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司南沒來得及解釋,唐蒲離就轉身離開了,還不忘抽出自己的拐杖。
那可憐巴巴的鐵門被一戳一抽,實在撐不住,直接從門軸裂了,一大塊鐵皮子咣當一聲砸在了地上,把院子邊樹上的鳥都吓飛了。
“兄弟,記得明年給我多上幾炷香,我可能活不過這個月了。”容歌擺擺手,腳步虛浮地往外飄。
“你去哪兒啊?”
“回□□花樓,不然,”容歌幽幽地轉過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兒就是第二扇鐵門。”
司南:“……”
容歌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挑起了眉,“幹嘛?”
司南拍了拍腦袋,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轉身鑽進了廚房,不一會兒便拿了個油紙袋出來,塞給容歌。
“啥?”容歌撕開油紙,看着裏面滋滋冒着熱氣的大羊骨頭棒子陷入了沉默。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司南拍拍他的肩,“多謝。”
我懂,可哥們兒,你是不是太實在了一點。
容歌心情複雜地捧着根大骨頭棒子從院子離開,路上被飄散的陣陣香氣引誘得受不了,蹲在牆角啃了一口。
嗯,別說,還整挺香。
自從那日的烏龍之後,司南有心想帶着羊肉跟唐蒲離解釋,可唐蒲離不知在忙着查什麽,每次他試圖踏進院子都會被那幾個侍衛攔下來婉拒。
好家夥,端來的羊肉吃得勤快,門卻咬死了不放,害得他還得給袁望喜他們重新煮。
于是又一個晚上沒睡好,司南頂着倆青黑的眼圈再熬了鍋羊肉,裝在大釜裏直接提到了袁望喜他們駐紮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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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隊都是半大小夥子,一鍋肉剛一放下,就跟羊入狼口一樣,一炷香的功夫就風卷殘雲,啃得骨頭都能反光。
“聖上撥的銀子不是還剩些,去給大家夥添餐肉,再做些冬衣。”司南無奈地看着那群吃得嘴冒油花的小夥子,跟袁望喜囑咐道。
“平日裏也沒虧待他們,鬧得像我克扣飲食一樣。”袁望喜顯得很郁悶,擡腳踹了一把那個吃得最歡的,後者摸摸屁股,換了個位置繼續在肉湯裏撈肉渣滓。
司南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司南并不很頻繁去駐軍的山腳,大部分都是靠袁望喜跑腿傳遞消息。他們此次前來,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打草驚蛇,魏引很可能在司南身上放眼線,他多來一次,就多一份暴露藏軍的風險。
“這是小事兒,”袁望喜嘆了口氣,“南哥,你打算怎麽把魏引和王元凱那倆老匹夫逮着?”
司南眯起了眼,“喜子,你想想他們的目的。”
從現在的事實推斷,王元凱和魏引并不如想象般和睦,甚至是站在對立面的。如果說王元凱燒客棧、推唐蒲離入水,是因為販私茶而心虛,想要暗中下黑手殺人,那魏引……便就是想要保下他們。
私茶跟太子黨脫不了幹系,而魏引又是個徹頭徹尾的太子黨,這個結論聽來很不可信。但仔細推敲,卻是有跡可循的。
其一,蜀中地勢複雜,多山環水,想要在山翼制造些什麽意外簡直太容易不過。魏引作為知縣幾乎是只手遮天,若是想要殺人,早就動手了。可偏偏直到他們到雲城的地界附近才遇上橫禍,顯然,不太可能是他所為。
其二,魏引得知消息特意趕來,就是為了跟王元凱争人。很有可能是魏引直到王元凱意圖殺人,想保下他們。
其三,他們在魏引的府上住了幾日,除了一些眼線監視,魏引确實對他們沒有殺意。
可是,這就更奇怪了。
他們此來蜀中雖借的是六皇子的名頭,但聰明如魏引和王元凱,定能嗅到一些京中的風向。王元凱為自保殺人,很是正常,但魏引卻做出了相反的舉動。
唐蒲離剛與太子一派鬧翻,幾乎不可能包庇販售私茶的行徑。魏引作為太子黨不可能不知道,他卻也沒有任何舉動阻止他們查案,甚至還與想瞞下此事的王元凱作對,這簡直匪夷所思。
司南思來想去,覺得唯一的可能是,魏引身上還有別的、比販售私茶更致命的秘密。
袁望喜被他的話快繞暈了,按着太陽穴道,“你的意思是,王元凱販售私茶不假,但魏引身上不止私茶一個罪責,還有更嚴重的?”
