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血紅的兩個大字鋪滿在慘白的紙張上,邊緣的部分都延續到了紙張外去,将破破爛爛的邊緣染得通紅。司南看着那兩個字許久,默默捏緊了紙張的邊角。

“師父,怎麽辦啊?”齊安晃着司南的袖子,“現在要去救他嗎?”

“得救,但是現在走不了。”司南本還打算等雲城安定下來,趁着魏引外出攻其不備,可現下整個雲城的百餘“家仆”都是訓練有素的私軍,他這裏的一百人手都有些吃緊。

“啊——終于找到了,才一眨眼你們就不見了!”池池的聲音從小巷盡頭傳來,她見着人眼睛一亮,急急忙忙跑來,從掏出懷中的一個香囊,“我來找你們是為了這個的,最近閑來無事又做了一個,能不能麻煩你們一起捎給我哥哥啊?”

司南無奈地接過,揉了揉她的腦袋,“所以你哥哥到底叫什麽?”

池池眨了眨眼,“诶呀,我又忘了問。”

“真是……”司南哭笑不得地目送着池池風一般地跑得沒影了,轉手就把手裏的東西塞給了小徒弟。

“又一個……”齊安不情不願地拿着第二個香囊,“上次那個香囊底兒都是漏的,我揣懷裏,香料粘的整件衣裳都是。”

“那你這次揣袖子裏,就算漏,也只會漏到外面。”司南給他不由分說地塞進袖管裏。他一大男人拿個小姑娘的東西确實不像話,所以就算齊安臉上寫滿了不開心,這香囊也還得他揣着。

更何況,他現在還有了……咳咳……有了家室不是?

“那現在去哪兒?”齊安問。

“先回去一趟,”司南把袁望喜招呼來,“給小沈公子去信,先把謝平涼救出來。”

錦城離雲城要翻好些小山丘,人走吃力,但鳥卻飛得快,至多一天就能飛來了。謝平涼此刻很大概率還活着,于情,他豁出性命遞消息,于理,他也絕對能作為指摘魏引的重要人證,必須得救。

至于物證……

“雲城的這些私軍暫時先不要打草驚蛇,”司南遞給他信函,摁住了他即将蹦出口的驚呼,壓低聲音,“但是看住雲城的出入口,一個都不要放跑,魏引手上的人肯定不止這麽些,得把剩下的都給挖出來。”

“怎麽找?”袁望喜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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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錦城為中心向外找,魏引不會在他控制不到的地方養兵,”司南摸着下巴道,“而且謝平涼多半也是看到了什麽,否則不會被逼入絕境求救,咱們得搶在魏引之前,動作一定要快——”

袁望喜還扳着手指頭記,卻突然聽他停了話頭,擡頭一瞧,司南正望着不遠處,慢慢冷下了臉色。

他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何時走到了主街上,循着他的視線向前看去,正是雲城的大門,而那扇樸實無華的大門上,一根粗麻繩繞過脖頸,将一具形狀可怖的屍體挂在了門梁上。

可怖不是在于面容多麽猙獰,而是在于他的衣着……或者說,他壓根沒有什麽衣着,只是裹着幾塊遮羞的破布而已。渾身大面積□□的皮膚已經被凍得青紫,密密麻麻的傷痕布滿了渾身,或鞭笞,或啃咬,或抓痕,在胸前的傷尤為嚴重,幾乎看不到一塊好肉。

似乎是……生前先遭人□□,後又被活活凍死在寒夜中。

屍體在空中無力地搖擺着,忽的一陣寒風猛烈襲來,吹開了遮擋着屍體面部的長發,露出了一雙永遠定格在絕望的眼睛。

——是謝平涼。

——竟是謝平涼。

陰風掃過背後,陰雲遮住日頭,天地之間跌入了陰冷的冰窖,司南發覺自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曾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大部分時候是清冷和內斂的,但有時又會全部融化下來。司南至少記得,在那天喝桂花酒的時候,這雙眼睛明亮又高傲。

那時候,他趾高氣昂地叫嚣着,要回來好好過下半輩子的。

司南看着謝平涼毫無生氣的臉,感覺心底有什麽熾熱的東西迸發出來,在四肢百骸躁動着,吶喊者,瘋狂着。

“師父!”

