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翌日清晨很早謝平涼就出發了,沒有告訴任何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司南晨練的時候找遍了整個院子,想送他一程,結果只在門口撿到一瓶空了的桂花酒。
等謝平涼遞消息的時間裏,沒有青爺帶頭,百姓又自發地鬧了幾次街,因為王元凱,也是因為過于苛刻的稅收。
司南讓五十人為一組在雲城附近打探魏引的眼線,又挪了三十人留守雲城,每半天巡一次街,生怕百姓情緒激昂一時間控制不住。
這天,清晨的巡街結束以後,司南發現院門口的角落裏蹲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對上那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司南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是前陣子被他從船上背回來的小女孩兒。
“哥哥,你好呀。”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揉着自己打着補丁的粗布衣角,有些腼腆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呀,有什麽事嗎?”司南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
“我叫池池,我是來找你道謝的,奶奶說你救了我。”池池認真地說。
“等了很久吧。”司南拉過她的手,發現她袖口已經被露水打濕了,小手也冷冰冰的,“不過舉手之勞,你不用這麽在意。”
“我娘的屍體也是你們撈了,送來的。”池池盯着自己的鞋尖,很輕很輕地說,“謝謝你。”
司南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心裏卻很沉重。
雲城的百姓大多淳樸憨厚,随着一個又一個的陰謀浪潮沉浮,卻無法擺脫。他想幫,卻也不知現在做的是不是正确。
伸以援手是最困難的,而加以苦難卻簡單得令人發指。
“那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池池突然擡起頭,把手中不知道攥了多久的小兔香囊塞了過來,“我哥哥也參軍了,但好幾年都沒有回信了,如果你見到他,幫我給他好不好啊?”
一般軍中的将士每個月都會寄信回家報平安,如果沒寄了,多半是……司南不敢再想下去,用盡量平穩的語氣問她,“你哥哥叫什麽?”
“二狗!”池池大聲道,“我娘都這麽叫他。”
“……大、大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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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做個靈牌,也不能寫二狗在上面啊。
池池皺着眉頭,漲紅了臉,“他的名字好難寫哦,我沒有記啦……”她攪着手指頭,擡頭看他,“那下一次好不好?下一次我再來告訴你他的名字!”
司南還沒能來得及出聲,那小女孩兒就轉身跑開了。
“池池!”司南在她身後喊她,“香囊!”
“先給你了!就當做約定了,你不能反悔的!”池池站在巷子口笑着朝他揮揮手,轉身蹦蹦跳跳地跑了。
司南拿着那個可可愛愛的小香囊,撓了撓頭,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凍得能掉渣的冷笑。
“呵……”他回過頭,唐蒲離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這怎麽回事啊?捅了月老廟嗎?男女不分老少皆宜?”
“噫——大清早的,忒酸。”剛起床的齊安正在院子裏捧着鹽水漱口,見了這副場景,不禁往旁邊讓了讓。
司南看着他背後的陰氣隐約有凝聚成巨劍懸在頭頂,估計等不到他解釋完就有落下的風險,趕緊一把拉過自己的小徒弟,把那香囊往他懷裏一塞。
“送他的。”司南一本正經胡扯道。
“……真的?”唐蒲離的語氣稍稍緩和。
“真的。”司南将漱口杯一把塞在齊安那張欲言又止的嘴裏,堵得他差點喝了大口鹽水。
“晚點再找你算賬,”唐蒲離不置可否地眯了眯眼,攬過他的肩,壓低聲音輕聲道,“容歌帶的人到了。”
司南立刻把可憐的齊安推得遠了些,他記得前些日子唐蒲離将王元凱的口供整理送去了京中,聖上震怒極了,當即加派了人手,讓他們務必将雲城的賬務一同查清。
至于這個人為何是容歌帶來的……
“喲!”牆頭上突然冒出個人頭,熟稔地朝他們揮着手打招呼,“唐大人,司校尉,早啊!”