“是的。”司南颔首。
袁望喜癟了癟嘴,“可我還是不知道怎麽辦。”
“我也還不知道唐大人想幹什麽,”司南嘆了口氣,“但是我們現在既然在雲城,就先解決王元凱的事情。”
“今晚酉時,唐大人和謝平涼約在了畫舫。”司南按着他的肩壓低了聲音,“王元凱一定會露出馬腳,你帶幾個人從今天下午開始,去王元凱府上附近盯梢,切記不要被他發現了。”
“得嘞,”袁望喜應道,恍然又想起了什麽事兒,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哦對,南哥,你之前不是說自己是被一群山賊收養的嗎?”他指着自己的嘴角,“那個為首的這裏有個大痦子,別人還都喊他青爺的。”
司南奇怪地看着他,“你別告訴我你找見他了,自從京畿整改他們搬走之後,我可找了許多年都沒見影兒。”
“嗐,你別說,我真見着這人了,他們好像都搬到雲城來了,”袁望喜笑着說,“唐大人那幾個侍衛跑來跟我說,城裏有兩個壯大漢看起來挺危險的,讓我幫着盯一盯,我一瞧,好家夥,這不就是南哥說的那山賊頭子嗎?”
“唐蒲離的人?”司南狠狠削了一把他的腦袋,“上回幫他傳信坑我的苦頭還沒吃足?”
“我瞧着也就是盯個人,沒啥大事兒啊。”袁望喜捂着腦袋,委屈地辯解道,“他們就住南城區,我地址都給你抄了的。”
“……”司南真不知說他什麽好。
說真的,唐蒲離那幾個侍衛說的話真不能信,什麽瞧着危險,顯然是唐蒲離查到了青爺在雲城,拐着彎兒來告訴他。
袁望喜嬉皮笑臉地摸出個紙條塞過去,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嗨呀,南哥說的我都懂,但唐蒲離這個人啊……他對別人說不準,對南哥絕對上心。”
“上回幫他傳信,是因為我瞧見那些信都是屬的南哥的名兒。”他道,“唐蒲離那一肚子心眼,殺起人來不見血,但想對個人好又這麽變扭,我看不過去,就免費幫他傳兩次話吧。”
司南瞥了他一眼,“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袁望喜笑眯眯地連連點頭。
司南循着紙上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南城區裏破舊的小院子,叩響了門。
他記得今晚酉時唐蒲離與謝騙子有約,不管唐蒲離怎麽想,他都得想辦法混入畫舫。本着不節外生枝的想法,也許他應該挑個更合适的時間來拜訪青爺。
但是有些東西是憋不住的。
司南八歲的時候家道中落,在各種好的壞的、惡心的善良的親舊手裏輾轉了很久,哪裏都呆不長久,卻只有一群山賊肯真心待他,這是何等的諷刺。
那時候京畿還很混亂,青爺就等在那半山腰子上盯着過往的馬車,一旦見着那馬車叮叮咚咚、華貴非凡的,就掄着他的大板斧高喝一聲,讓這些達官貴人交過路錢。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大部分人都乖乖地掏了錢。青爺就拿着這些錢給大家夥買好肉好酒,還不忘留兩個銅錢給小司南買松子糖。
青爺教了司南不少功夫,後來看他根骨不錯,還特地請來江湖朋友教他更正統的功夫和心法,卻從來不舍得讓他做要過路錢的活兒,喝醉了酒還滿口胡話勸他去考個武科舉。可惜等他考上武狀元的時候,青爺早就不在京畿了。
母親本來留了兩匣子首飾,他白吃白喝人家的不習慣,便押着一匣子給青爺。當時跟着徐朗走得突然,司南只留了一封信,請他保管那匣子首飾,之後等他來取,也不知道十多年過去了,這匣子首飾是不是還在。
司南滿腦子都是幼時的場景,叩響門的手都在發抖。
鐵鏽斑斑的門很快被從內打開了,出來的卻不是青爺,竟先是王元凱。
“司公子,好巧啊。”王元凱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你也是來找老青打鐵的嗎?”
