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護衛被池池的出現分散了,司南他們收拾了證據就着急地趕回了雲城,沒有人想起要看着王元凱的屍體。
可是……
“大人,你不意外嗎?”司南看着唐蒲離陰得可怕的臉,愣是沒看出一星半點的意料之外。
唐蒲離搖搖頭,只是冷笑了一聲。
司南撓撓頭,他現在實在沒工夫去糾結唐蒲離的反應。
第二具出現在城牆上的屍體猶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又猶如燃燒草原的第一把星火,雲城幾乎是被點燃的沖天炮般,一下子陷入了沸騰。滿城的百姓霎時陷入了憤怒,與那些私兵推搡辱罵起來。
私兵個個都是正值盛年的小夥子,被罵了兩句很快受不了了,很快跟百姓動起手來。一個拿着鐵鍋的男人被推得站不穩,大罵了一聲,敲着鐵鍋就對着那推他的人臉面來了一下子。
罵戰就這麽你來我往地變成了搏鬥,整個雲城立刻充斥滿了憤怒和不安的叫罵聲,眨眼間就掩蓋了被陣陣炊煙下的平靜。
司南有心想拉架,可他帶着人剛靠近了兩步,便被正在氣頭上的百姓推搡了出來。如果硬闖勢必也要與百姓起沖突,這俨然是火上澆油。
“啊——”男人的痛呼聲從簇擁的人群中傳了出來,司南焦急地看去,是兩個手持菜刀的男人将私兵的胳膊上拉了一道口子。
那個被劃傷的私兵雙目赤紅地罵了一句聽不懂的話,從腰間抽出了佩刀,明晃晃的刀刃吓得周圍百姓一愣,慢慢往後退了半步。
“他剛剛罵的……”唐蒲離按住司南因為緊張而起伏的肩頭,“是鞑|子的話吧。”
“是。”司南艱難地點了點頭,他在邊疆呆了數年,對鞑|子那幾句髒話熟得不能再熟。
這些私兵長得并不像大部分鞑|子一樣長鼻卷發,身形高大,單從外表并不與中原人相差太多,官話也說得順溜,是以他們一直都沒有發現,也許這些鞑|子是中原人與藩帕人通婚所誕下的孩子。
可是魏引藏私兵,竟然不單單藏得是中原人,竟然還藏了藩帕人!
“大哥哥!”一聲哭喊打斷了司南的思緒,他低頭看去,池池正從不遠處仿佛是見到了救星般一把撲過來,緊緊扯住他的袖子,眼睛哭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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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說的,王大人的事情不是我說的。”池池哽咽着道,“我剛剛只是聽到了你們的話,被吓到了,我真的沒有說!城裏的大家已經變得很可怕了,我怕我說了以後,大家會變的更可怕……”
“我知道,不怪你的。”司南蹲下身輕輕摸着她的發頂,感覺到了掌心下的一陣顫抖,心裏也一陣苦澀。
雲城的百姓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是不是他們的責任?王元凱的死尚不清楚,可謝平涼是他們送到魏引府上的。
可是無論是他,還是唐蒲離,只是想把雲城百姓從苦難中解救出來而已啊!
“司南!”唐蒲離忽然厲聲道,“有老弱婦孺被卷進去了!”
司南一凜,站起身,發現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似乎是婦人發現家裏的男人遲遲不歸便出來尋,外層的人群推搡着推搡着,将那些婦人也推進了人群中。
“喜子,去帶弟兄們救人。”司南咬了咬牙,“就算敲暈那些人,也要把手無寸鐵的婦孺帶出來。”
“我跟你一起去。”唐蒲離挽起了衣袖,“這樣太危險了,如果後面的人一往前沖,前面的人很有可能被踩踏致死,必須要盡快制住他們。”
“可是齊安……”司南看着身邊還年幼的皇子。現在唐蒲離身邊的護衛還沒回來,如果他也離開,齊安勢必會落單。
“我一個人可以的。”齊安|拉住還在抽泣的池池,指着不遠處的一塊高起的殘垣,“我們去那裏,不會有事的。”
司南掃了一眼極其亢奮的百姓,深吸一口氣,平複下如亂麻的心緒,點了點頭。
齊安跟池池一般大,但也許是因為生活拮據,池池的身子瘦弱得幾乎能被風吹倒。齊安不費吹灰之力就背着她跳到了高些的地方,看着底下烏泱泱的人群向着城門懸挂屍體的方向擠做一團。
外側的人想看清發生了什麽,因此用力地往裏擠,最裏面的人被擠得受不了想出來,卻壓根出不來。再加上人群中還混雜着百姓與私兵的争吵,時不時傳來髒話和驚呼聲。
他看到司南和唐蒲離帶着人從外層将人群一層層拉開,将誤入的老弱婦孺拽了出來,外側的人群也因此漸漸地松散了起來。可他站得高,也明明白白地看見有些婦人被人群沖得很裏面,一時半會兒壓根救不出來。
“啊!”他身旁的池池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奶奶!”
