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有些人啊,敢做不敢當。

司南那幾句話撂得爽快,撂完了就拉着唐蒲離飛快地離開,是一點情面也沒留給咬牙切齒的祁子英。

可走到屋子外面,冷風一吹,月亮一照,氣得上頭的腦袋就冷卻了下來,司南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多麽羞恥的話。霎時間整個人縮成了鹌鹑,連看唐蒲離一眼都不敢,僵硬地走在前面。

不對啊,他明明是來找唐蒲離興師問罪的,怎麽事情發展成這樣了?這主旨在他聽見祁子英的深情告白之時,就跑偏得如同個脫缰的野馬。

不行,不行,得拉回來。

“怎麽不走了?”唐蒲離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見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剛剛不是還……”

“別別別說!你聽我說!”司南突然轉過身,捂住他的嘴,暴力制止了說到一半的話茬,結結巴巴道,“我……我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你的。”

唐蒲離無辜地眨了眨眼。

“大人,別裝傻了。”司南瞪着他,“你早就知道私兵不是魏引的,也知道雲城的暴動跟祁子英有關系吧?”

唐蒲離拿下他的手,點了點頭,對自己的小動作供認不諱,“是,我明知私兵之罪不該扣在魏引頭上,卻隐瞞不發,而且誤導你往錯誤的方向思考。”

“不僅僅是因為祁子英吧。”

“沒錯,”唐蒲離無奈地笑了笑,“我隐瞞是出于三點考慮。”

“第一是因為祁子英,當我知道他還活着的時候是極其意外和震驚的,說是念舊也好包庇也罷,第一反應是瞞下這件事。”

“那現在呢?”司南有些着急地問他,“你還在念舊情是嗎?我聽到他想與你合作,甚至還拿我威脅你,你要……答應他嗎?”

“我……”唐蒲離一滞,眉頭緊了緊。

他并不排除祁子英說的有道理,這個朝廷的确需要改變,否則他理想中的天下大治永遠不會到來,而只手遮天的權貴會在腐朽中延續下去,直到蛀空齊氏天下最後的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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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不想聽答案了,”司南打斷了他的沉默,“第二呢?”

唐蒲離歉意地笑了笑,繼續道,“第二是因為你。”

含笑的眸子望向他,柔軟的夜色鋪滿了眼瞳,直直地撞進了他心扉,撞得他心口生疼。

“跟那時候瞞着我去畫舫一樣吧,”他難受地撇開了視線,“明明我不需要這種保護,這件事無論你怎麽阻攔,我都會查下去的。”

“我知道啊,”唐蒲離輕輕地替他拂去鬓角垂下的散發,“但喜歡是不受控制的,即使我知道你會因此而生氣,但下意識仍然這麽做了。”

司南一怔,迅速從他的話中捕捉到了言外之意,“你方才說的這兩個原因都是第一反應,可這半個月來,你一直在瞞着我,也瞞着聖上。還有……”他頓了頓。

也許是風太冷了,司南覺得自己的尾音在顫抖,“你之前答應過我,不會把我抛下去做危險的事情。你食言了。”

“這就是第三個原因了,”唐蒲離道,“指證四皇子太難了,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先逼死太|子|黨,橫豎魏引也不是什麽好人。”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揭發四皇子不缺證據,缺命。”

“我可以,”司南反駁道,“就算我不行,還有沈奇,我們手裏還有人馬,送消息去京城并非不可能。”

“并非缺送信之人的命,”唐蒲離壓低了嗓音,“你覺得現如今皇帝能活着懲治他嗎?”

“京中巨變,聖上受制,朝廷不穩,即使消息送到了,也沒人能阻止他的野心,反而還會刺|激四皇子黨加快行動,到時候……後果不堪設想。”

“可……”司南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可就算魏引是惡人,也不能加之莫須有的罪名。”他擰起了眉頭,“就算是以毒攻毒,也不能這麽用啊。”

“你之前問過我陳俞的匣子在哪裏。”唐蒲離卻答非所問道,“還記得我怎麽回答你的嗎?”

“大人說……把它燒了。”司南一愣,“難道也是在騙我?”