“啊……是的,”司南捏緊了自己腰間的佩劍,指着頭頂的鐵匠鋪招牌,“它有些鏽了,我聽說這裏的工匠手藝好。”
“老青,生意不錯啊。”王元凱吹了聲口哨,朝着門裏面揮揮手,轉身慢悠悠地踱着步走了。
王元凱……司南突然想起來,袁望喜先前同他講過,王元凱經常在雲城的街頭巷尾閑逛,跟路旁的老妪小孩兒打招呼,還逗逗搖着尾巴的小黃狗,似乎跟雲城的百姓十分相熟。
“大人又在嘲笑——”青爺打開門想招呼客人進來,看到來人的第一眼,話音冷不丁斷了。
許久,司南才聽見他顫抖地、用着極小的聲音說,“……是,是小南嗎?”
司南看着他額頭橫添的皺紋,愈漸下垂的眼角,星白的雙鬓,甚至遲緩的步伐,一時間眼眶都紅了起來。
十多年了,青爺也将近五十了,歲月磨去了昔日中年人骨子裏的放浪形骸,他也再也掄不動那柄虎虎生威的板斧,狂妄而嚣張地站在山間吆喝。
“快進來快進來,”青爺的性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爽朗,片刻的愣怔過後,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背,“好家夥,長成這麽俊一小夥子了。”
司南被他拍得踉跄兩步,跌進了院子裏。
院子裏雜亂的鐵器到處堆着,似乎有很多未做完的工。另一個中年男人掄着錘頭正埋頭苦幹,擡眼見了來人,愣得連錘頭都忘了放下來。
司南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天哥,好久不見了。”
當年那群山賊的二把手也是威風凜凜的,這會兒卻呆得跟什麽一樣,錘子舉在腦袋頂上都不怕磕着。被青爺踹了一腳,趕緊麻溜地放下錘子去泡茶了。
“好些弟兄在入蜀的時候走散了,留在我這兒的也就那麽四五個,除了老二,現在在外頭幫工。”青爺拍拍他的肩,讓他在院子裏唯一一塊沒被鐵器淹沒的石桌旁坐下,“你怎麽來雲城了?”
“我……”司南一頓。王雲凱跟青爺關系似乎很好,他總不能實話實說,難道要撒謊?
“你是不是跟着那個……京城的那個唐大人來的?”青爺問道,“我遠遠地瞅見你一眼過,沒敢認。”
司南點點頭,“是。”
青爺垂了垂眼,似乎斂去了什麽。
“青爺?”司南輕聲喊了他。
“沒什麽,”青爺又擡起頭,哈哈笑了起來,“我是想你這小子終于出息了,我和老二老覺得你小時候不聲不吭的,怕你以後吃虧。”
“是啊,你跟着将軍走了之後,這大老爺們還破天荒去進山燒香磕頭,讓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天哥端着茶過來,笑嘻嘻地拆老大的臺,“啧啧啧,一個山賊去請佛祖,別把佛祖給氣死了才是。”
“滾你犢子的,你沒去啊?!”青爺狠狠踹了他一腳,轉頭把茶水往司南面前推了推,“你青爺沒出息,也就只能蹭點這蜀中的雲鼎青,別介意啊。”
司南看着那碗澄清的茶水,茶水已經不太熱了,摸着似乎是剛剛燒了,又因為什麽事情放得稍微涼了些。
心裏漂浮的那些激動和念想漸漸冷卻下來,如同水面下細碎的茶葉,飄忽着慢慢地沉澱在了碗底。
“我可以喝嗎?”他擡起頭,問了一句略顯奇怪的話。
“啊?可以啊,就是給你泡的。”青爺笑得一臉褶子。
“好。”司南端起茶碗,将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将空茶碗放在了他們面前。
“小南你……這是何意?”青爺臉上浮現了些意外,一旁的天哥臉色已經難看起來。
“還是您教我的,”司南嘆了口氣,“江湖上人下蒙汗藥,無色無味,需要靜置小半刻鐘等藥粉全部融化,才能上桌,所以會有些涼。”
“這水……”他擡起眼,掃過臉色蒼白的兩人,“下過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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