“沈公子!”容歌跑了一路,氣喘籲籲地扶着門框,直接滑跪在了地上,“您倒是考慮考慮我這不得勁的身子骨啊……”
男人轉頭對容歌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一口白牙在小麥色的臉上顯得耀眼異常,“小容子也該鍛煉鍛煉,否則在床上也不得勁。”
沒錯,因為這個人剛剛巧是容歌的恩客——沈奇。
唐蒲離曾經與沈奇有一面之緣,司南卻是第一次見他。可未見其人,便聞其聲,沈奇小沈公子,作為驸馬爺家的小公子,可是名動京城。
沈奇的兄長,也就是迎娶當朝長公主的驸馬爺,是個穩重自持到近乎呆板的人。可他親生弟弟卻仿佛天生少了根筋,人如其名般神奇,最典型的表現是他時常流連風月之所,男女不忌,出手闊綽至極,經常一擲千金地整月包下當紅頭牌。
也許說到這裏,有人會嗤之以鼻,神奇在何處?不就是個随處可見的浪蕩公子哥嘛。可沈奇逛花樓擲千金不是為了一夜風流,卻是為了下棋。
——還不是圍棋或象棋,是圈叉棋。
這一聽,就跟齊安很有共同語言。
因此在沈奇嘲諷容歌床上不得勁之後,容歌直接叉着腰破口大罵他下圈叉棋都作弊,光作弊就算了,作弊贏了之後還讓人輸一把就做十個俯卧撐,這誰撐得住啊?
沈奇被他罵得抱頭就逃進了屋裏,以皇命不得耽擱為由堵住了容歌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嘿嘿……二位見笑了。”沈奇合上門,轉頭對着兩個人笑得很憨,“那啥,我們來辦正事兒吧。”
司南:……
唐蒲離:……
沈奇并不是空手來的,他本在蜀中附近一帶游學,突然接到領兵支援的聖旨,便奉命從蜀軍中點了二百人,在雲城開外五百裏駐紮下來,連着他本人,都是要歸入司南軍中的。
當朝有令,驸馬此生不得封官。沈奇的兄長在迎娶公主前從軍十數年,一朝不得不放棄前途,便拼了命地培養自己的弟弟,沈奇因此自小就在軍中摸爬滾打,四處游學,習得兵法。司南看着他吊兒郎當不像話,聊了幾句才發現他雖然憨一點,神奇一點,但也不是草包。
但也僅限于不是草包了。
顯然沈奇是第一次帶兵,而司南以前的軍銜只夠領着三十人左右的小隊,眼下兩個初出茅廬的新官就要領着數百人作戰,這步子屬實是有些邁得太大。
“你帶兵的事情,沈武知不知道?”唐蒲離問他。
“我給兄長寫了家書,”沈奇攤攤手,“他上回寫信說京中風向有變,讓我做好準備。”
“京中若太平,聖上不可能這麽快提拔你和司南,”唐蒲離揉了揉眉心,“太急了,這不是培養下一個徐朗,這是拔苗助長。”
“京中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聖上想讓我們快些解決雲城回去?”司南道。
“準确來說,是樞密院。”唐蒲離沉聲道,“否則哪裏輪得到小沈公子,直接讓徐将軍撥人來了。”
司南愣了愣,心底隐隐騰起不祥的預感。
說來,他寫給尹正清和徐泠的信也仿佛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大人!”小五焦急地推門而入,“初一和十五來報,雲城北邊附近聚集起了一群着裝統一、訓練有素的人,觀其衣着,應當是魏引府上的家仆!”
“魏引派人來安撫雲城的暴動了?”沈奇很快反應過來。
魏引的府邸在蜀中錦城,從雲城出發要五天才能趕到,算上來回得要十天,可謝平涼出發……也不過七天啊?這動作未免有些太快。
唐蒲離蹙起了眉,“有多少人?”
“至少百餘人。”小五答,“後面斷斷續續的至少還有五十人。”
“雲城全村兩百多人,但多是老弱婦孺,精壯的男人不足百人,萬一要是起了肢體沖突,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司南道,“我近郊還有百餘人,即日讓他們往雲城拔營。”
“那我手裏的人呢?”沈奇問道,“也讓他們過來?”
