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二日清晨,距離畫舫赴約還有一天半。

天剛剛擦亮,冬日的晨光為銀裝素裹的大地帶來最初的一絲暖意。

唐蒲離對着窗外稀稀拉拉的落葉打了個哈欠。

因為容歌今天白日約了貴客,只能趕早來送線報。唐蒲離被迫早起,卻又沒有小可愛來叫早,困得一身怨氣,容歌那線報都遞得抖抖索索。

“唐、唐大人……為什麽你昨天不、不問我要……”容歌摸了摸自己額頭的汗,唐大爺的起床氣他是見過的,無堅不摧無孔不入,他真是受不住。

唐蒲離一個字都不想多說,眼皮擡了擡,容歌就被那股子寒光吓得往後瑟縮兩步。

“要瞞着司南?可收養他的那群山賊就住這裏,不告訴他嗎?”容歌接住了他的眼刀,摸摸抱緊了弱小無助的自己,“哦哦對,還有一個姓李的老畜生圖謀不軌,還想對我手底下的幾個清倌兒下手,肯定對他也沒安好心。”

按照司南先前說的身世,他應當是先輾轉被交給了李氏農戶撫養,受欺壓後逃出,又被附近的山賊收留。這些人後來又在火災發生後不久立刻搬遷至雲城。唐蒲離便讓十五帶信,讓他去查十二年前從京畿搬遷至雲城的李氏和山賊頭子。

唐蒲離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份線報,視線驟然停在了末尾。

“你确定嗎?”他低聲說,“李氏一邊給魏引當馬夫,一邊在謝平涼的畫舫裏當修船工?”

“李氏身兼數職,我這裏還只列了對大人有幫助的,”容歌想起那人就覺得惡心,“他打那麽多工,一方面為了掙嫖資,另一方面方便去揩油,混上畫舫估計也是看中了謝平涼那張臉……”他說着說着,又往後蹭了幾步,貼到牆角默默地抱緊了自己,“大、大人,您別笑了,我害怕。”

唐蒲離卻仍然彎着沒有笑意的眼,拿起那張紙,在燭火上燃盡了。

“你約的什麽貴客?”

“哎唷,那可是不得了了,”容歌擺了擺手,聞言立刻原地複活,“沈府的小公子,當今驸馬爺最疼的幼弟,沈奇,長得眉清目秀,舞刀弄槍的,身段也好,難得還算這些達官貴人當中體貼人的……”

“多少錢?”唐蒲離不耐地打斷了他。

“大人這是想截胡這樁差事?”容歌愣了愣,驟然紅了臉,“哎呀,咱們這都多少年了,大人這麽冷不丁的人家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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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說完,被迎面的一錠銀子砸中了。

“別去接客了,把李氏給我尋來。”

容歌拿着那錠銀子跺跺腳,“大人這是在侮辱我的感情,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這感情怎麽能用銀子……”

再一次,話沒說完,被迎面兩個扳指打斷了。

“夠了嗎?”

容歌捂着被砸流血的鼻子,笑容滿面地攏起銀子和首飾,“夠了夠了,不就找個色老頭子嘛,晌午前肯定綁到這裏來!”

“別綁到院子裏來,晦氣,”唐蒲離意味不明地笑了,“提到偏門小四審人的地方去。”

錢到位了,一切好說。這是容歌一向的從商手冊。

不到晌午,李氏就被□□花樓的人以手腳不幹淨為由,捆到了偏門處的小屋子裏。

屋子裏沒床沒桌沒椅子,倒是刑具一應俱全。小四逮着上次假扮她那女人審了好些日子,可這女人嘴又咬得死緊,又不是練家子,什麽手段沒用呢,光餓兩頓就昏過去了,很是令人頭疼。

于是小四只能把她一直吊在架子上,掐着清醒的時候審上兩句。

李氏被蒙着眼睛捆着手腳扔過來的時候就感覺不對勁,眼罩一扯,差點被吊在眼面前不成人形的人吓得背過氣。

“爺、官爺、小的……小的哪裏惹到您了,小的在這裏給您賠罪了!”李氏跪在地上把頭朝來人磕得砰砰響。

“倒也不是哪裏惹到的問題……”唐蒲離示意身旁的十五去把那人提起來,對着他渾濁的眼珠子笑了笑,“我只是有件事想請你辦……或者說,也就只有你能辦。”

李氏被周圍陰森的陳設吓得屁滾尿流,“大人盡管說,小的一定盡全力去辦!”

