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祁子英将自己忠心的家仆利用到了極致,卻轉手将他棄如敝履。
無論是将作為匣子的證據“送”給魏引,還是作為引線引爆雲城的百姓,而謝平涼本人……約莫至死也不知道,将他推入不測之淵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少爺吧。
“你很驚訝嗎?”祁子英看着對面近乎凝固的神情,聳了聳肩,向後靠在椅背上,“我們是同一種人吧,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的。”
“是,我不覺得用極端的手段達到目的是個錯誤,犧牲人命也無妨,”唐蒲離皺起了眉,“但你計劃裏的這些犧牲,并非必要的。”
祁子英笑了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指證齊景私藏兵馬,缺的不是證據,而是如何讓聖上看到這些證據。”唐蒲離敲了敲桌面,“所以你的目的不是一下子扳倒四皇子黨,而是挑起争端,将旁人的目光引到私兵這個問題上來。”
“沒錯。”
“那麽這個目的,在魏引死後已經達到了。”唐蒲離一頓,加快了語速,“不,應該更早,沈奇能帶兵來雲城,足以證明聖上重視這件案子。”
“聖上注意又有什麽用呢,”祁子英冷笑一聲,“你覺得齊景奉命搜查魏府是偶然嗎?你覺得最近老皇帝的糊塗是偶然嗎?”
“可即使京中已經為齊景所掌控,你挑起雲城的争端也毫無意義,”唐蒲離緊緊盯着他的臉,“因為踩|踏|事|故,雲城将近七十人喪命,傷者不下百人,其中八成都是無辜的老弱婦孺!”
“不,雲城的所有人都應該死。”祁子英語調緩緩,“齊景将私兵偷偷安插|進了樞密院,為了控制那些人,他将私兵的家屬都集中到了雲城。”
“什——”唐蒲離一怔,“所以雲城才會有這麽多的老人和孩子?”
“你在為那個叫池池的孩子惋惜嗎?”祁子英仿佛是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嗤笑起來,“那個孩子,可是姓尹的。”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卻仍然掩蓋不住語氣裏的笑意,“而她吵着嚷着,要你們帶信的哥哥,就是殺了魏引和王元凱的真兇哦。”
“知道了這些,你還覺得他們無辜嗎?”
司南在院子裏從日暮坐到了月升,聽青爺将整件事複盤了一遍,聽得心很沉。
王元凱為了揭發四皇子,利用魏引和自己制造了争端,讓藏兵的行徑漸漸浮出水面。可雲城枉死的百姓何其無辜,慘死的謝平涼又何其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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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王元凱的屋子裏看到的那張寫滿了“對不起”的紙張,也許不止是對謝平涼,更是王元凱對間接加害雲城百姓的沉痛忏悔。
“所以說,挂起兩具屍體的都是這個叫‘風火輪’的镖局,”沈奇扳着手指頭總結道,“而殺了魏引和王元凱的都是四皇子黨。”
“你是追着刺殺魏引的刺客,一直追到了王元凱的屋子裏,對吧?”司南拉了一把他的胳膊,“你記得那個刺客的長相嗎?”
“記得啊!這小子我追了他好幾天了!”沈奇撿起腳邊的一根樹枝,在泥地上信手而作,“你看,長這樣。”
司南看着那個由方形和圓形組合起來的圖案,凝固了片刻,用腳把那鬼玩意兒塗掉了。
“嗷嗷嗷嗷——我的巨作啊!!!”
“那現下應該怎麽辦?”司南無視了他的哀嚎,“盡快回京,将四皇子謀反告訴聖上?”