“沒有,燒是真的燒了,但你偷回來的那天夜裏,我就燒了。”唐蒲離挑了挑眉,“因為裏面是空的。”

夜風撩起他寬大的衣袖,吹着他輕飄飄的話到耳中,卻猶如擂鼓般震耳發聩起來。

是啊,是啊,這才合理啊!陳俞都記得銷毀了私藏的雲鼎青,不可能留着那些把柄瞪着他去偷啊!

“對于我想除去的那些人,罪名也好證據也罷,我都不在意,”噙着淺淺笑容的男人無所謂地說着令人遍體生寒的話,“我只要保證這個人一定會死就行了。”

司南看着夜色中他一半隐沒在陰影中的臉龐,忽然覺得很冷,冷到雞皮疙瘩一路從腳底板蹿到了天靈蓋。

“所以大人之前才會說,就算目的一樣,我們也不一定能達成一致嗎?”好半天,司南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是啊,這就是我,肮髒如敝履,”唐蒲離自嘲地笑了笑,“像我這種人,遲早是要遭天譴的。”

唐蒲離每每望進他幹淨的眼眸裏,都覺得自己無所适從,可身在泥潭的人又不由自主地向往着溫暖純粹的地方,就好像嚴寒中遇見的火把,即使被灼傷,卻仍然不禁想要靠近。

“所以不是我抛下你,是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無名的火騰得竄起,連被風吹到麻木的手指都開始有了溫度。

司南是一個反應遲鈍的人,總是被徐泠稱為好大一個呆瓜,可事實上,所謂的呆也不過是對世事都很冷漠罷了,除了少數幾個真正能讓他執拗的人和事,沒什麽能讓他付諸過多的喜怒哀樂。

在父母死去之後,司南發覺自己很久沒有感受過這麽強烈的情緒波動了。但他不意外,唐蒲離這個人從出現開始就注定與衆不同。

“司南?”

唐蒲離被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青年按到牆上,腦袋還有點發懵,仔細想想,他家可愛的小狗長成了會亮爪子的小狼,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所以到底有什麽區別啊!”司南揪着他的衣領,咬牙切齒道,“無論是什麽理由,你不還是想棄我于不顧!”

“倒也不是這麽不負責,”唐蒲離眨了眨眼,試圖辯解,“等解決了這件事,我就……”

“唐蒲離!你當養狗給你看家呢!”司南真的是很生氣,氣得連大人也不喊了,臉都漲成了年畫娃娃,“我是個男人,有手有腳有腦子,雖然腦子也不是很好用,但它至少有!”

“噗……”雖然很不合時宜,但唐蒲離仍然控制不住地笑出了聲。

“唐大人!”司南找回了點理智,扯着他的衣領晃來晃去,“不要逃避問題,四皇子黨的事情分明牽扯到了我的父母祖輩,你不能再把我排除在外啊!”

唐蒲離搖了搖頭,“那如果你與我的想法産生了分歧,你該怎麽辦?進還是退?”

“……”司南一愣,緊緊地摳着他的領口。

從頭開始,他就沒有認同過唐蒲離偏激的處事方法。他始終覺得一個人應當死得其所,卻不能因為這是個惡人而加之莫須有的罪名,捏造不曾存在過的證據。

但唐蒲離……正如他所說,只要是任何行之有效的手段,他都願意一試。

誠然,他與唐蒲離都想結束紛争,抹平苦難,但祁子英何嘗不是這麽想的呢?他聯合鞑|子,也是想将無能人拉下高位,不過江山易主罷了,祭祀萬千屍骨之後便能得到嶄新的天下。

可司南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茍同,他不願意看到犧牲,不僅是因為父母死于邊疆的戰亂,更是因為在前線抗争數十年見證過的鮮血與死亡——失去了父母的幼童被鞑|子砍去手腳,孤苦伶仃的姑娘淪為鞑|子的玩物,在人命賤如草履的年代裏,連活着都是罪過。

那麽唐蒲離呢,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他,會選擇哪一方呢?

“好了好了,再拉我要喊非禮了。”唐蒲離看着自己被越扯越大的領口,不由無奈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司南緊緊盯着他的眸子,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些許動搖來,可他還在淺淺笑着,仿佛戴着一副銅牆鐵壁般牢固的面具。

“唐蒲離!”司南把他往牆上一推,忍無可忍地罵他,“你可真是個混蛋!”