“南哥!”

司南看着破牆上自己的拳印,疼痛後知後覺地淹沒了過來。

不止身體,心裏也是。

城裏的百姓聞聲很快聚集到了城門口,有兩個眼尖地認出了謝平涼的屍體,驚叫一聲,紛紛奔走相告。司南原以為百姓會将唐蒲離當成兇手,還想将消息壓一壓,可不知是誰認出那破爛不堪的衣裳上有魏府的家紋。一時間,魏引殘忍殺害謝平涼的消息立刻飛遍了雲城。

且不說這人的眼力見兒夠好,就說所謂的魏府家紋,連他都認不得,平頭百姓到底是怎麽認得出來?

司南一邊讓人趕緊将屍體放下來,一邊試圖安撫百姓,讓他們盡量不要與魏引派來的人發生沖突。

他很清楚,在王元凱消失、魏引派兵的這些日子裏,恐慌已經猶如一片揮之不散的陰雲,始終籠罩在衆人的心頭。而謝平涼的慘死,顯然為這層陰雲更添了一份令人胸悶氣短的重量。加之先前的風向,百姓對魏引的抵抗一時間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可更悲哀的是,進駐雲城的并非什麽家仆,他們個個都是經過訓練的戰士,雲城百姓因恐慌而産生的暴動無異于飛蛾撲火,只會被鮮血和鐵腕鎮壓。

“南哥,好奇怪啊。”袁望喜看着吵鬧的人群,跟司南輕聲道,“我想不通為何魏引殺了人,還明目張膽地把他挂在這裏?”他頓了頓,吞了口唾沫,“如果這些家仆真的是私兵……那他應該更小心行事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有意激怒百姓。”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謝平涼死了至少有兩三天了,傳信的信鴿并沒有受傷,信筒也沒有破損,”司南的視線掃向身旁的齊安,他正低着頭擺弄着剛剛被打下來的鴿子,“按照信鴿的速度,應該早在兩天前就到了,可奇怪的是,我剛剛才收到這封信。”

“有人藏起了鴿子,或者幹脆換了鴿子來?”袁望喜一怔,“人為故意延緩求救,讓你救不了謝平涼,從而激怒百姓?”

“啊。”沉默許久的齊安忽然擡起了頭,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從容歌嘴裏聽到的、好無聊的事情。

“王元凱臨消失前,買了好幾只信鴿走。”

王元凱放走了第三只鴿子,對着窗外的天空深深嘆了口氣,從清點好的資料中中抽出了那封寄來許久卻未回的信,猶豫了一會兒才提起筆,正寫到一半,身後的門忽然被人踹開了。

“王大人,四殿下的信都寄來這麽久了,你現在才回,莫不是有些晚了?”

“哈哈哈哈,這不是忙得來不及回嘛,”王元凱拿鎮紙擋住自己寫了一半的東西,轉身朝向來人,臉上堆出了谄媚的笑,“尹公子來得可真快,魏引那邊都處理完了?”

來人黑色的袍子上沾滿了血跡,似乎是剛解決一樁大事。

“不過是栽贓魏引私藏軍隊罷了,王大人不是早就做完了嗎?這麽忙怕不是為了別的事情,比如……”尹正清掃了他的桌案一眼,随手抽出了一頁紙,哼了一聲,“整理四殿下的罪證?”

“現在世人都以為是魏引派來軍馬,鎮壓雲城,哪裏想得到這麽多年一直是四殿下偷偷藏兵呢?”王元凱嘿嘿陪着笑,“尹公子多慮,多慮了!”