“說到這事兒,恐怕京中有變,”沈奇斂容道,“兄長來信,說聖上近半個月都不上朝親政,不知宮裏發生了什麽,而朝堂上四皇子黨也日漸嚣張,再不采取行動,整個京城遲早都要被齊景吞沒。”
“他手上還有不知道多少私兵,不能輕舉妄動。”司南蹙起了眉,“要是我能調動樞密院的人馬……”
“別想了,”沈奇幹巴巴地打斷了他,“聖上不親政,你樞密院副使的位子被一個叫尹正清的人撿漏了,半個月前就加官了。”
“你自己想不通,不如去找人商量如何?”沉默許久的青爺忽然開口了,“你那個唐大人,像是個好人。”
“你這個說法,反而感覺他不咋地了。”沈奇小聲說。
“哦,那是因為他似乎藏了證據,”青爺解釋道,“王大人曾交代過我,若是他來不及寫下關于‘風火輪’镖局的情報,便由我來告訴你們。可這些日子我看他在滿城找镖局,小南倒是……”他瞄了瞄司南越發陰沉的臉色,“什麽都不知道。”
“說來,王元凱那屋子裏,我跟那刺客打架的時候,明明看到桌子上的紙是有字的。”沈奇撓了撓頭,“轉頭再回去看,那張紙就不見了,還以為是我記錯了。”
“師父!”齊安的腦袋又從牆頭鑽了出來,興奮地朝他招手,“我跟上唐叔叔啦!他去了一個很偏僻的屋子,上面挂着一個很小的牌匾,寫着‘風火輪镖局’!”
“噼噼噼噼咔——”
不過齊安的話音剛落,沈奇便聽到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音從腳底響到了頭頂。他順着司南拳頭的方向僵硬地扭過頭,看見他身旁那根兩人合抱才夠得過來的樹幹上,裂痕跟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地從樹根爬到樹梢。
“我的天!”沈奇拔腿就從那棵快要倒下的樹旁邊溜走了。
“不過啊,師父,我好像聽見了一點點。”齊安眨巴眨巴眼,從牆頭上跳了下來,“唐叔叔好像不知道那個人還活着,叫他祁什麽什麽——啊。”
齊安的話戛然而止了,他站在院子裏,看着司南徒手把那棵大樹折了下來。
“師父……我給您帶路……?”
“指條路就行了,你別去了,”司南沉着臉,跨過大樹的屍體走了過來,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不太适合小孩子。”
屋內的茶汽已經散了,直到手邊的茶涼透,唐蒲離仍然一口沒有喝。
“不是我看錯了吧,”祁子英自嘲地笑了起來,“你在防備我?”
“多年未見,重逢的喜悅大于別的一切。”唐蒲離也笑了,眼底卻只有隐隐的疏離,“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本來?”
“如果只是想敘舊,你早就可以來找我了。”唐蒲離視線沉沉地看着他,“說罷,你想幹什麽?”
“呵……你這麽說倒也沒錯,”祁子英撐着桌子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伸出了手,“與我合作吧。”
“做什麽?”唐蒲離靜靜盯着他伸出來的手。
“自然是除去齊景,除去這個無用的朝廷。”祁子英挑了挑眉,“你覺得現如今的朝廷還有前途嗎?權貴只手遮天,富人斂財,窮人喪命,滿目瘡痍。”
“你不想讓百姓安居其所,讓有志之士施展宏圖,讓天下大治,平安順遂嗎?”他越說越激動,帶着疤痕的臉都扭曲起來,“這個世界已經夠痛苦的了,早就到了該更新換代的時候!”
“所以聯合藩帕就是你的手段嗎?”唐蒲離不置可否地輕哼了一聲,“你賣給王元凱的那些兵,長着一副中原人的臉,卻會說鞑|子的話。”
“不愧是你,”祁子英贊許地點頭,“是,那些人是藩帕和中原人的混血,從小都在藩帕長大。”
“私通外敵啊,你跟齊景真是一個比一個瘋,”唐蒲離挑起眉,“你父親好歹也是本朝棟梁,泉下若有知,發現自己生了個賣國賊,怕是能氣得醒過來。”
祁子英聳了聳肩,“要當皇帝的可是徹頭徹尾的中原人。”
“何人?”