“奶奶?”齊安向着她的實現看去,一個被人群擠到深處的老妪正無助地看着四周,嘴裏還在喊着什麽。
“她在找我!”池池跳了兩下朝她大聲呼喚,可人群太嘈雜,那個老妪并沒有聽見,只是無助地被推動着走得更靠裏面去。
“你先冷靜下來,師父他們肯定能——”齊安想拉住池池的手,但是卻在這一刻,人群的末端爆發出了不知誰的呼喊。
“那個是王元凱的屍體——”
“魏引殺了王大人——!!”
霎時,猶如沸騰的油裏澆入的水,人群沉默了片刻,忽然極大幅度地推搡辱罵起來——剛剛被安撫下來的、站在最外側的人想要往裏擠,想要去看王元凱的屍體。一時間,哄鬧、喧嘩、和踩踏的腳步聲不絕于耳。
齊安站在高處,想要利用地理優勢找出那兩個攪渾水的人,卻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小女孩兒不見了。
而在視線的一角,那個瘦弱的身軀宛如游魚入海般,投入了滾燙的人群中。
“池池!”
司南聽到齊安聲嘶力竭喊聲的一瞬間,岌岌可危的人群突然暴動起來,饒是他有功夫,有力氣,也一時間被人群沖得往前踉跄起來,甚至沒能來得及聽清齊安喊了什麽。
“南南!”一只手從人群中伸了出來,帶着他的腰往沒有人擁簇的角落裏拉去,頭靠在溫暖胸膛的時候,熟悉的冷香将他包圍。
“沒事吧?”
“沒事。”司南喘了兩口氣,回過了神,見齊安踩着牆頭跑到了他們身邊,臉上慘白慘白的。
“師父,池池好像……還在裏面。”
“什麽?!”司南一怔,下意識就要重新往人群裏沖,卻被身後的唐蒲離死死地拽住了胳膊。
“現在不能去!”他望着哄亂成一團的人群,臉色也逐漸冷了下來,“會死的。”
混亂的人群已經開始了互相的踩踏,密集的腳步聲也掩蓋不住接二連三的尖叫和呼喊,凝聚在夕陽映照下的狹窄街道上,如血一般刺目。
踩踏一旦開始,如果再盲目沖進去,除了跟随人流擁擠,別的什麽也做不到。
“啊——夠了!都停下!”青爺的聲音從城門口傳來。
司南一躍到牆頭上,看見青爺将城門口的一堵牆砸破了,一些被擠得暈頭轉向的人群從缺口處沖了出來。
“人群都擠在了這個巷子裏,巷子一頭的拐角處已經擠滿了人,另一頭只有城門一個出口,”唐蒲離也跟他站在一起,冷靜地分析道,“如果把這個巷子兩側和出口的牆壁都砸了,應該可以緩解壓力。”
司南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讓跟人群一同沸騰着的頭腦冷卻下來。正在這時,唐蒲離的幾個護衛剛好也回來了,本來是讓他們去找池池的,結果誰知逮了個灰頭土臉的沈奇回來。
僅有的幾個沒被人群沖垮的人和青爺合計了一番,四散開來将巷子附近的障礙物、牆壁都敲開。衆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狹窄的街道很快被拓寬,恐慌的人群也逐漸不再擁擠。
“沈奇,你帶的人呢?”司南拽了一把還在狀況外的小沈公子,臉色嚴肅得吓得他脖子一縮。
“呃,就在雲城不遠,其實是我剛剛去追……”
“等會兒再說,帶人把雲城封起來,這些私兵一個都不準放跑!”司南幾乎是吼着跟他說的,向來嬉皮笑臉的沈奇也嗅出了事情的嚴重性,斂容正色,點了點頭。
當人群的腳步移開擁擠的街道,血跡才慢慢從青石板街上顯現出來。人群散去後的街道到處都是被壓得動彈不得、失去意識的死傷者,悲恸的哭泣聲後知後覺地蔓延在了慘淡的街道上。
顧不得喘口氣休息,司南立刻組織起還能動的弟兄治療傷者。
“南哥!”