“不,用不着,一百五十家仆而已,我這裏留一百人應當足夠,”司南摸了摸下巴,“你往錦城去,魏引說不定有後招,你且盯緊他。”
“得嘞!校尉大人!”沈奇應下就興奮地拔腿沖了出去,似乎是為即将到來的第一次領兵作戰而雀躍不已。
司南也打算趕緊給喜子去信,可唐蒲離卻拉了他一把。
“還有什麽事?”
小五壓低了聲音,“王元凱從昨晚開始就不見了。”
“什——”司南不由得瞪大了眼,“他不可能自己往外跑的吧?魏引的家仆就要來了,他不怕被針對嗎?”
唐蒲離揮退了小五,了然地笑了笑,“怎麽不可能?”
司南看着他,更是不解,“大人……似乎早有預料?”
“你覺得王元凱可信嗎?”
“他……在騙我們?”司南一愣,他倒是沒考慮過這件事。
“騙倒是不至于,但他應該并沒有和盤托出所有的事情,”唐蒲離搖了搖頭,“在魏引調到山翼縣之前他就開始販賣私茶,你記得他給的理由是什麽嗎?”
“因為魏引在戶部任職,所以一直要挾他。”司南一怔,忽然意識到症結,“等等,他說的是……戶部?”
“沒錯,”唐蒲離冷笑一聲,“可京中的卷宗記得清楚,魏引之前是在禮部的。”
“!!”司南瞪大了眼,意識到這個謊言的時候,整個後背都在發涼。
“所以至少有一件事很明确,王元凱可能現在販賣私茶是因為稅收,但以前卻一定不是。”唐蒲離涼涼望着窗下王元凱剛剛離開的方向,幽幽道,“他想利用我們。”
“大人既然知道,那為何不看緊……”司南看了看讪讪摸着鼻子的小五,狐疑道,“難不成你們是故意放他走的?”
“一開始是這麽打算的,”唐蒲離收回視線,落到小五臉上,涼涼地勾了個笑,“但看這樣子,怕是你們幾個跟丢了吧?”
“屬下辦事不利,”小五臉垮了下來,躬身半跪在地上,“十五最近被青爺拖住了,初一在打點雲城的各方眼線,屬下一個不注意就——”
“他年紀不小了,跑不快的。”唐蒲離嘆了口氣,揮揮手打斷了他的忏悔,“有功夫在這裏耍嘴皮子,還不早些去查人。”
“……是。”
齊安漱了牙,洗了臉,看見容歌還賴在他們院子裏不走,愣是蹲在禿樹下撥拉泥土。
“你不是把人送到了嗎?”他跑過去,跟他并排蹲在一起,“怎麽不回去?你不是很忙嗎?”
“忙個錘子,”容歌瞥了他一眼,“沒見着我兩個恩客都在這兒呆着嗎?我回去幹嘛啊?”
“哦。”齊安抱着膝蓋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沒頭沒腦地問,“你在緊張嗎?”
“你個小孩子,胡說些什麽!”
“不然的話,為什麽你的手在抖?”
容歌順着齊安的視線看去,發現手中的木枝已經随着指尖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在泥土上拉出一道道交錯縱橫的直線。
“……”他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東西,命不久矣了。”
“這麽危險的?”齊安|拉拉他袖子,小聲道,“那你來跟我講講嘛,萬一你死了,我給你上香的時候還好撰寫悼詞。”
“……我謝謝你啊!”
齊安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就差搬個小板凳來聽故事了。
容歌抓了一把頭發,一把摟過他的肩頭,壓低聲音道,“我昨晚看見王元凱在城門口跟什麽人講話了。”
“什麽人?”
“沒看清。”
“……”
“別失望啊!這不是重點!”容歌拍了一把他的背,認真道,“我還看見他買了三只特別昂貴,特別厲害,一眼看上去就很難對付的——”
“劍?刀?暗器?”齊安來了興致,“難道他買了殺手?!”
“——的鴿子。”
齊安:“……”
齊安:“好新鮮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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