“聽說你在謝平涼的畫舫裏做工,”唐蒲離眯起眼,褐色的瞳仁裏反射着烙鐵的火光,“明日酉時,你可在畫舫上?”

屋外一陣窸窸窣窣,似乎有打鬧的人聲傳來。但此刻的李氏沒那個閑心去分辨別處的景象,他看着面前笑如羅剎的男人,吞了口唾沫,艱難地點了點頭。

聽了齊安意味深長的話,司南昨晚一整夜沒有睡好,一大早爬起來練了功沒事兒幹,幹脆去集市上轉了一圈,買了點羊肉蘿蔔煮一鍋肉羹,打算給袁望喜他們幾個整天在外面跑腿的士兵補補。

熬羊肉的時候很适合思考人生哲學問題:請問,什麽是喜歡?

單純想要幫上一個人的忙,絕對算不上喜歡吧。如果正清和徐泠要他幫忙,那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但這種幫助,似乎跟想給唐蒲離的那種不太一樣。

嗯……

好像從很久之前開始,就會很在意他。

嗯……

“師父師父——”不帶什麽起伏的語調,卻被故意拖長了尾音,司南與齊安相處多時,知道這語氣說明有大事了。

司南關了火,放下湯勺,探出頭看去,見齊安邁着小短腿沖入了院子,身後還跟着氣喘籲籲的容歌。

“我幫你去偷唐叔叔的劍了。”

“嘿……我說……我說你這小崽子,怎麽還偷聽牆角?”容歌,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金貴頭牌小倌兒,硬是追着小屁孩兒跑了大半個院子,要把一年份的步都跑完了。

“可是我聽到一半就被他發現了,還沒來得及記就被他發現了。”齊安抱着他的腰蹿到了他身後,緊張兮兮地盯着來人。

“啊……氣死我了!哪來的小屁孩,一點禮貌都沒有,讓他別跑了,還跑!”容歌插着腰撐着樹幹,一邊喘氣一邊罵,“爹娘呢!一點都沒教好!”

司南把齊安從身後拉出來,朝着容歌解釋道,“京城,六皇子。”

“我爹沒咋管過我,我娘殁了。”齊安認真地說明。

容歌臉色煞白煞白,膝蓋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陳懇地磕了個頭,“對不起。”

齊安搖搖頭,把他拉起來,“你要抱歉的話,就幫幫我師父吧。”

司南迷惑地看着齊安把容歌拖到了面前,聽小孩兒朗聲解釋道,“這個哥哥,一聞就是小倌兒的味道,肯定很懂情愛。”

司南:“……”

容歌:“……”

容歌拽了拽司南的衣角,跟他偷偷咬耳朵,“聞?!當朝六皇子屬狗嗎?!”

司南點頭,“他真的屬狗。”

容歌:“……”

容歌擺擺手,嚷着“算了算了”,便大喇喇地一拍石桌子坐下了,在齊安密切關注的視線下開辟了第二副業。

“說吧,怎麽回事。”

司南撓了撓頭,“這個事情有點複雜……”

“他在糾結自己喜不喜歡唐叔叔。”齊安打斷他,簡明扼要概括道。

“唐蒲離啊?”

“昂。”

“你跟他沒成啊?”容歌一愣。

齊安拍了拍小手,“對的,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

“我确實總跟他在一起,但這只是因為別的……”

“那豈不是我有機會了!”容歌突然面露喜色。

司南怔住了,話說到一半也說不下去了,“什麽……什麽機會?你不是他的線人嗎?”

“哎喲,昨天大人一直在打岔,我都沒把話講完,”容歌拍拍自己的衣袍,煞有介事地站起身,面露得意之色,“感恩吧,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可是當年名動京城的溪冠公子,多少京城名貴一擲千金,只為見我一面!”