袁望喜剛剛也不慎被擠在了人群中,為了救一個老妪被踩斷了胳膊,靠在牆角裏朝他着急地招着那只還能動的手。
“怎麽……”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司南看見那個剛剛被袁望喜救下的老妪正哭泣着,懷裏躺着一個小小的身體。
“池池!”
司南看着她渾身觸目驚心的血跡,想抱她去治療,可等靠近了,顫抖的手碰到她胸前的時候,司南便意識到,她似乎沒救了。
胸前的肋骨被踩斷了,可能斷裂的肋骨戳破了五髒六腑,連口腔裏都是血液,張口之際,話音未出,滴滴答答的血液順着嘴角蜿蜒而下,堆成了小水窪。
仿佛是喊聲叫醒了她,池池吃力地睜開了眼,向來靈動眨巴的眼瞳裏布滿了将死之灰。
她動了動嘴唇,只發出了無聲的氣音,司南是看到她指着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哭了,才明白她是想讓自己不要哭。
“池池啊,池池,”老妪摟着她逐漸冰涼的身軀,眼睛裏的淚水已經幹涸了,語無倫次地喃喃道,“池池跟哥哥一樣,永遠是我們老尹家的驕傲,驕傲……”
熟悉的字眼鑽入耳中,司南渾身一僵,好像墜入了冰窟般,直到池池費力的呢喃将他拽出來。
“老尹家的……”池池聽着這話,輕輕擡起手,努力地将小手放在司南的掌心中,“我還沒告訴你我哥哥的名字呢……他叫……是……我的驕傲……”
她笑了,并且永遠停在了笑着的這一瞬間。
瘦小的手上傳來的溫度有限,風一吹,很快就散了,像是無根的葉,無香的花,輕飄飄地歸入這片廣袤的大地。
司南将池池的手放回到哭泣老妪的懷中,不忍再看。
他站起身,目送着夕陽消失在這片充滿了苦難與蒼涼的土地,恍惚感覺自己回到了戰場上。
一場場戰後,他收拾着戰友的屍體,聽着還活着的幸存者的哭泣聲。他原以為只有在遙遠的邊疆,在與藩帕抗争的土地上,才會有如此慘絕人寰的災難,可是在他以為平安喜樂的、想要守護的大地上,痛苦仍然充斥于目,不絕于耳。
王元凱的屍體還挂在城牆上,謝平涼的屍體還停在院子裏,池池的屍體還沒散去溫度。
“司南,”唐蒲離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與他并肩看着即将沒入地底的夕陽,“苦難的根源不在于販茶受賄的蜀中,更不在于好戰的藩帕和不穩的邊疆,藩帕本身為何敢三番屢次挑釁我們,才是問題的根源。”
“攘外,必先安內,”司南苦笑着,“是這個意思吧。”
“是啊。”唐蒲離向着京城的方向眺望着,眼裏盛滿了夕陽的殘紅,“在我們蹉跎的時間裏,竟不曾注意到有人的野心已經蔓延到了這種地步。”
“我也是啊,在戰場上耗費了太多的時光,”司南看着自己還在顫抖的雙手,“可現在想阻止,會不會已經晚了。”
“晚了就不阻止了嗎?”唐蒲離反問道。
司南擡起眼,怔怔地看着他。
最後一絲夕陽完全消失的時候,司南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那大人會幫我嗎?”
唐蒲離臉上也挂着淺淺的笑,卻搖了搖頭。
“你真的能同意讓我幫你嗎?或者說……”頓了頓,嘆出的氣化作白霧飄散在寒冷的空氣中,“即使目的相同,我們真的能達成一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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