“不愧是我家南南,罵人都這麽好聽。”唐蒲離慢悠悠地整理着衣領,“再罵兩句來聽聽。”

司南:“……”

靠!有病啊!

“啊對了,”唐蒲離想到了尹正清的事情,拉了一把轉身欲走的司南,“你最近不要去錦城。”

司南正在氣頭上,回頭瞪了他一眼。

“你管我!我偏去!”

唐蒲離:……

三歲,不能再多了。

據目擊者小沈公子與齊安回憶,司南那晚上回來的時候簡直是怒發沖冠,使勁踩着那棵白天被他折斷的樹,踩得院子裏啪啪啪響了半夜,他倆瑟瑟發抖地抱在一起,愣是沒睡着。

後半夜,司南好像稍微平複了心情,出去了一趟,回來坐在案前塗塗寫寫了兩個時辰,才趕在天色拂曉前将寫了半夜的東西送出去。沈奇給困極睡着的齊安撚好被角,悄悄跟着司南出門,正撞見他從唐蒲離的院子裏出來。

“吵到你們了?”司南看見他挂着黑眼圈的臉,歉意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啊。”

“倒不是這個問題,你跟唐大人怎麽了啊?”沈奇困意雖上頭,八卦之心卻不減,“別鬧掰了啊,我跟嫂子下了賭注的!”

……當朝公主是這麽閑的嗎?

“與你無關,”司南拍了拍他的肩,“等大人問起來,你就跟他說我去了錦城,找尹正清。”

尹正清的信在昨夜剛好到了,說四皇子來錦城清點魏府,而他剛好時任樞密院副使,便跟着一同來,一方面保護皇子,一方面清繳私兵。

沈奇驚愕道,“現在?!你不跟唐大人知會一聲再走啊?他會不會很生氣啊?”

“沒有,他要睡懶覺呢,我就偷偷……媽耶!”司南好像看見了他背後的什麽,縮了縮腦袋,逃似地消失在了街巷的盡頭。

“诶?”沈奇撓撓頭,轉過頭,發現唐蒲離冷不丁站在自己背後十步開外,吓得靈魂都要出竅了。

更可怕的是,唐蒲離臉色難看得不比昨晚的司南好多少,沈奇幾乎覺得,要還有一棵兩人合抱才夠得過來的樹,這位也能當即把它給折了。

“之前司公子不小心惹大人生氣的時候,還會火上澆油地道個歉,現在……”盡職盡責守在一旁的小五啧了啧嘴,“都會故意惹大人生氣了。”

唐蒲離捏緊了門縫裏被司南塞進來的日記,還沒來得及高興,便出來被澆了迎頭一盆冷水,氣得牙癢癢——他昨晚思來想去,覺得自己說的話有點過火,今天特地早起想去集市上搜羅鹹豆漿給他賠不是的!

“這難道不是你們情侶吵架,互相朝對方出氣嗎?”沈奇傻傻地撓了撓頭,“而且最先不是唐大人先惹小南的嗎?”

“那又怎麽樣,這妨礙我生氣嗎?”唐蒲離不留情面地白了他一眼,“還有,誰允許你叫得這麽親熱,給我改掉。”

沈奇:“……”

果真,身在熱戀中,即使是處變不驚如唐蒲離,也會變得無可理喻起來!

錦城,魏府。

偌大的府邸早在半個月前便門戶凋敝,主子被刺殺身亡之後,府裏的下人如鳥獸狀四散。有些人走得時候還不忘順走些財寶,把好好的屋子砸得宛如飓風過境,地上到處散落着破碎的瓷瓶和玉器,幾乎都沒處落腳。

四皇子齊景跨過傾倒下的廢墟,命人揭開碎木板,将魏引的屍體擡了出來。

“這一看就是被人刺殺身亡的,你該做得再隐晦一些。”他踢了一腳魏引的屍體,指着他腹部的創口不滿道。

“是,屬下疏忽了。”尹正清躬身恭敬道。

“也罷,都過去了,你只要搞定你那個好友就行了。”四皇子齊景溫和地擺擺手,“把他手裏的兵都拿來,整個樞密院就是本皇子的了。”

“是。”

“而且控制住了他……”齊景望着初春的暖陽,舒服地眯了眯眼,“連唐蒲離都能為我所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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