，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二人之間的咖位懸殊，也是一個極大的阻礙。除了不被世人接受的同性別戀愛，還有那個不能與之匹敵、強強聯手的身份，在遇到流言攻擊，只能躲在背後，任由明槍暗箭打在站在前面的張哲瀚身上，人活近三十年，得過且過的龔俊竟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快點強大的想法。

那一夜的雨，像是賦予了萬物靈魂，貪婪地吞噬着所有光明，網上的流言似乎到達了高潮，張哲瀚發了ins，附上了撕日歷的照片，配文“你教我做事啊？”而此時此刻，龔俊明白，向來要強的張哲瀚原來也有脆弱的一面，原來在這個滿是敵對的世界裏，他也會難過、也會無助。

是的，轉眼間，在劇組的日子進入了倒計時。在劇組的四個月，似乎沒有人再想起過張哲瀚身上曾經那份憂郁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每天從心底湧起開心、每天樂觀積極的張哲瀚。他知道，這是因為他身邊有了一個人。一個知道自己怕熱，會替自己打傘、扇風，甚至用身體替自己遮住陽光的人；一個知道自己為了劇而減肥不得不控制飲食，會準備低熱量的食物、會煲好雞湯、煮好魚粉，會每天給自己帶一個蘋果的人；一個知道自己膝蓋受傷，從來不讓自己蹲下，不讓自己彎腰，甚至不讓自己手裏拿着東西的人；一個知道自己治療複健時吃藥傷到了腸胃，總是悉心地在自己的保溫杯裏準備了熱水的人…

而臨近殺青，也拍到了大結局地劇情，武庫的以命換命，讓龔俊拍完這一段蹲在地上好半天緩不過來。溫客行犧牲自己當爐鼎，救活周子舒時說的那一番話，是訣別。眼淚充盈在眼眶，卻還要笑着對周子舒說：“你是師兄，讓我這一回吧。”眼睛裏是對周子舒的不舍，嘴角卻是能夠救活周子舒的高興。龔俊把溫客行這一段的心理狀态把握得極好，那一刻，龔俊已經把自己完全帶入其中了，他明白剩下的那一個人心底的痛，那種窒息感、無力感。原來，愛一個人，是哪怕自己為了他舍了生命，還會心疼他被留下一個人面對時的難過。

那天，張哲瀚早早地就離開了，龔俊看着張哲瀚離開的背影，他明白此時他心裏的落寞，他明白他再一次被留下的孤獨，可是他終究不是溫客行，作為龔俊的他，卻沒辦法安慰那個已經魂穿周子舒的張哲瀚。

離開的張哲瀚一個人去了高爾夫球場，一個人站在烈日下，一杆一杆地揮動，不記得揮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在想些什麽，或許僅僅只是放空。烈日炎炎，可自己的心像是被包裹在陰影下，他好想逃開周子舒，他好想逃開溫客行，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最愛的那個人在自己面前一點一點失去生氣，又一次，又一次面對愛人雙目緊閉死在自己面前，他好難受，他分不清自己是為了周子舒難受，還是為了自己難受。縱使張哲瀚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戲，可是腦海中仍舊不受控制的出現溫客行的那張臉，最終也只能放棄掙紮、無能為力的任由思緒蔓延。

不記得過了多久，張哲瀚接到制片人的電話，說臨近殺青前一起吃個飯，還特地說了是龔老師請客。張哲瀚思考了幾秒，才應聲說自己會去，只不過現在還在球場，可能要晚一點。等張哲瀚回到了酒店，快速沖了澡換了衣服，當看到了自己被曬紅的臉，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苦笑了一下，拿出了張面膜貼在臉上，便大步出了門。