司南:“……我在邊疆砍鞑子,不知道诶。”

齊安:“……好哦,西瓜公子,我記住了。”

容歌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

“聽着!老子十三入行,十五□□,買我初夜的人踏破了門檻,老子一律看不上,”他惡狠狠地揪着司南的領子,“直到唐大人來。”

司南愣住了。

“你就沒想過唐蒲離一個當官的,是怎麽認識我這種人的嗎?”容歌眯起了眼,耳根後泛起了一抹轉瞬即逝的紅意,“怎麽說,那也是老子征戰百花叢前,第一個送上金風玉露的恩客,所以老子還是很懷念的。”

“而且,很少有客人能像他一樣這麽體貼……又舒服,”容歌扒着徹底聽呆了的司南,在他耳邊不停地灌輸着,“你被他注視過嗎?他心情好的時候會用很溫柔的視線盯着你,盯到你發熱、無處可逃、然後又鑽進他懷裏。”

“他吻你的時候是不是會帶着莫名其妙的熱度?明明不是接吻,明明只是親吻眉心或者指尖,還是會讓你渾身發燙?”

“你知道嗎?我見了這麽多客人,他是最溫柔的一個。不會粗暴,不會蠻不講理,害怕的時候被他抱着,被他輕聲地哄着,你會覺得自己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幸運兒。”

“天啊,我不幹淨了。”齊安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司南聽得天旋地轉。

他發現自己一直都忽視了這個問題。明明知道他比自己大了整整六歲,明明看得出來他對付太子的時候是多麽游刃有餘,明明能察覺到他的舉手投足都很娴熟。

……所以有個那麽一兩段風流往事,一點也不足為奇吧?說到底,與他同歲的士卒也多少都會去青樓,只是他不去而已。

司南不停地告訴自己這很正常,但是腦子還是克制不住地去想象着那些沒有見過的場景,就像昨天去□□花樓,看見了那張寬闊的床開始不自覺想入非非一樣。

然後……有些滾熱的東西在體內游走起來,燙遍四肢百骸。

“聽完這些,你什麽感受?”容歌突然沉下了語調問他,“心裏難受嗎?”

司南恍然擡起頭,本來胸中湧動着的情緒是無名的,聽了這話,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些都是奔湧着的悲傷,彙聚在心頭,甚至漸漸變成了絞痛。

“你是不是因為小時候……”容歌突然意識到自己話語的不妥,止住了話頭,“所以才把自己變得很遲鈍,不去思考那些事情,來保護自己啊?其實情緒一直在,跟喜歡的人做親近的事,與跟不喜歡的人做,感覺很不一樣。”

“不一樣?”司南感覺也許這就是症結。

他想得很單純,他一直覺得所有的這些感情都是因為想要實踐那個諾言而産生的,也許有失約多年的後悔彌補之意,有失而複得的喜悅之意。司南能肯定,他同唐蒲離在一起會很開心,能幫上他的忙會很開心,能離他的心近一些會很開心,但是這種感情與對待普通的朋友究竟有什麽不一樣呢?

容歌恨鐵不成鋼地拉下他的衣領,矮小的男孩兒比他還矮小半個腦袋,費勁地跟他平視着。

“你跟他接過吻嗎?”

司南遲鈍了片刻,想起了一閃而過的片段,“算?算吧……”

“那,你感覺一下,有什麽不一樣。”

話音剛落,司南聽到耳旁傳來了齊安一口大大的倒抽冷氣聲,再然後才感覺到唇上貼着什麽東西,再再然後,才發現容歌低垂的眼睫離他離得很近。

……

诶?

轟隆——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重擊,司南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容歌就已經飛似地逃開了。

“你們——在——做——什——麽——啊——”

唐蒲離靠着門框抱着胸,笑得非常友善。

如果忽略被拐杖戳穿的那半扇鐵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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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唐蒲離: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以下省略一千字(唐蒲離牌複讀機,保證夠酸夠醋夠味兒!

某作者:一人一次,很公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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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bb幾句,其實站在作者的角度,以司南的性格來說,讓他意識到自己對唐大人與對別人不一樣,是必須要一些刺激的。

他是一張白紙,一根筋,需要對比才能發現情感上的不同。我沒法給小南多安排幾段感情來對比,所以思來想去,得有個刺激,就只能是這種刺激,藥到病除(就是副作用确實不小

就像前文裏,我給唐大人和太子安排感情戲一樣,我認為這是形成唐大人人設重要的一部分,也可以作為鈍感司南的第一針刺激。我想可能多多少少小天使讀到的時候會感到些許不适(?),但我還是一意孤行地覺得這些烏龍情節是有必要的,并非一時起意。

以上,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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