“也許是我多慮了,可是啊,”尹正清望着他手裏的信箋,眯了眯眼,“王大人何不把與四殿下商量買兵的信箋燒去呢?還想重蹈陳俞的覆轍嗎?”

“這就燒,這就燒!”王元凱拿着信箋,在尹正清的注視下慢慢走到屋子最靠門的燈盞邊。

卻在紙張即将觸及到火焰的前一刻,尹正清的劍已經刺穿了他的胸口,仿佛在宣告他想要逃跑的小動作皆是無用功。

“司南是看不出來,可你當唐蒲離傻?”尹正清一把掀了桌上堆疊整齊的紙張,紛紛揚揚的紙張如同大雪般落下,“以茶易馬這麽明顯的賬目,唐蒲離一旦查到這裏,就會發現買兵的是你,而不是魏引。”

“你提醒老山賊家仆不正常,私藏謝平涼的信,保存與四殿下的通信往來,挑撥雲城百姓,還在這裏寫遺書,豈止僅僅為了嫁禍魏引啊?”他狠狠踩住了他被長劍釘住的肥胖身軀,看到鮮血浸染了自己的靴子,“你就差貼到唐蒲離面前,大搖大擺地說:‘我不正常!快來查我啊!’”

“啊呃——”王元凱的喉嚨裏發出了痛苦至極的嗚咽。

“等等,你在幹什麽?快給我吐出來!”尹正清注意到腳下人的動作之時,王元凱已經将齊景的信箋吞下了肚子。

尹正清想掰開他的嘴,逼着他吐出證據,可是從錦城一直黏着他的狗皮膏藥竟然這麽快就追了過來,他能聽見那個人密集的腳步和劍刃過風的聲響。

“可惡!”

送走急匆匆的司南,唐蒲離重新躺回到搖椅上,想再眯會兒偷個閑,風塵仆仆的初一便從牆頭翻了下來。

“大人!”向來穩重的他臉上露出了少見的慌張,甚至袖口上還沾着未幹的血跡。

“怎麽了?”唐蒲離蹙了蹙眉,坐起了身子。

“屬下不利!”初一半跪在地上,垂頭道,“屬下方才找到了王元凱,可就在屬下找到他的時候,王元凱被滅口了!”

唐蒲離跟着初一找到了王元凱的藏身地。

王元凱并沒有離開雲城,他一直躲在雲城西南城郊一處山林裏的茅草屋裏,屋子裏只有簡單的被褥鋪子,一張桌,和被揚了一地的紛亂紙張。

“你之前來這裏就是這樣嗎?”唐蒲離掃視一圈屋子,蹙着眉頭問道。

“是。”初一點頭,點了點身旁的十五,“他一直在這裏看着,沒有旁人靠近。”

屋內到處都是匆忙的痕跡,王元凱面朝下趴在門邊死了,屍體還是溫熱的,甚至他腹部插着的劍還沒□□。在他的屍體旁邊散落着三個鳥籠,一只死了的信鴿躺在角落裏,腹部一道利落的口子,似乎是被箭刺穿身體而死的。

“他的信鴿?”唐蒲離一愣,看到信鴿腿上空着的信筒,很快否定了自己,“不對,應該是他殺了這只信鴿,截了信,然後再用自己的信鴿發出去——”

三個籠子,三封信,謝平涼。

唐蒲離眯起了眼。

死去的信鴿顯然被精心收拾過,傷口附近的血跡被仔細擦拭,又被擺成了一副安詳的姿勢,像要祭奠什麽一般,它身前還卧了一把新鮮的野花和一塊擦洗幹淨的石頭。

他擡起了那塊仿佛是用作紀念碑的石頭,下面壓着一張白紙,漆黑的墨水密密麻麻地塗滿了整張紙面,潦草的筆畫或粗或細,拖出蜿蜒而粗粝的曲線,似乎是在情緒極其激動的時候寫下的。

唐蒲離對着紙上的字跡辨認了許久才發現,紙上只是在漫無目的地重複三個字。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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