等到了地方，其他人已經到齊了。張哲瀚敷着面膜，像是面具一般，倒也不用做出那麽多違逆此時心情的表情。他沖龔俊點了點頭，算作打了招呼，坐在龔俊的斜對面。聽着制片人的致辭，再次看到劇組裏的這些人，張哲瀚在心裏暗暗嘲諷自己，這十年真是白拍了這麽多戲了，在這個臨近殺青的時候，自己居然第一次生出了舍不得，四個月有着如此和諧的氛圍，四個月有着如此熱心真誠的夥伴。張哲瀚努力地平複着自己心裏泛起的酸楚，只能一口一口地吃着面前的燙熟的火鍋，一口一口機械地吞咽着。

龔俊坐在張哲瀚的對面，看着張哲瀚低着頭一直不停地吃着，他敏銳地發現他這般模樣絕非是因為餓了，他将一杯熱水放在張哲瀚面前，低聲說了句“慢點吃”，說完又在張哲瀚面前放了幾張餐巾紙。周圍的人還在熱熱鬧鬧地讨論，當有人注意到張哲瀚一直沉默不言時，龔俊主動笑着接過了話題，圓場回答“張老師打了一天的球，一看就餓壞了，哈哈哈”。

沒過多久，張哲瀚突然起身沖向衛生間，龔俊一愣，忙跟在張哲瀚身後，同樣跟出來的還有張哲瀚的助理兼發小。張哲瀚抱着馬桶，一陣狂吐，胃裏翻滾着的難受，恨不得讓他把剛才吃的所有東西全部吐出來，過了好久，那種反胃的惡心感才被壓了下去。他起身坐在馬桶上，擡頭看着站在自己身後的龔俊和發小，苦笑了一下“我好像丢人了”。龔俊向前跨了一步，蹲在他面前，用紙巾輕輕地給他擦着嘴角。

張哲瀚的發小看到兩個人這般，想着應該是有話要說，便知趣地輕咳一聲，“我去和制片人導演說一聲，省得他們擔心。”

等助理離開，龔俊起身，将眼眶通紅的張哲瀚抱在懷裏，就像戲中醉酒的溫客行抱着周子舒一般，一下一下地輕拍着張哲瀚的頭，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傻瓜，幹嘛這樣折騰自己？”頓了頓又開口，“哲瀚，你有我，我還在。”

張哲瀚深吸了幾口氣，才似撒嬌一般說了句“我想回去了”，只是這聲音中透着疲憊、透着虛弱。

龔俊點了點頭，将張哲瀚從馬桶上輕輕地扶起來環在懷裏，“我送你回去，咱們先去和其他人說一聲。”

那個夜晚是沉默的，兩個人雖相擁，卻都一直空洞的看向黑暗。兩個人好像都不願率先打破這份沉默，亦或者兩個人都不知道開口要說些什麽，就這麽靜靜地躺着，靜到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

時間停不住腳步，歲月學不會同情，殺青的日子就這麽到來了。

一如開機時一般，熱熱鬧鬧，鮮花簇擁，所有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氣，這部劇終于完成了前期所有的拍攝工作。龔俊手捧着鮮花，寸步不離張哲瀚，四個月，變化好多，龔俊好像一下子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大男孩變成了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他不停地找着話題在張哲瀚耳邊喋喋不休，情緒低落的張哲瀚也會偶爾地附和幾句。龔俊伸手拍了拍張哲瀚的肩膀，僅用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開心點，你看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當衆人再次簇擁在一起，再次對着鏡頭，一如四個月前，只不過喊出的是“殺青大吉”。恍然之間，開機的情景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帶着期待、帶着囑托，透着生疏、透着拘謹。而如今，面對最熟悉的人，卻要說再見了。

是的，要說再見了。

四個月的時間，一幕一幕，有笑、有淚，如同倍速播放的電影一般，一幀又一幀，串起了整個橫店裏炎熱的夏季。不知自己是否佩妥了劍，但也只能背對江湖人，闊氣潇灑的揮揮手，說聲江湖再見了。

買斷的四個月，結束了！

橫店，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