“若你願意加入,我必如實相告。”
唐蒲離卻移開了視線,垂下眼,看着倒映在淺色茶湯裏的自己,突然覺得很疲憊。
“看起來你不怎麽樂意的樣子,”祁子英啧了啧嘴,語氣裏滿是惋惜,“可惜了,我覺得我們是一類人的。”
“為了達到目的,我們都會選擇捷徑,即使這是一條鋪滿了屍骨與鮮血的道路,不是嗎?”他諄諄道,“我們想要的都是一樣的,何不合作呢?比起那些愚蠢幼稚、想要每個人都得到幸福的想法,難道不是我這邊更加實際可靠一些嗎?”
“哦?”唐蒲離漫不經心地應了他一聲,垂着眸子的樣子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走神。
“那麽換個話題吧,”祁子英話鋒突然一轉,“如果涉及到司南呢?”
唐蒲離猝然擡起眼,“你想做什麽?”
“與其問我,你不如去問問齊景打算做什麽,”祁子英悠悠一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你這麽恨齊禮,哪能放棄這麽好的機會,回京後定要借魏引給他最後一擊,不錯吧?”
唐蒲離慢慢地眯起了眼。
“山賊頭子困難之際典當了兩個司南的镯子給齊景,現在四皇子黨已經知道盛氏後繼有人,為了隐瞞自己的秘密,他們很有可能重現十餘年前的場景。”祁子英與他對視着,“你能保證在彈劾太|子|黨的同時,還完好無損地護住那個單純到愚蠢的孩子嗎?”
“呵……可真夠有意思的。”出乎意料地,唐蒲離只是淡淡地一笑,“那你呢,你何嘗不是想拿他的性命威脅我?”
他的語氣拿捏得輕飄飄,可對上視線的一剎那,祁子英陡然感覺仿佛被一根冰錐刺入胸膛,将渾身都拉入了冰窟。
“容我再想想,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我乏了。”唐蒲離不再看自己好友臉上露出的失落,利落地起身離席,卻在即将拉開屋門的時候,肩上忽然一重。
“何事?”
“你就這麽喜歡他?”祁子英的語調還是平穩着,可句尾的顫抖出賣了內心的動蕩。
“你應該早就看得出來。”搭在肩上的手指尖不自然地保持着垂下的姿勢,唐蒲離抿了抿唇,還是沒将它拂開。
“可是你才與他相處不過半年吧?半年而已啊!”祁子英的手指漸漸蜷縮起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似乎用力地要把什麽掐死,“我陪了你十幾年,你這麽快就将我忘了嗎?”
“沒有忘,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唐蒲離耐着性子解釋着,手上轉動了門把,“多說也是無用,放手。”
感覺到面前的人要離開,祁子英猝然用了很大的力氣扳過他的肩膀。唐蒲離沒料到他突然發力,被他一把按在了門框上。轉開的門向外重重撞去,發出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唐蒲離腦袋疼。
“可是我喜歡你很多年了!你、你就一點點也不知道嗎?”卸下了僞裝般,祁子英眼瞳裏的情緒再也壓制不住地滿溢出來,“不,你這麽聰明,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唐蒲離看着他發紅的眼眶,心底絲毫不覺得愧疚,反而腦袋更疼了。
“知不知道又有什麽關系呢?”唐蒲離平靜地看着他,“我現在心裏有人,而且與你無關。”
祁子英卻不依不饒,硬是要死磕出一個結果,“如果這十二年我沒有消失呢?你會不會喜歡上我?”
唐蒲離合起眸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正想要将他推開,一只劍柄突然橫在了他與祁子英中間,抵着祁子英的胸口将他們分開了。
“這世上沒有如果。”
唐蒲離朝身側看去,司南不知何時站在被沖撞開的門後,臉色陰得他都快認不出來了——事實上,這個單純的青年對大部分人和物都是抱有善意的,即使是對待李氏這樣的惡人,他臉上也充其量帶着些許厭惡的冷漠。
唐蒲離甚至有些驚訝,這麽純粹極端的厭惡竟也會出現在他的臉上,而且,是為了他而出現的。
“這世上沒有如果,”司南冷冷地重複了一遍,他用劍柄抵着祁子英的胸膛,像只聲張領地的小狼一般,将唐蒲離擋在身後。
“而且,他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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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南生氣了,但是我碼字的時候好興奮(你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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